其实你现在也还是很困惑的吧。
困惑为什么是你。
困惑为什么这些年来从未见过亲生父母一面的是你,困惑为什么被恶鬼找上的是你,困惑为什么被王座找到的是你,困惑为什么能拔出剑的是你。
拔剑吧,诺暝天·多拉贡。
由你来拔出那把剑。
由你来成为下一任龙魔魂。
那时候,他的手掌紧紧贴附在无锋的剑柄上时,他所听到的这个声音,不是来自之后他已经熟悉了的无锋的声音,不是来自王座的声音,更不是来自傅先生的声音。
只是单纯地,并非透过耳膜,而是直接与他的内心对话。他听到一个如此古老而肃穆的声音。
由你来拔出那把剑,诺暝天·多拉贡。
所以,他这么做了,甚至不清楚理由是什么。他只知道,拔出无锋就意味着他选择成为多拉贡家的下一任家主,成为与恶鬼战斗的守护者,成为魔魂·煌龙。他将从此告别他那并不太长的等待作为普通人无忧无虑的生活,在自己失去一切之后。
过去死去的诺暝天,在拔出剑的那一刻作为诺暝天·多拉贡得到了新生。
然后,虽然只是磕磕碰碰勉勉强强,他还是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在一步步的砥砺磨练下,他成为了一名真正强大的战士。舍弃了情感,舍弃了过去,只是作为冷酷的猎人游走在黑夜之中。然后——在那命运的一天,他遇到了那名一步步将他从封锁的坚冰解放出来的少女。
她愿意让自己拥有战斗下去的理由,愿意让自己有可以期待的笑容,甚至愿意让自己接触到那早就被束之高阁的称为“梦想”的光芒——她将自己从过去的漩涡中拉了出来。
然后,一切却又再次破碎。
就和第一次一样,他再次失去了必须守护的重要的人。甚至这次还要更甚——比忍的时候还要更加残酷,欧阳皈将她从他的内心中杀死了。不是因为受到背叛——他很清楚那并不是她的错,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作为魔魂,他一直认为正确的同理心被如此蹂躏摧残。
他不仅是杀死了白澄空,更是杀死了那个愿意相信魔魂可以拥有感情的自己。
更是杀死了那个……相信自己可以不再孤独的自己。
魔魂不应该与人类接触,更不应该拥有感情——曾经被自己奉为真理又被自己亲手摔碎的这条准则,现在看来居然是如此的悲哀。悲哀在那个曾试图否定这种泯灭人性的规则的自己如今要被逼迫着承认它的正确性。
自从踏上这条路,你就不应该妄想得到自己的幸福。
你明明应该是……只要看着他人幸福,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吗?
他承认,他知道自己心底的答案。从抛出硬币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哪一面了。
他终究不是个合格的魔魂,只是个……“普通人”啊。
呵。
好吧,欧阳皈,我承认……是你赢了。
但是。
但是啊。
但是啊,还没有结束……让我去完成一个魔魂应该做的事吧。
这一次,发自真心地,哪怕牺牲掉我剩下的所有一切——我也必须打倒你,必须拯救禅海的大家!
……
“向禅海市民发出友情提醒——不要再妄图反抗了。老老实实呆着,影子士兵不会动你们一根毫毛。胆敢忤逆我们的蠢货,这就是你们的下场!”电视屏幕上,在禅海的最高处——禅海警卫厅的避雷针顶,一具被剥去了皮的血淋淋的躯体被带刺的粗铁丝五花大绑,头发几乎被拔光,就连眼球和牙齿也全部被挖了出来。或许是出于“好心”,躯体的上半身还套着件破烂不堪的粗布,一边的手被钉子钉死在柱子里,另一只袖子空荡荡的,死气沉沉地在粘稠的风中摇摆——
“放弃吧,你们是没有胜机的,不如吃好点睡好点,好好见证没有纷争的新世界将会如何美丽——”
“哐当!!”
只见诺暝天抓起一块石头猛地一扭腰如同抛铅球一般往电视砸过去,一声玻璃碎响后,昏暗压抑的世界又回归了沉静。
欧阳皈……!
