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书舍人报完灾异就赶紧溜走了，他也是懂行的，唯恐被阁老们一起迁怒，所以不敢留下。</p>
文渊阁中堂里面变得寂静无声，阁老们也一动不动，仿佛一切都被冰封住了。</p>
大范围的数省大旱灾，还可以嘴硬说这不是灾异，但京师周边不止一处出现星坠天象，无数军民都眼睁睁看到了，谁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这不是灾异啊。</p>
更操蛋的是，星坠天象都发生在京师周边，还不止一处！无论怎么解读灾异，也绕不开京师和朝廷！</p>
而且大旱地区大都是北方省份，距离京师也不算太远！</p>
申首辅最先醒过神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对二王阁老开口道：</p>
“我等先站好最后一班岗，安排好赈灾事宜，然后再上辞呈吧。”</p>
这次连他这个首辅也必须上疏辞官了，不能逃避的，不然就和张居正夺情一样了。</p>
真踏马的岂有此理，竟然在这种时候灾异了！老天爷是不是瞎了眼？</p>
接下来应该怎么解读灾异，就是一个烂摊子！</p>
两位王阁老听到“站好最后一班岗”，心情都很苦涩。</p>
这才返岗半天，一次会都没开完，就又要离岗了，当真就是坐席未暖！</p>
此时此刻，他们忽然读懂了《史记》，尤其是“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这句话。</p>
按道理说，老政客不该有“同情”这种情绪，但申首辅还是对两位王姓同僚产生了同情。</p>
即便王锡爵小心思很多，王家屏又是倾向于清流势力的政敌。</p>
毕竟他们二位在近两个月，这阁老当的实在是太惨了啊！</p>
本来以为他们出卖林泰来这件事已经揭过去，暂时翻篇了！</p>
结果灾异一出，他们出卖林泰来的黑历史肯定又要被拿出来批斗了！</p>
这种反复鞭笞伤口的精神折磨，没准还不如许国那样一走了之。</p>
不过同情归同情，申首辅也爱莫能助。</p>
只能安慰两位同僚说：“暂且宽心，等待数日，皇上必定会慰留我等。”</p>
这时候申首辅忽然想起了林泰来上个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p>
真是小骗子！这还能叫不由天吗？这分明就是老天爷喂饭吃！</p>
他们这些顾全大局、爱好和平、把林泰来暂时弄走的大臣，在老天爷眼里又算什么？难道就是小丑吗？</p>
六百里加急的灾异奏疏正本按制度，是第一时间送到皇帝面前的。</p>
而内阁所听到的只是同步转述，以便于内阁及时做出应对。</p>
所以阁老们在“站最后一班岗”的时候，万历皇帝也在跟司礼监太监们碰头。</p>
万历皇帝都想粗口骂街了，耳根清净了没几天，怎么又出了灾异？</p>
自从西直门出了忠烈太监后，朝廷有十三人被降级和禁言一个月，舆论这才稍微消停下来，但现在只怕又要掀起来了。</p>
说实话，万历皇帝真是发自内心的厌恶灾异。</p>
因为在大臣眼里，他作为皇帝，身上各种毛病太多了。</p>
每每遇到灾异，就要被大臣把这些毛病翻来覆去的念叨，简直烦透了。</p>
在前些年，他这皇帝还被大臣忽悠过，为了祈雨，从皇宫一直步行走到外城天坛！</p>
他可是个腿脚不便利的胖子啊！知道他当时有多难受吗？</p>
为什么后来他这皇帝不出宫、不视朝了？每一个大臣都有责任！</p>
司礼监的太监们哪个不知道皇帝的心思？掌印太监张诚率先判断说：</p>
“皇爷且先宽心，这次应该不至于太过纷扰，林泰来大概要为皇爷挡住非议了。”</p>
这意思很明显，关于对灾异的解读，完全可以推到林泰来那里。</p>
就是因为朝廷一大帮人玩默契驱逐了九元祥瑞，才会引发上天示警！</p>
反正不是因为皇帝懒政、不上朝、逃课、后宫专宠、固执不纳谏、不立太子、还不让皇长子读书。</p>
