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下的耗里城,到处都是残兵,哀马,寒鸦,不时有缕缕长烟飘荡,轻轻锁住这座孤城。
四下都是一片红色,红的甲,红的城,红的天,还有红的血。累累尸体和丢弃的兵器盔甲,横七竖八洒落于战场。远处,残阳脉脉,衰草萋萋,远山亦是苍凉无语。
吴亘坐在土墙上,头盔随意丢于身侧,身上的盔甲伤痕累累,手拄断刀遥望着东边的战场。
夕阳落于他的背上,让其身形显得佝偻了些,好似星落原荒陵中的雕像,忧郁的望着死去的袍泽。
几缕晚风吹过破烂的土墙,呜呜而泣,好似有人在吹着令人心伤的陶埙。
身后有轻柔的脚步声响起,人未到,胭脂香已至。
吴亘头也没抬,依旧痴痴望着东方。
姬嫣慢慢坐在他身旁,拄腮看着远处,看着那片丑陋的战场。
“吴亘,我们还要在此打多久。”过了片刻,姬嫣终是轻轻开口。
“不是打多久,是要打死多少人。”吴亘叹了口气,伸手向腰边摸去,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带着酒壶。
“给。”姬嫣递了一个精致的银壶过来,“是不是我们人少,需要在此消耗对方人马。”
“正是。”吴亘转头看了这个聪慧的女子一眼,伸手接过酒壶,喝了一口却是大口咳嗽了起来。吐出的酒水中,隐隐有一带血丝。
“谢谢你,吴亘。”姬嫣望着远处,好似在自言自语。
吴亘怔了一怔,自嘲的笑笑,“不必谢谢,只盼此战后,我和无畏军能有个好下场。对了,打完仗后,我们就要走了。”
姬嫣转过了头,抿了抿嘴唇,“不走不行吗,我和哥哥会尽力护下你们的。”
“你护不下,姬夜也不行。高处不胜寒,等你们走上高位,不是你们想护就能护得下,身后的人也会推着你们灭了无畏军。”吴亘自嘲的笑笑,“薄情总是帝王家,到时候啊,人心都会变,会变得坚硬,冰冷,无情。”
姬嫣一时黯然,她也读过不少人族的史书,其中兄弟攻杀,父子反目,骨肉相残的事比比皆是,难不成自家就能幸免吗。
过了许久,姬嫣方开口道,“他也要走吗。”
“我们是兄弟,我走,他岂会留下。姬嫣。”吴亘转过了头,“不行放手吧,你拴不住他的心。”
姬嫣面色痛苦,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衫,“我……我放不下啊,每天,梳妆的镜子里有他,清洌的茶盏里有他,天空的明月里有他,梦里的世界有他,你说,我怎么才能斩断这层羁绊。
明知道他的性子清冷,明知道他只是敷衍我,明知道人牧相异,也曾想着忘记,却终是忘不了。”
吴亘一时无言,水从月断不会留下的,不擅长安慰女人的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想了想吴亘郑重道:“姬嫣,我把你送走吧,今天虽然打退了贼人,但你也看着了,再这么耗下去,我们守不住,这里实在是不安全。你是姬家三少主,若是落于贼人之手,于整个全局颇为不利。”
姬嫣抬起了头,神色坚定道:“我不走,你们都在为姬家拼命,我怎么能走。放心,我不会让贼人捉住的。即使事有不谐,我也会自爆的,他们只能得到我的尸体。”说着,露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枚奇怪法器。
吴亘知道,这枚法器若是催动肯定威能巨大,看来姬嫣早已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心中微动,吴亘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不要这么干,就是我和他最后离开,你也可以跟着走。”
“真的吗。”姬嫣瞪大眼睛,眼中的喜悦流淌了出来。
吴亘忽然反应了过来,恨不能打自己几个嘴巴。这要是让水从月知道是自己提的建议,说不定会把自己生生给吞了。
“应该可以吧。”吴亘心虚道,忽然换了个话题,“晚上还要开军议,重新修补工事,调整防务,走,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说着,不待姬嫣回答就匆匆起身,一瘸一拐的向着耗里城走去。
入夜,耗里城南城门的望楼里,北军主要将领齐聚于此,正着手商量第二天的战事。
军议开始,自然是胡嘉带着众人复盘了今日得失,到最后,胡嘉神色凝重的总结道:“今日一战,我军死伤三千七百余人,杀敌近八千人,因为城外壕沟中的死尸大多已烧毁,难以统计。”
屋中顿时响起一片嘈杂,今日之战可谓惨烈,但归根结底,是北军胜了,不仅守住了城,而且杀伤的对手数量远胜于自家所失。
吴亘听了如此战果,却是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嘈杂声渐渐隐去,见吴亘如此模样,不少人心中慢慢恍然。是喽,虽然看着杀伤敌人更多,但要想到北军本就人少,死了近四千人,已是伤筋动骨的境地,而对方却并无什么大碍。
“寨主,受壕沟坍塌所影响,第一道土墙地基已松,我们要不要退守第二道土墙。”屋中沉寂了片刻后,张武阳终是壮着胆子开口。
“修,第一道墙还是要修,连夜修。”吴亘有些疲惫的开口,今天一战,他其实也受了不少伤,“但凡是能阻挡贼人的,现在我们都要利用起来。贼人经此一战,定会小心不少,下一次大战,说不得更惨烈。”
张武阳答应一声,先到屋外下达了修墙的军令,方才返回屋中,此事拖不得。
