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闰十月二十一。
因是闰月,所以已是深冬。
冬日的黑夜总是很漫长,尤其是黎明,那是一天之中最混沌黑暗的时光。
永安宫寝殿中,燃着柔和的灯火。龙床的帷幔前,挂着的铜铃微微的,细不可闻的闪动两下。
与此同时原本垂手肃立在角落,仿佛雕像一样的太监们,马上快步上前跪在床边,轻轻拉开帷幔。
“老爷子,您醒了?”朴不成披着衣服,从外殿赶来,低声问道。
老爷子半睁着眼,看着窗外的幽暗,“几更天?”
“离天亮还早呢,您再睡会?”朴不成笑道。
“不睡了,以后埋土里有的是时候睡,现在急个啥劲儿!”说着,老爷子伸脚踩着千层底布鞋从床榻上坐起,身边的太监赶紧把温暖的裘皮,搭在他的后背上。
老爷子又扶着龙床的把手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的走向窗边。
可是还没走几步,他似乎就累了,然后随意的在一张凳子上坐下。
但下一秒,老爷子的表情猛的定格。
因为他坐的位置,正是平时用来正衣冠仪镜之前。老爷子的眼神落在镜子上,看到了他自己在镜子之中那张脸。
朴不成见状,赶紧对其他太监挥手。
那些太监们踩着地板,无声的快速退下。
随后朴不成没说话,而是倒了一碗温热的茶汤,双手捧着站在老爷子身后。
“平常没细看,咱......都老成这个鸟样!”
镜子中的脸异常苍老,脸颊苍白削瘦还满是皱纹,头发眉毛胡须似乎都连在了一块,花白之中掺杂着些许褐色。额头上,还有几处肉眼可见的斑。
老爷子努力的睁大自己的眼睛,想在镜子中那双眼睛里,看到属于他的猛虎一样锐利的眼神。
可换来的却是,脸上的皱纹抖动几下。
“人这辈子,真快呀!”老爷子大手动动,似乎想要触碰镜子之中的自己,却始终没有抬起来,“咱真是老了,老了!”
朴不成低声笑道,“您是没睡好,显得没精神。再说如今天还没亮,屋里暗......”
“老了就是老了!”老爷子依旧看镜子中的自己,苦笑,“咱现在要是闭上眼,是不是就跟死人一样?呵呵,咱死了之后,是不是就这样?”
扑通,朴不成跪地,“老爷子.....”
“怪不得大孙说要给咱过生日,看看咱这样儿,还能有几年?”老爷子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人生来去,半点由不得人。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这日子怎么就这么慢,慢到没有盼头。”
“如今老了,却觉得这日子过得飞快。快得就像,就像饿极了的时候吃的馍,舌头还没品出滋味来,就没了!”
“都说人老了怕死,其实也不是怕死,是他娘的死来的太快,还没准备好就要带人走。”
“都说人老了旁的事都看得淡,能不看淡吗?时间过得这么快,哪有心思想其他的?”
“哈!”忽然,老爷子咧嘴一笑,指着镜子里的自己,“朱重八,你个熊样子,难看得很哩!”
然后笑容收敛,摆出凶狠的表情,“你娘的,你狗日的日子过得恁快,是想看咱怂?想看咱到老的时候怕死的笑话?咱日你八辈儿的,你狗日的黑心肠,这辈子对咱就没好过。”
跪着的朴不成听着老爷子的话,知道老爷子话中骂的是谁。
老爷子骂的,是时光,是命运,是老天爷!
“别说啥咱后来多好,那都是咱跟你争命争来的。你狗日的有能耐,下辈子让咱再托生个穷苦人家,咱还能争出来,不信咱们赌一回?”
“你狗日的就是欺负老实人行,遇着咱这样的你就怂了,说啥天意说啥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日你娘的,好话都让你说了坏事都让你做尽了。”
说到此处,老爷子对着镜子又是微微一笑,转头看看跪着的朴不成,柔声道,“起来,地上凉!”
随后继续转头看向镜子,“咱那些装老的衣裳都可还好着?”
朴不成忍着眼角滚烫还有难以控制的情绪,“老爷子,奴婢这些年一直按照您老的吩咐看管,妥当着哩!”
老爷子点头,“妥当就好,不能大意。咱的装老衣裳若是有岔子,没地方寻去。褂子裤子鞋袜,都是咱妹子活着的时候,一针一线给咱揍出来地。咱活着的时候舍不得穿,死了要寻她就要穿好。”
“都隔了这么多年,万一咱没穿她揍的衣裳,怕她认不出来咱。”
说着,他似乎激动起来,“你说,咱妹子不会不认得咱吧?”
“老爷子!”朴不成心中又怕又急,“今儿是您大喜的日子,您千万......”
“啥大喜!就他娘一个生日。其实咱不想过,因为生日这狗日的,过一次少一次。”老爷子苦笑两声,摆摆手,“你去一边去,咱想自己待会儿!”
~~~~~
寝殿中,只剩下老爷子一人。
地面的金砖上,倒影出他长长的影子。
身边没人了,端着的肩膀放下,挺着的腰杆也松开,胳膊架在了桌面上。
他就这么的,痴痴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生日?”
随着这两个字,许多模糊的影子在他脑海深处不断的涌现出来。那些模糊的影子,在以前是无比真切的音容笑貌,可现在无论他们努力,却都是模糊的样子,只有依稀记得的轮廓。
“嗯!”
老爷子低吼一声,用拳头狠狠砸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脑中的画面骤然活了起来。
就好像,眼前骤然出现一幅画面。
一幅,鲜活又陌生既心酸又温暖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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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什么都没有的房子中,一个妇人坐在门槛上,借着外面的月光,手中的针线在一件皱巴巴的褂子上来回穿梭。
屋里的炕上,光着膀子的少年不好意思的蜷缩在被子里,他完全无视身边有人发出的,响亮的鼾声,眼睛亮亮的看着门槛上的妇人。
妇人也看到他的眼神,模糊仅是轮廓的脸泛出真切慈爱的笑容。
“重八啊,明儿是你生日了,娘给你揍新衣裳穿啊!”说着,把针在头发上蹭蹭,笑道,“锅里呀给你煮了个鸡子儿呢,过生日吃鸡子儿,老天保佑俺大儿。”
“娘!”镜子前的老爷子,激动的喊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与此同时,脑中的景象里,炕上的少年也甜甜的美美的喊了一声,“娘!”
然后少年的手指伸进嘴里,狠狠的咬了几下,有些不舍又坚决的抬头,“娘,鸡子儿白煮了呗?”说着,他低下头,“留着能换盐呢!”
“不留!”妇人依旧笑呵呵的做着衣裳,“男娃儿过生日吃鸡子儿是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可不能忘,再穷也得给你预备。”说着,手上一顿,低下头,“怨你爹娘没能耐,一年也给你吃不上一顿荤腥,过个生日给个鸡子就打发了!”
“等以后俺长大咧,能干活挣钱哩,你过生日俺煮十个鸡子儿给您吃!”炕上的少年对着母亲,说着自己发自内心的许诺,“俺要是发财了,找好几个丫鬟伺候您,就跟刘财主他家一样。”
“咦,您整天啥也不用干,就可着庄子溜达,一会后山一会前院儿。儿子给你买漂亮衣裳,带花的那种.......”
炕上少年那敏感的内心,洞察到母亲内心的酸楚。故意张扬的,说出自己的豪言壮志,想要博取母亲一笑。
“那可感情好!”妇人笑道,“俺等着那一天,等着俺大儿出息孝敬俺的那天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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