万历皇帝忧心忡忡的说：“外面物议纷纷时，经常是各有各说法，终究还是要看各自声量的大小。</p>
林泰来只是个朝堂新人，如此的弱小无助又可怜，他若争论不过那些朝堂老人又该如何是好？”</p>
众太监：“.”</p>
弱小无助又可怜？陛下你确定形容的是林泰来？</p>
司礼监四号太监陈矩提议道：“有一封从宣府镇转呈的北虏国书，还未公开过。</p>
里面大致文意就是，忠顺夫人三娘子奏请，将充军罪卒林泰来赏赐与她为随从。</p>
虽然内容荒诞不经，但可以将这封国书立刻绕开内阁、六科下发出去，让朝臣们议论。”</p>
众太监轻声哄笑，这主意真是太损了。</p>
万历皇帝稍稍讶异，真看不出来啊，日常沉默寡言的陈矩竟然还有如此蔫坏的一面。</p>
中午用膳时间，吏部文选司郎中陈有年来到已经降为考功司主事赵南星的家里，搞了点小酒对酌。</p>
虽然是闷酒，但是不喝只怕更郁闷。</p>
陈有年对赵南星劝道：“不必过于在意品级，在吾辈同道眼里，又何尝以品级来看人？</p>
再说还有为兄我在文选司，你还怕以后升不上去？”</p>
赵南星很难受的说：“我并非是为了自己的品级而郁闷，而是因为眼睁睁看着朝堂正人遭受重创，自己却无能为力。”</p>
整整十三个人被降级，然后闭门反省一个月。</p>
虽然清流势力的成员数以十计，但也不能这样挥霍啊。</p>
陈有年叹道：“吾辈同道经受不起损失了，这次只能先隐忍下来。</p>
现在就不要出头了，暂且卧薪尝胆、休养生息、恢复士气、以待将来！”</p>
赵南星激动的拍案道：“古人尚知三年生聚、三年教训！</p>
只要朝中君子的信念不动摇，最终一定邪不压正，正义必胜！</p>
但是目前在休养之余也不能忘记，要尽力压制住林泰来，让他摆脱不了罪卒身份！”</p>
两人正在互相激励的时候，忽然吏部主事蒋时馨冲了进来，叫道：“两位前辈！出事了！”</p>
陈有年答道：“无论出什么事，我们就当做看不到，保持低调。”</p>
蒋时馨便接上话说：“是灾异！”</p>
陈有年摆了摆手，非常肯定的说：“关于这次数省大旱，我们绝对不承认这是灾异！”</p>try{ggauto();} catch(ex){}
蒋时馨急忙说：“有通政司传出来的最新消息！京师周边不止一处发生了星坠之事，尤其还是在宣府！</p>
这样的事情，我们怎么可能当做看不到？怎么可能不承认是灾异？”</p>
陈有年：“.”</p>
赵南星：“.”</p>
他们清流势力的人设都是正直君子，平常没事还要刷刷皇帝混点声望。</p>
这次出了数省大旱加星坠这样的灾异，正应该是积极表现的时候。</p>
他们如果为了休养而低调，不敢跳出来闹几下，不敢去撩拨皇帝，正直的人设岂不就崩了？</p>
“坏了！这次如果应在林泰来，那就更麻烦了！”赵南星突然先反应过来，“所有涉及到发配林泰来，还有把林泰来驱逐到宣府的人物，只怕全部都要重新过关！”</p>
陈有年下意识的回应说：“幸亏宫中最开始下旨处罚林泰来时，我曾经发动过抗疏，应该能过关。”</p>
赵南星：“.”</p>
你这个庆幸“帮助”过林泰来的语气，和你的反林泰来政治立场之间，是不是有点错位？</p>
陈有年连忙找补，对赵南星说：“你也没什么关系的，毕竟你还被罚了闭门自省，故而可以不用发声。”</p>
赵南星：“.”</p>
好像这个道理也没错，自己确实可以合情合理的躲过这次灾异。</p>
毕竟自己已经被“禁言”了，也许这就叫“祸兮福所倚”？</p>
没办法，只好苦一苦那些没被禁言的同道了。</p>
从通政司传出的灾异情报，如同飓风般横扫各大衙门。</p>
所有官员不得不感慨，在天灾面前，人力竟是如此的渺小，和平竟然是如此的脆弱。</p>
所有人都猜到，朝廷又要乱了，但却不知道会从哪里开始乱。</p>
及到次日，三名内阁大学士集体请辞，将辞官奏疏递交给了皇帝，然后回家。</p>
随即皇帝下诏，因为灾异之事广求直言。</p>
以上都是每次必有的套路，可谓是“规定动作”，完全在大家预料之内。</p>
不过这次还有个新鲜之处，皇帝同时又将一封北虏国书下发给各部院，让朝臣议论。</p>