“镇抚,请问我们要守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请南军人马移驻此地,要不然我怕后面不好守。一旦城防失守,我们被团团围住,想走也就难了。此外,今天我的部曲损失颇大,不知镇抚有何安排。”此次出声的却是姬代。
一直以来,艾开,姬代和池华荷三人极少主动出声,今天率先发言,倒是让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姬代身上。
吴亘心中微叹,看了姬嫣一眼。姬代之所以如此急躁的跳了出来,实在是今天他的手下损失最多。死伤人数中,他占了近一半。
而且,今天联军主攻土墙和军寨,而守卫这两处的多是艾开三人手下,不免会让对方心生不满,认为吴亘将最危险的任务交给他们,而自己的嫡系却是扔在坚城高丘上,有处事不公之嫌,所以姬代才会迫不及待的站了出来。要不是姬嫣坐在此地,说不得还会说一些难听的话。
见胡嘉想开口,吴亘抬手制止了他,有些话,只能自己说方才合适。胡嘉开口的话,说不定会招来对方的反诘,万一闹得僵了,可就不好收场了。
“正好大家都在,我就实说吧。”吴亘一开口,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个浑身都是伤的镇抚。今天冲在第一线的,却是这屋中名义上的最高统领。
“此战目的,不在于守城时日长短,而是看我们消耗了多少贼人。”吴亘正襟危坐,扫视了一眼堂中,声音不大,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楚。“我军据守耗里城,本就不是为了守城而战,这座城大家也看着了,城小,悬于旷野,实在不好守,委实难以守住。m.
之所以还要守,乃是为了借城池之利,尽量杀伤敌人,减小敌我人数差距。按着我与二少主商议,起码要在此减掉敌人两万兵力方可,我南北两军才有与之决战可能。”
屋中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吴亘微微一笑,自己本就不想守这座城。总不能说是你们家大少主逼我守得吧,把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人马浪费在此,而南军的人马却在远观,这让吝啬的吴亘心痛不已。但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实在计较不了太多了。
说实话,要不是今天联军出兵太仓促大意了,没有一点攻城准备,全靠人命往上堆,自己死的人更多。即使这样,人家也险险突破了自己的防线。
“诸位,接下来,我军还要在此苦战,为南军最后决战创造机会。至于在这里决战还是挪到捉鹿岭,就得我等今后的战果了。”吴亘双手往下压了压,制止众人继续讨论。
看到姬代还想说话,吴亘微微摆手,“至于姬千户所说战损过大一事,这是事实。今天贼人并未给耗里城过多施压,我意薛信部分出一千人马,出城守着军寨。而姬千户则可带领自家手下入城休整,负责城中防卫。”
说到此处,吴亘站起身,负手在屋中缓缓踱步,“我知道几位心中所想,咱都是刀口舔血的人,自不必藏着掖着。如今大家都看到了,贼人势大,无论是无畏军还是北军其他部曲,都有可能死在对方刀下。
在如此大敌面前,我们北军各部都是一家,若是存了你我之心,那纯粹是取死之道。今日布势,我并没有亲疏之分,只不过是根据各部曲所长布置防位罢了。
虽然白日里土墙是敌攻击重点,但说不好贼人见土墙难下,下次就会全力攻取林丘和耗里城,各部曲遭敌攻击只不过是早晚而已。而且。”
吴亘猛然站住,声音陡然提高,“我预计下一次贼人攻城,一城一丘反而会是重点。今天他们也看着了,土墙看着好攻,但处于两侧夹击的境地,其实死伤会更多。
而林丘和耗里城地处防线两端,只能死守,却很难得到支援。所以,今天我们大家都辛苦些,既要修补工事,更要做好敌转换攻击重点准备。”
众人听后,皆是议论纷纷,艾开,姬代和池华荷也是面色有些尴尬,几次开口欲言,却又咽了下去。
姬嫣站了起来,走到艾开,姬代和池华荷三人面前,忽然敛衽一礼,吓得三人赶紧站起,连说不敢,想扶却也不敢扶,倒是憋得满脸通红。
“三位千户,你们都是我姬家忠勇之士,值此困厄之际,三位奋不顾身,视死如归,实是让姬嫣感激涕零。
今日此礼不为别的,就是想恳请三位,尽力帮姬家一把,若是将来胜战,姬家定不会忘掉三位功勋。
请三位千户放心,从明日起姬嫣便会安身于最外的军寨中,若是死,也是姬嫣先死。至于三位,或走或战,皆可自定,已经尽力如斯,姬家怎好强留三位。”
姬代满脸通红,神色激动,单膝跪于姬嫣面前,“少主,是我错了,不该对镇抚有怨怼之心。请少主放心,我姬代不入城,就是死也要死死钉在军寨中,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定不会让敌碰到少主一根寒毛。”
艾开和池华荷见状,也是赶紧跪下,大声发誓定会死战到底。姬嫣见状,赶紧将三人扶起。
吴亘看到这一幕,心中终是松了一口气。姬嫣此举,倒是把北军中最不稳定的一环给铸死了。
看了看屋外天空的繁星,忽然想到自己夙兴夜寐,费心费力,联军又在干什么呢。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