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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词 第45章 背水

    中土神洲诸子百家之一的小说家一脉,曾有位姓段的大文豪,其人才高八斗、文笔卓绝,少年时也曾单人独行游历天下,关山万里路过西永安洲时,不知是受了什么启发,在其某一篇笔下故事中曾有过这样一段记载:酆都六宫,居于九洲之北,天下癸地,人死皆至其中!

    后来这位段先生因其笔下精彩故事成名九洲,很多后来读书人开始对“酆都”一词出处寻根究底,但因为临渊学宫曾对九洲仙家江湖下过封口令,不得讨论外传酆都一事,故而那些看过段先生小说的普通九洲百姓,其实并不知酆都到底在何处,只是以为这个“居于九洲之北”的说法可能是那位段先生作为小说家,自己杜撰而来的虚构说辞。

    但是,在仙家江湖之中,居于三品以上的各大仙门大多都知道一些其他事,比如道门一脉曾在某部经文宝诰之中也有过一段相类似的描述,“罗酆山在北方癸地,其上其下并有鬼神宫室,山上有六宫,洞中有六宫,是为六天,凡六天宫是为鬼神六天之治也。”

    所以,所谓酆都,确在天下九洲之北的汪洋大海之中。

    万年前五族大战之后,溃退出九洲陆地的魔族与鬼族遗民,无处安身之下,不得不在无尽大海之中寻求落脚之地,而这个酆都便是其中比较大的几处所在之一。

    另外,当年临渊学宫在颁布九洲江湖仙门九品制时,也曾就此事做过一些安排,天下仙门大凡晋升到了一定品秩之后,就必须要以“战功”支撑品秩提升,无战功者不得无故升迁是定死的规矩,而这其中的战功所向,那座北方酆都便是目标之一。

    可想而知,酆都中人于九洲之内而言会是如何的众矢之的?

    但是今日,这位自称酆都墨千秋的墨大先生率领着如此之大的一套阵仗,不仅踏上了礼官洲的陆地疆域,并且还能穿过一洲北方的无数大小帝国、仙山福地和修行宗门,长驱直入抵达位于礼官洲中部的承云帝国凉州城下盐官镇,虽然是有那超过二十位的肉身成圣、起步至少十境武圣的金身武夫汇在一处,确实是一股磅礴已极的战力的缘故,但能如此悄无声息抵达这里,依旧让人不可思议,因为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提前传过来,中土临渊学宫和三教对此一无所知,身在礼官洲盐官镇的坐镇诸圣也没有丝毫察觉…

    今日局面,值得玩味。

    ……

    墨千秋站在盐官镇西侧的万丈高空之中,等到麾下武夫齐聚小镇四方,如四面围城般将这座小镇团团围在正中心之后,笑着说出了那句“破阵请赐教”,瞬间就将这座大阵内外气氛拉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弯弓不越,摩拳擦掌!

    长身而立站在五方亭顶端的天书连山,对于四面八方突兀现身的那一众绝巅武夫恍若未见,表情也不见任何惊恐变化,只是定定看着那白衣人淡笑道:“墨大先生如此处心积虑瞒过坐镇边地的各方圣人,不远万里亲临阵前,也算是花了大心思,又下了大决心,只是若今日不得功成,不知道以墨大先生之才,还能不能安返酆都?”

    高天之上的那位白衣人闻得如此红果果的威胁,表情也不见丝毫变化,笑道:“周先生倒也不必如此恐吓于我,你是天生圣人,不需要像我们这些人一样步步爬高,如此福缘虽然确实是少了许多费心事,但想必你也不会如我等一样,从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开始,就时时刻刻体会着什么叫有前无后不胜不归!所以,恕本座直言,于亡命一事,周先生实不如我等!”

    两人之间,第一回合的言语交锋,半斤八两,不胜不输。

    天书连山听着那墨千秋的回答,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之色,世间言语争锋,有些时候能杀人,有些时候…还不如个屁臭!

    他笑了笑没有多言,只是身形一闪从那凉亭顶上消失,然后就坐在了五方亭中的那张石桌边,看了眼桌上那各归原位的三十二枚棋子,挑了挑眉继续道:“既然墨先生有如此大的决心毅力,又有如此充裕的武备随驾,那就请入亭一叙如何?不入虎穴,何谈亡命?”

