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似乎陷入了僵局，本来五位言官是想高举道德大旗禁掉《金瓶梅》，这是他们向来很擅长的套路，百试百灵。</p>
如果谁敢反对禁掉此书，谁就是道德败坏之人！</p>
但是他们没想到，举起道德大旗之后，林泰来居然还要他们为矗上责任。</p>
如果仍然需要有所付出，那不就白举道德大旗了吗？</p>
所以五名言官又被干沉默了，林泰来为什么就不能像个套路化的正常反派？</p>
反正给皇帝献讲《金瓶梅》这种事，打死都不能答应，他们追求的是显身当世、留名青史，而不是遗臭万年！</p>
上一个给皇帝进献黄文的大臣是成化朝首辅万安，已经被打成文臣之耻永世不得翻身了！</p>
最后打破僵局的人还是林泰来，对这几名言官质问：</p>
“你们既然奏请将《金瓶梅》定为禁书，却又不愿意帮圣上解读这书内容性质，到底何居心？</p>
莫非你们只想让圣上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如同提线木偶依照你们提议下旨？</p>
你们这种作为，就是故意蒙蔽圣上，妄图操纵权柄，犯有欺君之罪！”</p>
完这些后，林泰来就停住了，眼神飘向了户部尚书王之垣。</p>
林泰来答道：“臣推荐雒于仁升到通政司，专司奏疏收呈，以彰陛下之器量！”</p>
以后这位何御史在史书上的形象，可就是向皇帝进献《金瓶梅》了。对标榜名誉的清流势力人物来，这种牺牲不可谓不大。</p>
林泰来当仁不让的直接奏道：“何倬奏请禁《金瓶梅》有功，理当嘉奖！”</p>
这时候王司徒才突然醒过神来，开口道：“这五人言事虚浮，又有欺君之嫌，不适合为科道言官，吟出京师。”</p>
见王司徒还是“无动于衷”，林泰来的眼神逐渐变成了“死亡凝视”。</p>
只求陛下了解此书之毒害，并从严禁止此书！”</p>
里面不只是有政治投机分子，确实也还有不怕死、敢于牺牲的人。</p>
林泰来也挺惊讶的，这是他与清流势力斗智斗勇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为了保全同道主动牺牲自己的人。</p>
申首辅心里酸了，在往常朝会的时候，皇帝最优先的询问本该是“申先生以为如何”。</p>
何倬不就是废掉了你的武器《金瓶梅》么，你都已经把他打翻了，还要再踩一脚。</p>
万历皇帝也觉得有点不忍心了，又问道：“雒于仁该如何处置？”</p>
万历皇帝怕自己笑出声，忍不住捂住了嘴，含糊不清的：“你就该如何处置吧！”</p>
众人无语，什么叫诛心？这就是了！你林泰来做个人吧！</p>
“啊，这林泰来以为如何？”万历皇帝终究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此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下意识的询问林泰来。</p>
然后林泰来又奏道：“关于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虽然他摹仿金瓶梅写奏疏，但臣仍然劝谏陛下要大度！”</p>
林泰来只能暗叹一口气，清流势力包括后来的进化版东林党，生命力如此顽强不是没有原因的。</p>
不知怎得，众人从王司徒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被“逼良为娼”的感觉</p>
王司徒话后，还没等万历皇帝作出反应，那五位言官的带头大哥何倬再次上前一步，激动的：</p>
“臣何倬愿献书并讲解，这样的事情也不需再惊动其他人！</p>
众人惊奇的看向王司徒，印象里这是王司徒首次在朝议上如此锐利的臧否人物。</p>
林泰来又补充了一句：“昨日的王三余、钱一本也一样。”</p>
这个情况很让殿中其他人感到意外，何御史明显是为了避免同列的几个言官被一网打尽，主动牺牲自己了！</p>
在林泰来的罗织罪名攻势下，如果都不肯“担起责任”，那全部都是欺君之罪了。</p>
王司徒一开始没有什么反应，他在朝廷主打一个业务型官僚形象，对其他事务很少插嘴。</p>
