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西商与徽商剑拔弩张，就差在现场打起来了，但在知府和运司眼里，这次接风宴仍然是成功的。</p>
因为接风宴的主宾林大人心情非常好，满脸都是笑容，这就足够了，别的无所谓。</p>
就算徽商和西商当场打出狗脑子，只要不影响林大人的心情就行。</p>
接风宴结束后，林大人在扬州的行程就骤然繁忙了起来。</p>
第一天，林大人去了东门外运河东岸的水次仓，走访慰问了驻屯水次仓的苏州卫官军，以及负责运送漕粮过来的苏州卫运军。</p>
在苏州卫运军里，林大人威望极高，所到之处皆被尊称为老长官。</p>
毕竟林老长官可是把运盐活计给了苦哈哈的底层运军，并且带来了真金白银的收入，每年少则六七两，多则十来两。</p>
晚上，安抚林汪氏。</p>
第二天，林大人与扬州卫万指挥使进行了亲切会晤，双方一致同意，在巩固传统友好关系的基础上，未来进一步加强合作。</p>
晚上，继续安抚林汪氏。</p>
第三天，林大人秘密接见了扬州著名盐商汪庆，严词拒绝了汪庆“赎回”那些租借给林氏盐业集团的盐引这个不合理要求。</p>
其实以林泰来现如今的格局，扬州城这些事都算是琐事了，属于既然来了就例行公事的那种，很难引起林泰来的特别关注。</p>
林大人现在所思所想的，都是如何重组江左地区的利益格局，围绕自己形成新的利益集团。</p>
如此才能一保富贵长久，二保有足够资源做想做的事情。</p>
这里可是当今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不能就这样白白浪费在历史长河里。</p>
在扬州住一段时间，主要也是因为扬州位于交通枢纽，无论去南京找海瑞还是去太仓州找王老盟主，比苏州更近更方便，不用来回折腾了。</p>
不过今天送走了名义老丈人汪员外后，林泰来心里感到有点奇怪，产生了些微的探究兴趣。</p>
汪员外又没有儿子，前年把独生女以“平妻”名义嫁给了自己，那就应该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p>
再说自己又答应过，可以让林汪氏所生儿女姓汪，那更不是外人！</p>
但今天汪员外却又跑过来，说想要把租借给林氏的盐引收回去，怎么看怎么不正常。</p>
那徽商领袖郑之彦大朝奉当年也在强逼之下，租借了七千盐引给林氏盐业，现在也没敢说要收回去啊。</p>
回到内院，又一次安抚完了林汪氏小娘子后，林泰来就问道：</p>
“你爹是不是有什么异心.啊不，其他想法？怎么今天满嘴胡咧咧？”</p>
林汪氏诧异的说：“我爹能有什么其他想法？奴家完全没有感觉。”</p>
林泰来又问道：“你爹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异常？”</p>
林汪氏想了想后，答道：“最近从老家来了几个族亲，开始在扬州做买卖。这些族亲劝说我爹，从同族过继一个为养子”</p>
林泰来冷哼一声，表示了不满。</p>
先前都已经答应了，林汪氏生的儿女可以姓汪。怎么？汪员外还想老树开花过继一个？</p>
林汪氏连忙又解释：“我爹不想答应，但又不好对族亲说什么。”</p>
对此林泰来也能理解，毕竟人不是活在真空里的，总会受到方方面面的牵扯。</p>
以这时代的观念，劝一个无子之人过继一个族人为儿子，是很在理的行为。</p>
就是没有过继，没有遗嘱，族人也能在死后分了家产。</p>
例如著名的朝堂大佬、清流领袖沈鲤，去世后家产直接被族人抢光了。</p>
于是林泰来终于猜到了真相：“所以你爹的意思就是，他不想在亲戚那里当恶人，所以让我想办法，帮他把那些族亲打发了？”</p>
这很符合汪员外那左右逢源的性格，既不愿意把家业留给族人，又不愿意把族人得罪，影响他在家族里的名声。</p>
林汪氏小声说：“大概.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但无论夫君如何做，奴家都支持夫君。”</p>
林泰来不由得感慨说：“真是财帛动人心啊。”</p>
汪员外身为扬州大盐商，一大份家业在这里摆着，又没儿子，被人惦记上很正常。</p>
