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相公，有快马来信！”</p>
“李德明看到李元昊断臂……气急攻心，当即病倒，如今不省人事？”</p>
狄进还未抵达弥陀洞，机宜司的人手就将大荣复的书信传来，他看了后，眉头顿时扬起。</p>
第一反应，就是有诈。</p>
李德明病倒，并非什么意外，毕竟他正常死亡就在明年，如今又经历了种种挫折打击，连最看重的继承人都回不来了，情绪激荡之下身体支撑不住，再正常不过。</p>
但这种人物就算倒下，消息也该秘而不宣，正如一国君主倘若驾崩得突然，那都是秘不发丧，等到继承人登基，再进行国丧，如果时间长了，发臭了也没办法。</p>
真以为生前九五之尊，死后还能将权柄带到地下啊，生老病死最是公平，至高无上的天子也逃脱不了。</p>
同样的道理，李德明应该清楚，他现在是党项李氏政权的主心骨，在李元昊无法回夏的关头，更不能出事，出事了也得瞒住，岂会当众倒下？</p>
“夏州城内乱了，李德明病倒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守城将士血洗数百名传言者，强行镇压下来！”</p>
这个疑惑，等到了弥陀洞，大荣复的第二封快马急信传来，就得到了解答。</p>
狄进知道，不可能是诈了。</p>
就算李德明要使计，也是私下里偷偷将消息传给谍细，制造出他昏倒的假象，万万不能闹得人尽皆知。</p>
这也是佯作败退，诱敌深入的战术，在战场上往往成功率极高的原因，因为这种战术并不好实现，高层可以设计战术，下层的士卒却不清楚，到时候将领约束不了部下，士兵真的溃了，佯败就成了兵败如山倒。</p>
现在的夏州城就是如此，既然李德明倒下的风波传得人尽皆知，那就不会是计策。</p>
“李德明的身体状况还不好下最后定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此人倒下后，其子李成嵬能力不足，已经让局势失控了！”</p>
“走！去石州！”</p>
狄进在弥陀洞待了半个时辰不到，连当地的巡防都来不及视察，就马不停蹄，赶往石州。</p>
那里是对夏州进攻的大本营，而当狄进来到石州城中，得到通传的几位大将纷纷迎出。</p>
“狄相公！！”</p>
为首之人满面红光，声如洪钟，威风凛凛，年岁虽然大了，却依旧如一头雄狮，正是曾经在无忧洞中跌倒，爬起后反倒痛定思痛，在三川口大败李德明的刘平。</p>
能有翻身之日，也是当时狄进力排众议，举荐他统军，故而这位老将军得知这位前来，率先迎出，满怀感恩之情。</p>
而在刘平左侧的将领名叫任福，同样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眉飞目扬之间，亦有睥睨之态，显然是多番胜利，才养成了这般气度。</p>
位于刘平右侧的将领，则是熟人葛怀敏，狄进出使辽国时，在河北雄州停留，当时任知州的正是葛怀敏，如今亦调入了西北边军，任一方统军。</p>
刘平、任福、葛怀敏。</p>
都是另一个时空西夏的老熟人。</p>
对上李元昊，他们全军覆没；</p>
对上李德明，他们高歌猛进。</p>
当然，西夏立国后的军力整合因素，也得考虑进去，这三位宋军不同时期的将领，军事素养都不差，哪怕葛怀敏靠着联姻背景，下限倒也不算太低。</p>
“见过三位将军！”</p>
“哈哈！快请！快请！”</p>
对于狄进的到来，三人的脸上都带着满满的欢迎。</p>
一来这位本就是提出《定边十策》，支持攻夏的经略相公，二者文官与武将在功勋上不同，他们的目标是枢密院，这位必然是宰相。</p>