本来到昨为止，大部分人都觉得雒于仁奏疏里面暗点林泰来，属于没事找事。</p>
在人物关系上，雒于仁是加害人，而林泰来是受害人。</p>
但神奇之处在于，林泰来作为被害人，今又一次让大家同情加害人.</p>
负责收呈奏疏的岗位，要和所有衙署都打交道，曝光度很高。</p>
让被鉴定为摹仿金瓶梅写奏疏的雒于仁去这个人来人往、曝光度很高的岗位，工作内容还是收发奏疏，其难堪可想而知。</p>
常言道，俗人诛身，圣人诛心。这林泰来也不是圣人，为什么如此热爱诛心？</p>
看完了乐子，万历皇帝就让太监宣布“无事散朝”了。</p>
按正常程序，应该是皇帝先退出，然后其他大臣再散去。</p>
但万历皇帝身形胖壮，腿脚也不好，走路形象不佳，故而不愿意在大臣面前先走。</p>
所以就让大臣们先退出去，等人都走了，皇帝再起身。</p>
不过今在大臣们走到殿外的时候，忽然有个太监匆匆出来，传旨道：“皇上口谕，林泰来和申先生先留下！”</p>
申时行爆发出了首辅气势，质问道：“为何林泰来的名字在我之前？”</p>
传旨太监：“.”</p>
糟糕！出现重大工作失误了！刚才脑子不知道想什么。顺口就把林泰来的名字先念出来了！</p>
其他大臣听到后，又是鄙视又是羡慕。</p>
鄙视的是，这帮留下的人又要没节操的逢迎皇帝了！</p>
在公开场合面对皇帝，为了文人脸面肯定会有所节制，但私底下密谈时，那可就不好了！</p>
羡慕的是，为什么留下的不是自己？</p>
申时行和林泰来重新站在殿外，等候召见。</p>
趁着等待的间隙，申时行对林泰来问道：“这是伱第一次在私底下面圣吧？此时有何感想？”</p>
林泰来很有哲理的答道：“我会将每一次面圣，都当成是最后一次见面。”</p>
申时行吓得睁大了老眼，你林泰来为何总是能耸人听闻？你到底是在咒自己，还是咒皇帝？</p>
林泰来也不好解释，就跳到玄学：“再过一两年，老前辈你就明白了。”</p>
他心里想的是，就万历皇帝这德行，不定从哪开始，就三十年不见大臣了。</p>
所以每次见到皇帝，都要做好心理准备，当成是最后一次见面。</p>try{ggauto();} catch(ex){}
此后又有太监过来，宣二人上殿。</p>
可是二人刚走进殿内，就听到从殿宇深处飘来一句话：“东厂需要他这样的人才。”</p>
林泰来听到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是谁呢？</p>
在殿里，万历皇帝正与司礼监诸秉笔话。</p>
在张鲸倒台后，代理东厂事务的秉笔太监孙暹苦着脸：“皇爷！臣生性愚笨，确实不适合主持东厂。”</p>
万历皇帝便道：“你先管着，等有了合适的人材再。</p>
朕也时常不明，什么样的人适合掌管厂卫，你们这些从内书房出来的狗才，总觉得少点什么。”</p>
孙暹主动推荐：“可以照着林九元的样式为范本，去寻觅相仿的，东厂需要他这样的人才。”</p>
见到申时行和林泰来，万历皇帝就主动询问道：“林泰来你可有子嗣？子嗣多否？”</p>
林泰来顿时虎躯巨震！皇帝上来先问自己有没有子嗣，子嗣多不多，到底是几个意思？</p>
申时行也惊诧莫名，皇帝不会真起了“爱才”之心吧？</p>
司礼监掌印张诚皱眉喝道：“林泰来！为何君前失态，不速速回话？”</p>
林泰来回过神来，连忙答道：“臣已有三子，还有待产外室一人。”</p>
万历皇帝闲话家常一样：“以你的年纪，这也不少了”</p>
林泰来急忙答道：“还远远不够！臣当初对父亲发过誓愿，这辈子要养育九个儿子，为林家开枝散叶！</p>
故而仍需留待有用之身，育种之根势不可去也！”</p>
万历皇帝：“.”</p>
这林泰来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是不是应该将错就错？</p>
司礼监诸秉笔齐齐凝视林泰来，你看不起谁呢？有本事比比谁的干儿子和义子多？</p>
还是掌印太监张诚喝责道：“林泰来休要胡言乱语！皇爷只是想着，赐你儿子一个恩荫！”</p>
刚才简直吓死个人！林泰来立刻松了口气，若只是为了恩荫就好！多多益善！</p>