    白衣人墨千秋低头看着那座扎根于大阵中心的五方凉亭,听到连山的那句邀战之言,淡淡一笑,提起手中折扇朝那分列八方的麾下武夫轻抬了抬,然后就见那二十余名出自九洲域外的金身武夫齐齐抬手起势,如出一辙一手下捞一手高抬,霸王举鼎起手式,随着各自一声沉闷暴喝,就如同巧妇揭锅盖一样,齐心协力将那如金碗倒扣在小镇上方的光幕拔起了一道等人高的缝隙出来!

    这个动作,正应了武夫八境的境界名称“拔山”,霸王举鼎,力拔山兮!

    前后各四字,皆出自石矶洲楚王府那位单凭膂力开府建衙,又脱离临渊学宫辖制而安然无恙的绝顶王侯,尽是神迹!

    得入其门的白衣人墨千秋见状微微一笑,闲庭信步一脚越过那道高过头顶的宽大缝隙踏入大阵当中,第二步落下时已经身在了五方亭之外!

    不过,这位号称酆都鬼侯、军师祭酒的墨大先生,在脚踏实地之后并未直接进入凉亭之中,他先是看了眼那个端坐桌边的阵主,又侧头看了眼不远处那个在此刻看起来略显突兀的单薄少年,随后挑眉玩味道:“此时此地如此情境,一个身在断头路上的少年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站在这里,不受这盐官大阵的幻境之苦?周先生可别告诉我,你是打算诓我与这小兄弟一起当那狱友吧?”

    天书连山闻言转头看了眼墨千秋,以一个同样挑眉的表情回道:“难不成墨先生是觉得,自己的棋艺还比不过这样一个幼龄稚子?你那个军师祭酒的名号怕不是偷来的吧?”

    “这个时候还使激将,周先生也确实是瞧得起我那个不成器的名号!”

    墨千秋又是好笑又是嘲讽般摇了摇头,继续道:“还是说周先生觉得本座亲自率军至此,会是没有提前做过任何的功课就一头扎进来的?盐官镇历经万年,千秋万代间用这副棋盘棋子对弈过的人,不知道周先生心中有没有个确实数字?如此多套棋路叠加下来,怕是早将这正反三十六子的所有路数都演完了吧?也不知本座这一局,是与你周先生下,还是与这少年下,还是与那万年间的无数执棋人下?又或者是与那位远在石矶洲掌管天下楚河的楚霸王下?”

    “有区别?”天书连山转头笑眯眯看着墨千秋问了一句。

    其实对于眼前这位酆都鬼侯,会对这座大阵能有如此清晰的认知与了解这件事,天书连山早有估量,也并无意外,有些事情老早之前就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放在这座小镇中亘古未变的东西不算少,但真要一样样数起来其实也不算多,以眼前这位仅仅靠着那颗脑子就能在酆都城中混到一人之下地步的能耐,若说他看不出这副棋盘有问题,那才是真的有问题!

    但是,事情局势就摆在这里,这局棋你入还是不入,其实已经与你能不能看得懂没有太大的关系了,既然都已经放了话要破阵,那么哪怕此刻坐在对面的是三教祖师,这该入的局你还是一样得入,别无他途,这才叫真正的阳谋!

    既然是要算计,就得是双方互相算计,只是一方有脑子,而另一方没脑子,那还配叫对局?如此简单的话,诸子之中小说家一脉的那帮人还不得一天之内就给你编出几百万个来?

    墨千秋被天书连山如此一问,也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倒也确实是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周先生若不与我一起坐牢的话,恐怕此刻还在那边替我守着后门的那些个傻大个们,要不了多久就得全折在你周先生手下了,到时候我这个军师岂不也得独木难支?还谈何破阵不是?”

    “若是如此,墨大先生还是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你既然能悄无声息到得了这里,想必归程之上也定能一番风顺,平安顺遂!”天书连山闻言还是笑眯眯看着墨千秋,老子就是摆明了要耍赖欺负你,就问你服不服吧?