彼此间既有交情，又无利益冲突，表面上自是一派和睦。</p>
当然，这种和睦是否维持下去，就要看这位经略相公匆匆前来的目的了。</p>
入了正堂，狄进第一眼就看到沙盘。</p>
相比起麟州的那一座，这里对于银夏地形的刻画要更加细致，显然是通过战事不断完善的。</p>
刘平的视线随之看了过去，由衷地道：“狄相公设计的沙盘，比起此前的地图要方便许多，对我等助益良多啊！”</p>
“不敢！我无战阵经验，不敢对行军布阵诸多干涉，这小小的沙盘，也是一份盼着前线大捷的心意！”</p>
狄进语气平和，先给三人吃了颗定心丸。</p>
作为文官，又是一路经略安抚使，他当然有资格指指点点，但此番对夏战事，他定的是战略大局，从不干涉具体战事。</p>
“相公过谦了……”</p>
刘平三人脸色微松，口中说着场面话，但也没有完全放心。</p>
毕竟他们这群武将跟文官打交道也多了，知道文官说话往往会带有转折，不能只听前半句，后面才是关键。</p>
狄进就着沙盘说了几句，略作铺垫后，进入正题：“机宜司有报，李德明倒下，夏州城内动乱，三位将军以为如何？”</p>
三人面色一正，刘平沉声道：“我们收到了斥候传来的消息，配合机宜司的谍报，基本确定，李德明是突然病倒，至今还不省人事……”</p>
狄进问：“目前负责城防的，是哪位西夏将领？”</p>
刘平道：“是野利族的野利旺荣，此人的妹妹是李元昊的侧室野利氏，久在军中，能用兵，有谋略，所统的部族士兵以善战著称，不容小觑！”</p>
不用具体介绍，狄进也知道这位是谁。</p>
野利旺荣、野利遇乞，是李元昊开国后的两员大将，分掌左右厢兵，野利旺荣驻天都山，号天都大王，历史上参与谋划三川口、好水川之战，大败宋军。</p>
不过这两兄弟的下场也很惨，被李元昊猜忌所杀，其中一说是种世衡使了反间计，但从李元昊杀这对兄弟的时间来看，反间计或许有效，但并非是最直接的原因。</p>
终究还是西夏对宋的战争，看似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却是越打越穷，国力越来越弱，最终无力再对外进取，李元昊忌惮野利族日渐壮大的实力，对内展开清洗，鸟尽弓藏，将这左膀右臂直接除去。</p>
现在到不了那個局面，但狄进心头有了计较：“此时攻城，可有胜算？”</p>
刘平、任福和葛怀敏之前估计就在探讨这个问题，闻言稍稍沉默，交换了一个眼神，一时间没敢接话。</p>
文官字斟句酌，武将有时候也得如此，尤其是这等关头，任何豪言壮语，都堪比立军令状，是要负巨大责任的。</p>
狄进没有一味等待，接着道：“此番李德明倒下，局势对我军大为有利，然行百里者半九十，临到关头，功亏一篑的事情不是没有，我此来，就是尽力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p>
任福的神色立变，葛怀敏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刘平则沉住气道：“狄相公所言极是，到了这一步，任谁都不希望功亏一篑！”</p>
话音落下，脾气最是火爆的任福按捺不住了，抱了抱拳，直接道：“狄相公的《定边十策》，对于西贼的种种优劣知之甚详，我等都是佩服的，若有指教，不妨示下！”</p>
“不敢谈指教……”</p>
狄进面容平和，却也提问道：“此番从兴灵之地赶来的援军，可战兵力具体有多少？”</p>
任福道：“西贼这是拼命了，三丁抽一，号称二十万大军，前来援助银夏，实际可战的不足一半！”</p>
“那也是十万之数了！”</p>
狄进道：“倘若此番攻破夏州城，兴灵的十万援军，能一并留下么？”</p>