他感觉自己差点要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于是急忙调整呼吸,不料突然眼前一晃,他感到整个人差点往后倒去,于是他立马动用腹部力量想要稳住上身——
流钢,放——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通过这段时间的锻炼他已经能够对体内的流钠和流钢有比较成熟的感知了:胸前感到热流是流钠激发的标志,而后背中心处绷紧则是流钢激发的标志,其实这和自己之前在心海幻境中服用外来芬多的感觉差不多。于是他沉下气来,想趁这个机会自发逼出体内的流钢激发,但在那之前自己已经被某个柔软的东西接住了。
“小心点啊煌龙,就算是魔魂也要注意定时休息的……”
“……我没事。”
他无奈地笑笑,但一把憋着的那口气松出来就感觉全身都软了——原来自己的身体已经透支到这种程度了啊。他止住了许文琪想要扶住他的手,自己跌跌撞撞地靠到一边墙上站着。
“呼,呼……”
这样子的话,可能下一次就可以试着攀爬了。
似乎是察觉到他因为有些欣慰而略略上扬的嘴角,对面的女孩皱了皱眉:
“……那样之前也要先把身体恢复好。还有,应急措施什么的还是要考虑一下的吧?”
“那个……”
“……真是的,在那之前我可不会让你去的。”
“……是。”
好吧,自己光想着一口气爬出去,确实忽略了可能失败的情况。这个高度一旦从中途摔下来即便是把流钢发挥到最大效率他也难免粉身碎骨,以防万一还是要做出些后备措施——比如说好好考虑下怎么利用四周的墙壁缓冲什么的。
不过还是等自己恢复一下再说吧。他感到心跳逐渐趋于平稳后坐在了许文琪对面的石板上,感受着粘稠的汗珠顺着额头流过眼角,再滑过脸颊滴到地板上——啪嗒一声,两声,仿佛化出个空灵狭小的世界。
“……那个,煌龙,不介意的话——不对,让我跟你说说哨戒所的事情吧!”许文琪吞吞吐吐地犹豫着,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把脸凑过来:
他看上去本来是想拒绝的,但后来还是叹了口气:
“……如果你不困扰的话。”
许文琪,瑟亚,他难以相信这个女孩愿意提起过去的事,提起那个一切还没变得那么糟的过去。就他所知的甚少,她的人生仿佛在那一刻被割成了两半,但是她还愿意对别人讲述那段过往。
这是这个自己绝对无法做到的事,所以他才本来想要拒绝。他不能理解,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松地跨越过去——
“我可没有“跨越过去”哦,煌龙……只不过是,与其被过去的沉重拖延着步伐,还不如在当下好好向前——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觉得奥布萨斯和茜儿一定也希望看到我这样。”与她不假思索所说的话语不同,本人则是腼腆地挠了挠微红的脸颊。
“但是那样……也还是逃避而已吧……就是因为知道过去的伤痛无法抹去,所以魔魂才要拼上性命去战斗,不能……让悲剧发生。”
“但是啊,煌龙,虽然我不是太懂,但我是这样想的。”她正视着他的眼睛。
“和过去的‘我‘的亲人交谈之后,我想了很久。”
“我想……这个世界,每个人本来都会遭遇悲剧的。不论是小的还是大的,也一定会遇到和重要的人告别的时刻。”
那个时候,碧琪小姐是这么想的吗?我的话不知道啊……但是我相信是那样的。
“因为这样的告别是无法挽回的,所以过去的伤会愈合,但依然会在我们心里留下疤痕。”
这么多年来,碧琪小姐从来没有放下过那层思念。我们其实是不会忘记伤痛的吧。
“但是,即便如此,我想这不能成为我们停止活下去、停止向前走、停止追求幸福的理由……”
因为时间终究还在向前,不会重来。
每个人都是匆匆来到这世上又匆匆地过完了一生,但他们都在属于自己的今天中努力活着,直到自己成为昨天,他们会继续用余烬助燃下一代人的今天,就这样循环反复无穷匮也……
所以,生命得以永存。
“我一直想着,自从这样的我出生就一直想着,即便知道生命会有终结但还是在努力活下去,人类真的很了不起。”
“所以,这并不是在逃避。虽然由我来说有点奇怪……但是,我们依然应该努力活下去!”