    白衣人见他如此,也有些好笑又古怪,抬起手中那柄漆黑如墨的玉制折扇轻轻敲了敲脑门,随后笑看着连山笑道:“既然周先生非得耍赖取胜,那就由不得本座也非要耍一次赖皮不可了!”

    话音刚落,就见他吧嗒一声摊开手中那一柄墨玉折扇遮在身前,随后笑看着连山道:“只是不知道,若是家里的梁柱塌了之后,周先生还能不能在这里安坐如山?阁下是该先去救你那重如泰山的天书本体,还是该在这里死扛棋局,而后再陪着这座大阵一起同归于尽?”

    说完了这句,这位墨大先生也不等对方回应,直接猛地手腕一抖毫无停滞,发力突兀且力道巨大,瞬间就让他手中的那柄折扇寸寸碎裂,最后化作一团齑粉散落于地,然后再被他袖袍一甩之下,风吹四散,消弭无踪!

    这个变故让除了白衣人之外的在场众人无不微微一愣,包括他麾下那二十多个还在扛鼎的金身武夫!

    而坐在五方亭中石桌边的那位天书之灵的脸色则是猛然变得难看至极,电光火石间,他只来得及看着白衣人冷冷说了三个字“好手段”,又匆匆看了那个明显表情发懵的少年一眼,然后就突然从亭中消散了身影…

    也就是在这个刹那,小镇内外四方都听见了一声嘹亮且凄厉的铜钟破碎声,那口万年间一直挂在老槐树上的老旧铜钟在这一声无锤自响的巨音中寸寸碎裂,随后从那棵巨树上脱离掉落砸在了地上,最终成了一堆破铜废铁…

    做完了这一切的白衣人墨千秋笑眯眯转过身,看着那个脸色巨变的小镇少年,挑眉一笑道:“现在看来,你那位钟前辈没个几十年怕是都回不来了,所以还能跟我对弈的也就只剩下了个你,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信心来与本座手谈一局?”

    ……

    大阵内外,在那一声钟碎之声响起的一瞬间,众人表情各异。

    坐镇小镇四方物象的四位镇守圣人无一例外齐齐面色一变,当初挂在镇口老槐树上的那口铜钟被人偷了钟锤时,几人还曾专门翻过小镇的光阴账簿,从前到后细细翻检查看了一遍都没能发现那根钟锤是怎么消失的?就如同当年老酒鬼还有那个老梁头是如何身死一样,明明白白成了被藏得最严实的谜底,不得解答,而那个一直住在铜钟里的阵主又从来不曾现身出来,好似对此事置若罔闻,故而这个问题就一直拖了下来,无人可解,却不曾想在今日会应上了这么大一个大劫!

    那根钟锤确实是被做成了那把折扇的扇骨,但很明显在外层又被加了一层天外玉石,所以在他一把摔碎那折扇之前,在场没有一个人看出来事情有异!

    再看那扛鼎而立的二十多名金身武夫,在这一刻好像是早就商量好的定计,又像是因为重力太过不得不脱手,总之就是钟声如鸣金,所有人无一例外瞬间撒手,那只原本被他们扛起的倒扣碗底刹那间重新砸回了大阵上方,严丝合缝,原本微微停滞的大阵道韵也重新开始运转起来,将那些绝巅武夫隔绝在外,且这一次敲门不应,无人再许开门!

    紧接着下一刻,大阵内外众人甚至不需要眼神对视,不约而同,同时动手!

    隔绝在外的破阵武夫全部以长拳凿山式拳开光幕,意图用武夫肉身之力硬生生凿穿那一层倒扣金光!并且如此一力破万法的直拳路数也确实见效显著,原本就因为骤然失去了阵主而有些晃动不稳的盐官大阵,被二十多位起码武圣起步的高阶武夫合力拳击,就算是再硬的龟壳也总有被砸碎的时候,若无新招,此阵必破!

    ……

    坐镇小镇四方物象的四位坐镇圣人则是在这一瞬间开始各施手段,放手一搏!