三人先是一怔，这与想象中的大不一样啊，还以为是要暂缓攻击夏州城呢……</p>try{ggauto();} catch(ex){}
但转念一想，眉宇间也露出思索之色，葛怀敏迟疑着道：“狄相公之意，是我们要以消灭兴灵援军为主，而非只夺银夏？”</p>
“不错！”</p>
狄进道：“我军原先的战略，是先取银夏，夺了这片产盐之地，又断了贸易榷场，党项人即便能躲在后方的兴灵，也将一蹶不振，到时候分化各部，便可事半功倍！”</p>
“然现在李德明于前线倒下，这是意料之外的进展，我们的目光就不能仅仅局限于银夏之争了，而要阻止西夏的援军撤出战场，回归兴灵！”</p>
“让十万援军逃了回去，兴灵之地还有七百里瀚海的天然屏障，依地利而守，党项各族都有可以周旋的余地，势必还有抵抗意志！”</p>
“倘若这股援军全部葬送在这里，兴灵必大乱，到那时瀚海也不再是阻隔，党项李氏再也窃夺不了这片土地，河西时隔数百年，终将重回我汉人政权的怀抱！”</p>
三将听得心潮澎湃，这等名留青史的功绩，谁不渴望，但刘平吃一堑长一智，缓缓地道：“这十万西贼，败之不难，可若阻止他们撤回兴灵，绝非那么容易的事情……”</p>
狄进道：“正因为此，我准备挑起西夏继承人之争，还望三位将军予以配合！”</p>
三人目露奇色：“继承人之争？李德明有三子，前两人都不在西夏，现在临危受命的，不是只有幼子李成嵬么……”</p>
狄进道：“李德明倒下，一个继承人无疑是其幼子李成嵬，但还有一位容易被人忽略，那就是李元昊之子，李宁明！”</p>
李元昊的正妻是卫慕氏，但自从卫慕一族亲宋，被分化打压后，这位也靠边站，并且她本就没有子嗣，倒是宠妃野利氏，生了两个儿子。</p>
长子李宁明，次子李宁令，即宁令哥。</p>
历史上宁令哥鼎鼎有名，先是媳妇被父亲强娶，然后父子反目，入宫一刀割下李元昊的鼻子，令其疼痛而死，但自己也没能顺利登基，而是被权臣没藏讹庞所灭。</p>
现在的宁令哥才三四岁大，自是懵懂无知，倒是其兄长李宁明，已经开始跟着大人学习事务，并且处理得井井有条。</p>
这位历史上很有意思，是修仙太子。</p>
是真的修仙，李宁明生性仁慈，不喜杀伐，笃信道教，并希望以此成仙。</p>
有一回，李元昊就问已经成为西夏太子的李宁明，什么是养生之道，李宁明回答说不嗜杀人，李元昊又问什么是治国之道，李宁明回答要清心寡欲，弄得李元昊大怒，大骂这个儿子胡说八道，根本不是成霸业的人才，甚至此后不让太子朝见。</p>
这位也不慌，索性专心去定仙山，跟着一位有名的道士学起了修仙功法。</p>
然后就因为练习“气辟”，走火入魔，气忤不能进食而死……</p>
想想李元昊这种残忍霸道之人，居然有这么个儿子，也是怪事，实际上正如李德明有李成嵬这样的儒雅幼子，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自从出生起，过的就是太平日子。</p>
李氏政权已定，李德明执政的二十多年间，只有党项人欺负周边的回鹘、吐蕃部落，没有别人进攻他们的道理，在这样的岁月中长大，又受汉文化影响，性格免不了带着几分温良谦和。</p>
如果西夏是个安分守己的地方政权，偏居一隅，李宁明为太子，不见得是坏事，反倒能保养民力，休养生息，但显然西夏不是，李元昊固然穷兵黩武，将祖辈父辈留下的积蓄都给败光，弄得民不聊生，但如李宁明、李成嵬这样的人，就是走了另一个极端，绝非合格的西夏之主。</p>
可偏偏现在，李德明倒下，李元昊、李成遇未归，按照继承人的选择，似乎只有这么两位卧龙凤雏。</p>
这还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他们背后各自有一大族：“李宁明身后站着的，是母族野利氏，李成嵬的母族则是没藏氏，而没藏氏的根据地则在兴灵，此番兴灵援军内，必有他们一族的将领！”</p>