万历皇帝下旨道：“荫一个锦衣卫千户吧！”</p>
这是很常见的操作，恩荫后辈为武官的，一般都挂名到锦衣卫，可以世袭。</p>
如果是荫到文官衙署，一般都是尚宝司居多，或者是光禄寺之类的，但不能世袭。</p>
到这里，万历皇帝又想起什么，“林泰来你也有武科功名，可以做武官的。</p>
近年来锦衣卫实在不堪，不知你有无去锦衣卫掌事的想法，朕觉得你有能力出任卫帅。”</p>
林泰来：“.”</p>
来去，皇帝还是想让自己去厂卫</p>
面对皇帝的询问，不可能硬邦邦的拒绝，林泰来只能：</p>
“臣在翰林院兼官礼部郎中，目前感觉甚好，正有意在任上做出一番事业。”</p>
万历皇帝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突然就直接问道：</p>
“林泰来可否为朕答疑，有些朝臣为何会执着于争国本？</p>
长哥虽然年岁最长，但出身仍然是庶出，值得朝臣力争否？”</p>
林泰来很明白这是一道“考题”，如果回答失败，自己在皇帝心里积累的好印象就要没了。</p>
关于清流势力前仆后继力争国本的动机，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任何一个稍微懂得历史的穿越者都能出个七七八八。</p>
想找一个平庸不出错的答案并不难，但要找一个能显得水平超出殿内这些人、又能符合皇帝口味、又有深度不流于俗套的答案，却又不容易了。</p>
正常回答：此辈标榜清议，自居忠良，投机皇长子朱常洛，希冀从龙之功。</p>
二逼回答：这是因为他们有了路径依赖，他们从反张居正起家，已经习惯了为反对而反对。</p>
至于林泰来的回答他很谨慎的思索了片刻后，才开口答：</p>
“那些人放手争国本，甚至不惜损失一个又一个的同道也要争国本，为的就是牢牢把持住道德立场。</p>
如茨话，其他大臣就能被他们所裹挟，在名义上必须站在他们那边，至少不能与他们作对。</p>
与此同时，只有树立起了一个明确的敌方靶标，才能借着激烈反对的动作，在同仇敌忾的氛围下，不断炒高热点、鼓动人心，凝聚同道，壮大势力！</p>
这也切合圣人“生于忧患”之道，争国本就是他们制造出的“忧患”！</p>
反过来也可以想，如果不这样做，他们那些人拿什么去凝聚和巩固己方势力？</p>
就算不争国本，他们也会寻找另一个标靶作为敌人，并且将这个标靶热度炒作到不亚于争国本！</p>
所以争国本此事本身并不是问题的本质，而是新兴势力想崛起夺权所发生的必须。”</p>
万历皇帝愣住了，他只是让林泰来随便，没想到听了这么一番似乎很深刻的话。</p>
有些地方听懂了，有些地方半懂不懂，还需要反复琢磨。</p>
而后万历皇帝再次问道：“你真的不想去锦衣卫掌事？”</p>
林泰来：“.”</p>
他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尽力表现还是应该中庸了？</p>
还是只能委婉的答道：“臣在翰林院任职，一样是侍从顾问之臣，何必拘泥于锦衣卫之亲军名分！”</p>
万历皇帝很可惜摇了摇头，挥挥手：“无事就退下吧！”</p>
半没有存在感的首辅重重的咳嗽了几声，表示一下自己还在！</p>
皇上你把自己这首辅留下，就是为了在边上吃灰吗？</p>
等林泰来从殿里退出后，万历皇帝终于光顾申首辅了，“申先生也想想，真没法子让林泰来出任卫帅么？”</p>
申时行：“.”</p>
叫自己堂堂一个首辅过来密谈，难道就是为了这？</p>
如果是公开场合，作为文臣代表的申时行绝对要反对皇帝这种想法。</p>
但在私底下，该糊弄还是要糊弄，不必过于和皇帝较真。</p>
所以申时行想了想后，糊弄事一样奏道：“林泰来行事激进，手段暴烈，总有众怒难犯的一，故而还请陛下耐心等待。</p>
若林泰来真到了无法容身的地步，陛下就可以顺势撤了林泰来现有官职，然后将他转到武职去锦衣卫。”</p>
万历皇帝却信以为真了，点头道：“申先生言之有理，林泰来不过二十出头，朕能等得起。”</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