看完国书内容后，各部院官员又一次麻了，忠顺夫人和林九元你们这都不避人了是吧？</p>
于是纷纷上疏，林泰来乃是中原震古烁今绝无仅有的文武九元，怎么可以送给番邦？</p>
这种事情还需要议论吗？没见最近天象都开始示警了，宣府星坠意味着什么，还不够明显吗？</p>
当然，同样也有很多正直大臣完全不接受来自皇帝的舆论引导。</p>
坚持上疏进谏说，灾异乃是皇帝近期有点失德引发</p>
于是万历皇帝还没轻松几天，又过上了每天阅示很多谏章的美好生活。</p>
上了辞官奏疏后，申首辅终于可以在家睡个懒觉，逍遥度日了。</p>
前段时间他一人独相，可真是累的不轻，这回轮到自己上辞呈后，便能偷得浮生半日闲。</p>
当然，政治风云不停动荡，外面的消息还是要不停收集的。</p>
这也不用操心，自然会有党羽、儿子源源不断地把外界消息带给他。</p>
这晚申用懋回到家，向申首辅禀报说：“今天有一些新的传言，我认为父亲有必要知道。”</p>
申首辅轻松的问道：“什么传言？谁又倒霉了？”</p>
申用懋答道：“今天有人说，那封北虏国书荒诞不经，朝廷直接拒绝就行了，根本没必要下发议论。</p>
但是为什么先前这封国书没有处置，而皇上又为什么要绕开内阁和六科，将这封国书直接下发到各部院？</p>
这种情况说明，内廷之中有奸贼，有人想答应北虏忠顺夫人的请求，把林泰来送给北虏！”</p>
申首辅对此毫不吃惊，叹口气说：“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传言出现了。</p>
皇上把这封国书下发的目的，就是为了转移舆情。</p>
可怜太仓王二、山阴王三这两人，又又要吃苦头了。</p>
不，他们是为君分忧，这就叫伴君如伴虎。</p>
毕竟这两人先前就出卖过林九元，一旦出现把林九元送给番邦的传言，肯定又是这两人被怀疑。”</p>
申用懋也连连感慨，皇上这种拿阁老当垫背的帝王之术，就快赶上林九元了啊。</p>
次日申用懋去兵部上班，快到中午时，忽然听到一个最新消息。</p>
皇帝对大学士们的辞呈做出了回应，下旨慰留王锡爵、王家屏，但对申首辅的辞呈还是留中不发。</p>
其中意味，请朝臣们自行理解和行动！</p>
卧槽！申大爷大惊失色，心里下意识的叫道，亲爹危矣！</p>
在这种敏感时期，皇帝让王锡爵、王家屏回去上班，却对自家老爹不闻不问，这是几个意思？</p>
帝王之术，恐怖如斯！拿首辅当工具，这就能赶上林泰来了啊！</p>
申大爷没心思上班了，急匆匆的赶回了家。</p>
却见自家的首辅老爹也被整懵了，坐在书房喃喃自语。</p>
申姓老官僚先前一直非常自信的认为，自己会是被慰留的那个，二王则是扔出来的靶子。</p>
谁能想到，事实完全相反。</p>
现在申时行也不太确定，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思了。</p>
难道是觉得二王不够份量，所以要制造更劲爆的话题，引导舆论怀疑自己？</p>
还是对自己在国本问题上模棱两可的态度不满，想着借机换首辅了？</p>
亦或是对自己的警告？</p>
申用懋大声嚷嚷道：“我就说过，没有林泰来点头，就不要跟他们议和！</p>
他们把林泰来往边镇送，你也不该不闻不问！</p>
林泰来也暗示过，如果他被送走，可能会误伤，你也不肯信！</p>
我也劝过你，宁当汉献帝也别当宋高宗！</p>
不听大儿言，吃亏在眼前！我就知道要出事，果不其然！”</p>
“别废话了！没得说就滚出去！”申时行只觉得呱噪，心烦的赶人。</p>
申用懋答话说：“与今之计，就是快马加鞭给宣府传话，让使团带着林九元速速回京！”</p>
向来在儿子面前高深莫测的申时行感觉丢了大脸，气急败坏的说：“你能不能不要如此迷信林九元？”</p>
申用懋反驳说：“星坠灾异都出来了，还不让人迷信？父亲你对上天去说啊！”</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