听了这番剖析，刘平大有感悟，目光闪烁，脑海中开始酝酿新的战术。</p>
葛怀敏则有些迫不及待：“围绕着西夏的继承人，野利一族和没藏一族会相争，就是我们将之一网打尽的机会……”</p>
任福有些不看好：“都这般局面了，他们还会争斗么？”</p>
狄进道：“一个政权，越是在风雨飘摇之际，越无法避免内部争斗，野利氏和没藏氏此时很可能已经在城内剑拔弩张了，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加剧两者的冲突，以达到将兴灵援军消灭在银夏之地的目的！”</p>
这两族历史上就是打生打死的对头，野利氏踩着卫慕氏的尸骨掌权，没藏氏踩着野利氏的尸骨掌权，没想到现在西夏局势大变，还是这两族互掐。</p>
但这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党项族最强的部族，就是这么几个大族，冲突起来有着其必然性。</p>
“好！”</p>
刘平下定决心，重重抱拳：“我等定不负狄相公所望，将十万西贼留在银夏，以全功业！”</p>
狄进还礼：“拜托了！”</p>
战略布局需要军事行动的配合，见对方明了，狄进不再耽搁，与刘平三将分别后，立刻走向后堂。</p>
收到消息的大荣复和雷濬联袂而来，已然在堂中等候。</p>
狄进首先询问：“机宜司在夏州城内有多少人手？”</p>
大荣复立刻给出准确数字：“六十七谍探，地位最高的可以接近城主府！”</p>
狄进又道：“若让他们为李元昊之子李宁明接班，传播消息，能否办到？”</p>
大荣复不假思索地道：“只是传播消息，不难办到，但想要造势，恐怕人手不够，也没有那等举足轻重的人物……”</p>
“毋须直接造势，点出这一步，传开消息便可！”</p>
狄进又看向雷濬：“明杰，你此前去兴灵一探，穿越七百里瀚海，感受如何？”</p>
雷濬露出心有余悸之色：“都说来陕西任职是吃黄土沙子，但真正过那七百里沙漠，才知什么是真正的磨难，不瞒相公，我去时都险些以为自己要葬身途中了，回来时才好了些……”</p>
“辛苦了！”</p>
此番不畏艰险，不仅令人赞叹，更能获得亲身体验，狄进就请教道：“在这个季节，横穿七百里瀚海，最重要是什么？”</p>
雷濬道：“还是绿洲水源！如果是春夏时节，灵州川水量正丰，春天雪化时候的河水，足以供应军队的饮用需要，但现在是冬季，水源必须要靠绿洲供给，那是命脉！”</p>
狄进沉声道：“这种绿洲能毁掉么？”</p>
“多投粪尿进去，几年内绿洲就别想用了……”</p>
雷濬回答后，为之一惊：“但这绿洲毁不得啊，我军要去兴灵，也需要它们的！”</p>
“现在更需要瀚海绿洲的是西夏军！”</p>
宋军要过七百里瀚海，西夏人也要过七百里瀚海，哪怕这群党项人对于沙漠的环境更加熟悉，但途中也要喝水补给。</p>
而狄进很清楚，宋军不比夏贼，只能依靠自然的补给，宋军完全可以安排经验丰富的井匠随行，用个两三日开井，得到水源补给后再继续前行。</p>
这样速度固然慢了许多，可一旦没有敌军阻击，反倒更加稳健。</p>
不过具体操作还有讲究，狄进下令：“夏州城内，野利氏一旦决定扶持李宁明争位，就传个消息过去，断了援军回归兴灵的绿洲水源，就是给我朝的投名状！”</p>
大荣复目光亮起，连连点头：“好！”</p>
“野利氏不会愿意吧？”</p>
雷濬眉头微皱，然后猛地醒悟，露出笑意：“那机宜司就帮他们完成，为了各自的继承人争斗，岂能留有退路？”</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