林泰来又想了想后说：“其实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很简单，就是你爹想不开。”</p>
“夫君可有良策？”林汪氏很期待的问道。</p>
她也不愿意看到，自家老爹的家产被莫名其妙的族人拿走。在这方面的态度，她和夫君完全一致。</p>
林泰来答道：“让你爹把手头所有盐引都永久性租给林氏盐业，不就行了？这样就直接解除了族人来抢家产的危机。”</p>
林汪氏：“.”</p>
就算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同意，她爹也不能干啊。</p>
“女儿可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你去说说吧，万一你爹想开了呢？”林泰来怂恿说，“如果他不同意，再想别的办法帮他打发亲戚。”</p>
这次的事情，真的也让林汪氏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迅速从少女心态变得成熟起来。</p>
自家老爹的遭遇是因为没有儿子，可她现在不也是没生出儿子么？</p>
夫君不可能一直在扬州住下去的，如果这次还是怀不上，下次机会又要等到何时？</p>
经过半夜的辗转反侧后，林汪氏咬了咬牙，对夫君问道：</p>
“如果这次田氏生下了儿子，奴家抱过来抚养好不好？反正这也是夫君的种。”</p>
说完这句话后，林汪氏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坏人，妄图夺走别人孩子的恶主母。</p>
林泰来愣了愣后，点头道：“可以，我不反对。”</p>
对任何组织而言，有个继承人都是很重要的稳定因素，林汪氏早点有个儿子不是坏事。</p>
之所以麻烦林二哥来扬州坐镇，不就是因为自己没有成年儿子么？</p>
花了几天时间，在扬州这边见完了主要人物，林大人就吩咐准备船只。</p>
从扬州过江，往东就是王老盟主所在的太仓州，往西就是海瑞所在的南京城。</p>
在两者的前后顺序之间，林大人考虑再三后，决定先去南京拜访海瑞。</p>
因为关于吴淞江水利工程，跟海瑞也是有点渊源的。</p>
二十年前，正是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决意彻底废弃淤塞的吴淞江下游故道，将吴淞江注入了弯弯曲曲的大黄浦河，然后又流入长江。</p>try{ggauto();} catch(ex){}
从此以后，海船无法再通过河流，直接深入江南腹地。</p>
而林泰来想做的事情，与二十年前海瑞的工程截然相反，甚至可以说完全逆反重来。</p>
他要重新疏通吴淞江下游，让吴淞江像过去一样直接入海。</p>
然后也能像过去一样，海船可以通过吴淞江进入内陆，直接行驶到苏州，宋元时代都是这样的。</p>
正因为有这段渊源，朝廷肯定会询问海瑞的意见。</p>
如果海瑞上疏反对，虽然不一定能有效果，但肯定会被清流势力借题发挥，多少也是点麻烦。</p>
抱着防患于未然的心思，林泰来决定去骚扰一下海瑞，看看能否说服这个执拗的老头不要给自己的事业找麻烦。</p>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这老头听说，他毕生最大的“政绩工程”要被拨乱反正时，会是个什么心情？</p>
在南京城龙江关下了船，因为三法司衙署和官舍都在城北玄武湖边上，所以林泰来不必进入主城区，直接顺着北边城墙就过去了。</p>
虽然海瑞从病危中被抢救了过来，但是仍然达不到痊愈的标准，依然在家里养病。</p>
林泰来拎着两斤非常实在的猪肉，找到了海瑞的官舍。</p>
看着猪肉，年过半百的小妾面有喜色，家里今天有改善伙食的希望了。</p>
“本院不收，拿出去吧！”靠在榻上的海青天冷淡的说。</p>
林泰来说：“别人求你办事，送礼叫行贿，我林泰来又不求着，就是登门做客，随手带点礼品而已。</p>
你若不收，我就写上十首八首诗词，说你海青天嫌礼物少。</p>
我当今是个什么名气，海青天你不会不知道吧？</p>
又何必为了这点完全不关原则的事情，闹出不痛快呢？”</p>
海瑞冷笑着说：“那是，你如今可是连中九元的祥瑞了，古往今来的第一人。</p>
