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以前,镇魂钉所在,封印之地。
“每当我看到这根钉子,我就仿佛能看到你的脸,我可怜的孩子……”
一个直径仅约百米的大圆,用草坪与石阶围成的同心圆层层向上,在最顶层静坐着一颗一人高、一环臂粗的石铸巨钉,还有相当一部分埋入了大地。镇魂钉周围立着六支朝天铁枪,每一支的顶部都连接着挂满古老符咒的锁链,最终在钉子的身上缠绕汇集。只消看着,一股古老的肃穆感都会油然而生。
“如果是我替你上战场的话就好了……”
“你的孩子……在保护童关的战斗中死去了吧,连尸体都没能完整回来——”
“谁——!”
看守的魔魂连忙举枪四处张望,最终视线停留在圆阵以内的镇魂钉上。“不好,我得赶紧去汇报给大长老——”魔魂正欲动身,他的脚步却在一瞬间有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他感觉自己的情绪正在被动地激发出来,如潮水般无法抑制,最终怒火将理智冲得一干二净——
“不,我……”
“报仇吧,我来帮你……我来帮你血洗这个亏欠你的地方!”
“不,我——呃!”魔魂感觉自己僵住的身体就如人偶一般被对方玩弄着,终于连他的意识也如气息被摄走了一般,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了腰间的剑:
“我……我?喝,喝哈……”
几秒钟的静寂过后,魔魂突然歇斯底里地仰头大笑,笑得涕泪横流,然后摇晃着抽出剑,乒乒乓乓,开始疯狂地劈砍着缠绕钉子的锁链,每砍一下,从铁枪感应而发出的能量流便将他电得浑身抽搐,然而这所导致的只有那落下的剑愈加狂乱、愈加刺耳。
月圆之夜。
“这是什么声音?!——不好,是镇魂钉那边!”
附近的魔魂被诡异的响声吸引聚集而来,在他们飞奔着赶向封印所在地的那几秒中,一声断裂声,又一声断裂声,使他们的情绪仿佛坠入冰点——
“哈哈,呃呃,哈哈哈,呃呃,哈哈哈哈……!!呃——”
而就在魔魂们将要踏入封印之地的门槛前,怪异的笑声戛然而止,而后一股巨大的黑暗流喷薄开来,无情地吞没了在场的所有人。
最后,原地只剩正在玩耍般撕扯着人类躯体的成百上千的木偶,它们戴着斗笠,两臂是冷冽的弯刀,腰间别着酒葫芦。在这些怪异之物的中间,镇魂钉原本所在之处,怪物们簇拥一个魁梧的黑色身影,它披着深色的蓑衣,戴着竹编的斗笠,面容就如罗刹的面谱一般狰狞——
“你派那些木头人这么久都成效甚微的事情,我可是轻而易举地就办到了。”
“呃……?”魁梧的身影僵硬地扭过脖子,只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正倚坐在一旁的石柱上,咂着嘴摇着头。
“不过可惜,虽然我本来想这么说,但好歹我也是花了一个人才办到这种事的,压在你身上的封印还真是可怕呀~”
“堕落的……魔魂吗,哼,终究是沦落至此的货色,还不配跟吾用这种语气说话!”魁梧的身影的嘴一开一合,经过那生锈般的声带的字句如同割木条般刺耳。
“……该注意的人是你,你不会还没有感觉到这股力量吧?”黑衣人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太古的凶煞,冥简哟,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只见冥简一挥袖,两卷竹简便从那蓑衣底下伸展开来,以子弹发射的速度射向黑衣人,后者却对此毫不动容,轻轻张手,两卷竹简就像被吞噬掉一般被他吸进体内,直到冥简察觉到不对劲,勉强才把竹简从中间断开收回体内:
“……归根结底,你的力量也就是从同胞的身上抢来的。”冥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挺直身子,以那双凶神恶煞的眼睛俯瞰着黑衣人,后者冷笑一声:
“多谢夸奖。那么现在我们能谈一谈把你从那里面放出来的报酬了吗?”
“……”
“……我需要一支军队。”
“就这么一点事情?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这些影子士兵就可以不断增殖——我可以让它们中的一部分听命于你。”
“不,不是听命于我。”黑衣人摆了摆手。“哦?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远大规划——”冥简突然停了嘴,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黑衣人。
“这样啊……即便是这具肉体,你却已然是一个伥鬼而已,有趣。”
“——我命不久矣,但在那之前,我会完成这一切——彻底铲除掉多拉贡家的血脉。”
“你的那份怨恨还真是叫吾惊讶……好,就让我看看你能完成些什么有趣的事吧,哈哈……”
月夜下,在影子士兵的簇拥中,凶鬼·冥简咧开了嘴,露出一对冰冷的獠牙。
……
“早,煌龙。”
“早。”
诺暝天拉开窗帘的时候,外面正是一片云雾缭绕,在禅海是少见这种天气的。他伸展了一下筋骨,感觉最近得到充足的睡眠之后身体的活力也增强了不少,虽然难免带着点肌肉酸痛。看来以后还是按王座所说的好好休息,工作效率才会更高——
说起来,现在才发觉他已经快要习惯这种一个人的生活了,在多拉贡家生活的过去似乎都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他甚至一直都没来得及找时间去见见王座。
……自己“不务正业”得太久了。
“煌龙啊,大清早的出去做什么?”
“……锻炼,难得这么闲。”
“是啊,难得这么闲啊——那你不先去找兰?”