“……”
居然说忘记不了伤痛也无所谓,只要继续努力活下去就好什么的……
暝天,你还要继续向前走的吧?我们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你……所以,也请你好好活下去吧。
这个笨蛋,居然是直到现在才弄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不是因为背负着苦痛而压抑地活着,而是正因为背负着逝去者的期望,所以才更要好好地活下去啊。
“没想到……最后还是你给我好好上了一课啊,哈哈。”
这样说着,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感觉信心又在逐渐涌出来了——
“虽然邱魁先生也经常这样子……但是煌龙,我其实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
“哈哈,不好意思啦……”他把手顺着因为虚弱而有些失去光彩的黑色发丝收回,眼神变得柔和了起来。
“虽然你还是在不自觉地自我否定,但我觉得,你已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了啊。”
“……诶?啊,那个,我只是看你一直皱着眉才——”
“可能我们魔魂对你们预知者确实有太多误解了吧,每次大家看你们都是高高在上地发布指令,甚至连真容都不愿意显露,所以魔魂中总是流传着‘预知者像台机器一样不懂人情事故‘之类的话。”
“但是,至少我现在觉得,那样的话对你来说太片面了。你也是和我们一样,在好好活着的人不是吗?”
“……!”
明明觉得她本来是想安慰我,结果反过来是她先一副快要哭的样子说不出话来,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了呢……
“啊……煌龙。”
“你愿意的话叫我暝天就好,大家都这样叫。”
“哈哈……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暝天——”此刻,她的微笑一定是绝对不容玷污的圣物。
“真的,谢谢你啦……”
“嗯?总感觉和邱魁先生呆得久了,你说话的方式都有点像他了耶。”
“诶?没有啦,只是照葫芦画瓢而已——”
“哈哈,这样连成语不都可以运用自如了嘛!”
“这个——好吧,我承认确实是听多了的缘故……”
就像真正的父女一样啊……他欣慰地笑了笑,由衷地为邱魁和文琪感到高兴。据他所知,至少从他认识这个人起,邱魁一直是个孤身的浪客之类的人物,而文琪,曾经无依无靠的她,两个人其实也可以这样相互救赎。
他的话,其实也有这样一个人。
“……在我被恶鬼夺走一切时,是王座找到了我。”
遵奉我为多拉贡家的继承人,希望我拿起剑去战斗——说实话,最开始他确实有些反感。但是他不会忘记,是谁在自己只身一人沉入黑夜时,还会准备一个温暖的家等待他回去。
虽然不是真正的父母,但他也是有着不输“真物”的幸福的。
所以决定了,他一定要回去。
“王座先生啊……我听邱魁先生说,是暝天你们的管家吧?”
“嗯……他说他是发誓要终生侍奉多拉贡家的仆人,怎么说呢,应该是我爸爸那会儿的事了。他就像我的另一个父亲一样。”
“哈哈,这样子啊,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呢。”
“嘛……如果你想,等一切结束了,有空的话我带你去见见他吧?”
“诶?可以吗!?那就一言为定咯~!”
和之前沉默寡言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但是啊——怎么说呢,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她吧,因为他觉得她真的是发自内心地在笑着。
“那个,对了,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的头发——”
“啊,这个啊,只是回到了我原来的发色而已——本来的话因为预知者的神格,头发就会因为某些奇妙的原因变成白色。”
“难不成这个神格还自带阻断黑色素合成的效果的……?”
“什么,黑色素?”
“啊,这个啊,这个解释起来就长了,你就知道它是让头发变黑的东西就好。”
“哦……”
“……嘛,如果你想更深入了解的话到时我可以把我的书给你。”
“真的可以吗!?太谢谢你了~!”少女的表情立马由阴转晴了,怎么说呢,真好对付啊。
其实就是高中的生物课本而已……嘛,不过她可能连高中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吧。
这下子反倒是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
“起来,起来……骑士,升起来!”