    位在蛰龙背头顶的那位老道长,一双眼瞳雷电闪烁,他本是道门一脉天师府的外姓大天师,龙虎山有雷法符箓双绝,到了老道长这里就是眼含雷霆,摄魂夺魄,加之多年不曾睁眼又让他雷罚之力更上层楼,所以从他睁眼的那一刻开始,周身方圆百丈之内犹如雷池,万法不侵,诸邪辟易!

    在那一众武夫开始凿阵的那一刻,如雷神降世的老道长缓缓抬起手中那根竹竿立在身前,随后就轻声念出了八个字“岁在甲子,天下迎春!”,随着这句话出口,老道身周百丈雷池瞬间暴涨,整个镇东剑山蛰龙背如同身化雷剑,就连那盘绕在剑山之上的青龙虚影都开始散发出无尽雷光,仿若一头雷龙般仰天长啸,龙吟伴着雷鸣,无数雷电之力自龙口中喷薄而出注入大阵之中!

    接下来,那阵外武夫每一击重拳都要先承受数道雷电反噬,如此反击于魔鬼两族修士而言,如同凌迟!

    ……

    小镇以北,玄女湖上空的青衫儒士轻轻将手中那枚镇纸凌空悬在身前,随后双手悬空如翻书,一本如同虚影的书卷在他面前缓缓翻开,他紧随其后轻声低语了一句自家祖师爷当年就这本古籍原本的六字评语:“诗三百,思无邪!”

    话音落下,那本虚影书卷与那枚悬浮镇纸瞬间合二为一,一抹青光自那书卷镇纸合体处瞬间散开,如同水雾一样笼罩住了那不知大小的整座湖面,近而注入那四足踏水仰天嘶吼的北方玄武之灵,让其在一瞬间凝如实物,龟身如甲充实大阵防御,蛇口啐冰如利剑,直斩阵外挥拳武夫!

    ……

    小镇南方红枫林,那位倒持无锋长剑凌空而立的白发高瘦老人抬头望天,手腕一翻持剑在手,十六字组合脱口而出“天志非攻,兼爱贤同,明鬼非命,乐葬节用!”

    身后朱雀周身真火在这一刻瞬间点燃了脚下整座广袤枫林,无数带火枫叶如凤羽,身化利箭带起无数火红尾焰,万箭齐发,为阵羽翼,如林之盛!

    ……

    小镇西侧金柱崖,那位既是小镇石匠又是佛门龙树的光头和尚,在阵外武夫动手的那一刻,双手合十一声佛唱,随后开始不断拨动手中那一串白玉佛珠,不断念动的佛门经文化作金光文字环绕周身,在接触到他挂在颈间的那一串十八颗狮子头佛珠时,骤然宏声如狮子吼!

    与此同时,小镇上无数院落包括小镇方圆之内无数坟前,所有出自石匠之手的石刻之物,比如蛰龙背山脚下的那两块石碑,又比如小镇四大姓门前的石狮子,再比如各家房顶屋脊的嘲风神兽,又比如北灵观门前霸下石碑,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石制品,无数石刻点点亮起,如人间星河汇聚流光,一颗颗朝那金柱石崖汇聚而去,补全了那座白虎之灵缺失的阵脚灵力,佛门护法仰天长啸,虎吼与狮子吼齐聚一堂,直奔破阵之人而去,送君回归天地,重入轮回!

    ……

    高天之上大打出手,五方亭前,少年抬着头将四方变化全部看在眼中,随后重新低下头来,神情凝重看向那个似笑非笑静等他回话的白衣人。

    墨千秋见此,笑容更盛,“你看看,包括你那位崔先生在内,所有人都开始拼命了,但可惜的是,这其实没用,因为他们防的住外面那些人,却唯独防不住已经踏足阵眼的我,所以结果也就很明显了,用你们九洲兵家武庙里某位圣人的话来说,就是‘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这个时候,还真就缺了那个‘人遁其一’的‘一’字…”

    说到这里,他再此回头看了眼那座五方亭,亭外横竖对联,亭内石桌棋盘,然后看着少年笑眯眯道:“接下来,就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和本事,敢站在我面前拦上一拦了,你觉得如何?”

    一路至此,退无可退,贫寒少年被逼无奈只余破釜沉舟,不得不踏前一步拱手抱拳,“晚辈楚元宵,斗胆不才,请墨大先生赐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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