“……会去的,一般这个时候她都还没起床呢。”诺暝天带上门。
那时候,当欧阳皈套着白澄空的身体把那个布包扔出来的时候,他以为她也已经离自己而去了,他最后的亲人——其实,他根本不知道用怎样的言语才足以描述当自己听到妹妹平安时的喜悦,但是,总会有机会见面的,所以他还是告诫自己先做正事——
不,等一下一定要先问清楚兰的去向,她没有受伤吧,还有,她是怎样突然到了童关来的?在自己被催眠一般没有任何意识的时候——
还有徐梓铃,她说,是那个“凤婆婆”要找的我——姬月凤,他应该称之为外婆的人。自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出这个称呼的机会,所以他一直很羡慕这种跨了一代的亲情——怎么说呢,就像忘年交,你总能从他们茶余饭后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很多时间沉淀下来的东西,不论在他看来是对的也好还是错的也好,那都是一个值得反复回味的过程。老一辈的话,除去王座和邱魁先生,就是傅先生和心海幻境里的老人了吧——他总是在怀疑自己到底配不配得上他们的付出,不论他多么忘我地去狩猎恶鬼,他清楚自己还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想着想着,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竹林的另一边了,这是一块广阔的空地,一个几十人的方阵正整齐地罗列在此处,蹲着马步、呼着口号、舞着红缨枪,在一旁是同样挺着枪的徐子航,看样子他正作为他们的教练:
“好,现在原地休整五分钟,手不可离枪!”
“早。”徐子航回过头去,发现诺暝天正挥着手朝自己走来。“暝天——”他不变表情地转过身子,朝诺暝天微微点一点头。
“这是?”
“每日惯例的操练。他们将来都会是守护童关的战士,那样的话就不容许懈怠。”
“你是指导者?”
“见笑了。在下虽不才,但也是这里唯一能召唤魂衣的魔魂。”徐子航不苟言笑地说着,一字一句都似乎是从打印机里出来的一样不见温度。诺暝天不禁回想起过去的自己——原来和这样的人说话是这种感觉啊,这下他体会到老天爷想让自己“改过自新”的良苦用心了。
……至少试着对兰和文琪不可以这样。
“暝天,关于昨晚的事——”
“是说劝我收手的事吗?”
“你应不应该收手,事实会告诉我答案。”
防御!本能催促诺暝天将剑鞘横在肚腹前,就差一点点避免了对方戳过来的枪尾直接命中自己,然而虽然不是锋利的攻击,那份力度都足以让他后退两步。
这份惊人的力量——不会错的,是流钢。
诺暝天快速调整好身姿使自己免于跌倒,用腹部的核心力量稳住将要倒下去的腰部——不,那样就正中下怀。于是他顺势让自己往后仰过去,两脚一蹬离地,正好躲过徐子航接下去的第二招——枪杆的下方横扫。倘若吃了这一记倒在地上,接下来自己面对长枪就会变得无比被动。
是要打吗?那来吧……
单手落地撑在地上,诺暝天顺势旋腰,利用自己的体长往对方低下的身体踢过去,只见徐子航用惊人的力量停住长枪然后上挑,诺暝天看准顺势把对方的枪杆当作借力点一个空翻跃起——然后在落地的一瞬间,两人握着武器同时转身,诺暝天的剑鞘停在徐子航的颈动脉前一厘米处,而后者的枪杆也停在了他的太阳穴旁——
“喂,你们两个,到此为止了!”
“……”
“……是平手啊。”
两人缓缓放下了武器,周围练习着的见习魔魂们不约而同地鼓起掌喝起彩来。在一群年轻人的声音中,一个古老的声音显得无比清晰。
“点到即止,这才是武者之道。你们两个还想再继续打下去的吧?”
“啊……”
诺暝天才注意到,这是从徐子航手里的长缨枪中发出的声音,细看的话这支枪确实和其他的不太一样,上面铭刻着类似于魔魂语的纹路——
“够了,子航,魔魂的力量不是用来相互争斗攀比的,你已经给别人惹了很多麻烦了。”
“……对不起。”
“哪里哪里,老爷子,我家这位也半斤八两,让你见笑了。”
“……无锋,你认识这个声音?”
“那当然,不是我夸,我在魔术生命里的人脉还是蛮广的。”无锋得意地说着,“没有认错的话,想必你就是那把‘破邪的缨枪’——舞天吧?”
“久仰久仰,没想到还有别的魂器记得老夫啊,漆黑的魔剑。”
“嘛,客套话不谈,看来我们的主子都是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愣头青啊。”
“嗯,老夫深表认同,还是需要再多经历些社会的毒打——”
“……喂。”
“……我说你们。”
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继而互相望向彼此:
“诺暝天·多拉贡,魔魂·煌龙。”
“徐子航,魔魂·击龙。”
两人的手臂交在一起。
“感谢留手,如果刚才那一记是枪头的话我就不会还站在这里了,今天就当我输了吧。”
“承让承让。”
四周的预备魔魂为徐子航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而徐子航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诺暝天却已经提着无锋转身离开了。徐子航这才想起来,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是来跑龙套的:
“是我赢了吗?”他苦笑一下,“可是哪怕我用枪尾和他不拔剑扯平了,他甚至连气都没有开始喘……”
“他是个真正的武士,子航。”
“只有我们两人清楚的胜负……是吗,我知道了——好吧,说真的,这下子我不得不服他了。”
徐子航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去继续指导预备魔魂们的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