你今天到我这里，难不成就是为了专门显摆？”</p>
林泰来吐槽说：“你看看，就是两斤猪肉的事情，你也至于如此上纲上线？</p>
依我看来，你就是受困于自己的虚名，放不下自己的虚荣，所以才这样计较。”</p>
海瑞毫不在意的说：“不用这样激我，随你如何说，本院不吃这套。</p>
本院行事只求问心无愧，对得住自己本心，并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本院。</p>
还是说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吧？你这样的人，如果无利绝不登门。”</p>
林泰来挠了挠头，“是这样，我这次回江南，打算重新疏通吴淞江下游故道。</p>
让吴淞江避开大黄浦河，重新直接入海。”</p>
海瑞：“.”</p>
二十年前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当封疆大吏，真正能主政一方的时候。</p>
废弃吴淞江下游，改吴淞江入大黄浦河，就是他亲手经历过的最大的工程。</p>
换成别人，听到有人当面说要全面推翻自己的政绩工程，无异于是骑脸输出，早就直接翻脸了。</p>
但海瑞终究是海瑞，没有生气，只是询问道：“有何缘由？总不能无缘无故的劳民伤财。”</p>
林泰来还是答道：“可以富国强兵。”</p>
海瑞或许古板，但并不是不通事务的书呆子，随即从“富国”两字想到了什么。</p>
又问道：“你也看上了开海之利？用吴淞江连通苏州、松江和海贸？”</p>
林泰来承认说：“利国利民，有何不可？”</p>
海瑞立刻抨击说：“江南乃国家财赋重地，钱粮根本所在，你这是为一时之利，不顾万世之安危！</p>
倘若吴淞江通海，再有海寇侵入，便可沿吴淞江而上，直接进入江南腹地，祸患无穷。”</p>
林泰来反驳说：“正因为江南乃是天下财富集中之地，所以才需要发挥出更大作用，让财富流动起来。</p>
不然的话，就像是土财主把银子埋进地里藏起来，于国于民又有何用？</p>
或者就像那些扬州盐商，赚钱容易，却无处将钱财再投入，只能竞尚奢侈，于国于民又有何用？</p>
只有财富流动起来，才能惠及更多的人，这才是江左未来的正确趋势。”</p>
这里面的道理，海瑞感觉自己听不太懂，只能坚持说：“难道为了利益，忽视海防安全，就是你所要的？”</p>
林泰来继续反驳说：“做事总不能因噎废食。</p>
何况海青天你这海防思路，无异于龟缩起来千日防贼，总有防不住的一天。</p>
就算是防御，也该是积极主动的防御，歼敌于海上，才是王道！</p>
更多的道理我也不想细说了，说了你也听不懂。”</p>
海青天生气的说：“既然你认为老夫听不懂，那你又过来说什么？”</p>
林泰来答道：“只是想告诉老大人，时代已经变了。对于不懂的事务，就烦请多看少说，不要被人所利用。</p>
我可是听说，在京师有一帮人，总期待着海青天你说点什么，他们好摇旗呐喊、借题发挥！”</p>
海瑞问道：“你和他们有多大区别？你认为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p>
林泰来很霸气的说：“海青天你想改变这个世道，但你应该已经发现，你其实什么也做不了。</p>
我林泰来能连中九元，这就足以说明我的能力比你强，能比你做成更多的事情，这就足够了。”</p>
与海青天谈完了后，林泰来就离开了南京，沿江而下去太仓州。</p>
在船上，林泰来甚为忧虑，似乎不太有把握。</p>
左右护法笑道：“坐馆连海青天都见过了，为何要见王老盟主时，反而如此忧心忡忡？</p>
难道王老盟主比海青天更难缠，更不好说话？”</p>
林泰来长叹道：“正因为王老盟主更脆弱，所以我才更担忧啊。</p>
海青天为人执拗，怎么说重话都没关系，越激他越有精神。</p>
而王老盟主是个玻璃心，可能哪里没说好就碎了。</p>
以如今王老盟主的身体状况，万一气出了好歹，那我就亏大了。</p>
难点就在这里，毕竟我需要的是一个活的王老盟主，如果他人没了还怎么禅位？”</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