“起来,起来……骑士,升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诺暝天望向监狱中聚集起来的其他囚徒,不为喧闹也不为斗殴,他们只是做礼拜一般望着这边的自己,用那近乎虔诚的目光。
“不用在意,这只是个口号——你知道,这里的好些人不识几个字。”
这是一个新的医生,但似乎之前就来过这里,他对这里的一切显得轻车熟路。之前的那个突然就不见影踪了,他甚至还来不及好好感谢他——总而言之在每天规定的囚徒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他就是负责把他们放出来的那个。
”总之,从这个方位向上会有一小段的突起,之后每到一个落脚点你会很容易找到下一个,注意你很难在那些地方保持平衡,所以要速战速决——但这还不是最困难的地方。在快要到达出口的地方会有一个比较大的平台,你需要在那里完成最大幅度的一次跳跃——但是注意,此时你所能看到的落脚点有两边:上头说的是右边的是正确通道,而左边的是会自动收回的陷阱——”
“……所以欧阳皈选择了哪一条路?”
“嘛,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听那个不知用什么方式跑路了的家伙说过,他最后选择了左边那条。”
“……那我也选左边的那条好了。”
“喂喂,那上面可是有机关的啊。”
“——但是,成功经验也只有那一次,不是吗?”
“……总之注意你上行时的高度。虽然魔魂的体质和我们这些普通人不太一样,但超过总高度的一半之后,坠落带来的损伤即便是你们也难以承受了。”
“……我知道了。”
他咽了口唾沫,在囚徒们整齐的高呼声中,开始走近被标注应该开始攀爬的地方。在那里正上方大概两三米就有一个肉眼可见的小突起——
但他走一步上前又突然停住,回过头望了望身后的女孩。
“……加油啊,暝天。”
“……嗯。”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纵身一跃,一把抓住头顶上方的突起后,立马顺势借力往下一个借力点跃去——然后很快,他完成了大概三分之一的高度。下一个会有点远……他调整好呼吸,用力集中精神,然后再次准备起跳——
然而那一刻,他却似乎瞥到某个准备离去的身影——就这一秒不到的分神让他的脚滑了一下,手没有够到下一个着力点,他整个人撞上墙壁,然后开始跌撞着往下坠去——糟了!他立马调整身体让双脚朝下,然后全心绷紧后背,紧急爆发之前储存起来的流钢力量——多亏那个医生的推测准确无误,比平常大了两三倍的流钢力量才让他紧急着地时没有什么大碍,不过这一下子给身体带来的震荡也有他受的了。正咬着牙忍受震荡的他能听到周围失望地离去的声音,呼声也逐渐平息下来了。一个比较轻的急促的脚步声,他知道是她在跑过来——
“暝天——没事吧?!那个,刚才你跳起来的时候是不是慢了一拍——”
“喂……你啊!”
他强撑着身体站起来,虽然有些酸软——他用力抓住了她的双肩:
“我出去了之后……你要怎么办!?”
“诶?!我,我——”
她露出慌乱的表情,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半天都挤不出一个字来。
“你根本……就没有想过吧!一直只是在关心我……你自己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你自己要怎么出去!!”
“那个,我一直觉得暝天你出去就可以——”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又是这样吗!?我才不想听到这种话语!
“明明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就这么放弃了什么的!!”
好陌生的感觉,他感到鼻子一酸。
忍是这样,白澄空是这样,现在你也是这样……一个个都想着只有我活下去就好了什么的,一个个都是这么自说自话的家伙!
“……暝天!!”伴随着一声呼喊和脆响,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痛,再望向少女,她的目光坚毅得无可动摇:
“你现在是在做什么……禅海现在正需要你,大家现在正需要你——而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他被震住了。诺暝天·多拉贡捂着一边脸在原地愣成一座雕塑,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他原本绝对自信自己在经历了过去的一切之后,他已经有了不可撼动的心理素质,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而现在,他却半天再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