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就亮出“林泰来”后，赵志皋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p>
自己作为新人，是不是太过于高调了？</p>
不过在别人眼里，年事已高的自己是干不了多久的过渡人物。</p>
所以别人对自己的容忍度应该很高，自己偶尔高调一次也不为过吧？</p>
算了算了，先不想那么多了，自己入阁后的主要任务是起草罪己诏。</p>
今天赶紧在文渊阁装模作样的写一份交上去，外面林泰来还在等着用。</p>
如果不是怕别人看出端倪，连在文渊阁装模作样起草这一步都可以省略了。</p>
如此在文渊阁的昏暗小单间内，点上蜡烛后，赵志皋开始了阁老生涯的第一次草诏。</p>
就是这办公环境对于老眼昏花的老人家来说，属实有点不够友好。</p>
等到黄昏下班时候，王二王三两位阁老正寻思，是不是要设宴礼节性的欢迎新同僚，却又见赵四直接匆匆走人了</p>
但赵志皋没有回家，直接来到了林府。</p>
此时林府前堂内已经欢声笑语，群英荟萃济济一堂。</p>
见赵志皋出现，林泰来对席间众人高声道：“欢迎我们更新社的早期社员赵老前辈荣登相位，再创新高！”</p>
众人一起鼓掌和欢呼，社团里有一位阁老坐镇，那感觉真不一样。</p>
同时大家也不得不佩服，林九元真是厉害。赵前辈这样老得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物，也能硬是推进内阁。</p>
下面就进入狂欢时间，临近散场的时候，林泰来忽然又正经起来，“下面这段时间，还是不可放松。”</p>
然后对申用懋说：“你仍然要时时注意令尊的动态，不要让他再有退意。”</p>
申用懋解释道：“据我打听，家父原本规划是用徐显卿在礼部，用沈一贯在吏部。</p>
若一两年后杨巍年老不能任职，就用沈一贯接替杨巍为吏部尚书。</p>
但是先有去年冬徐显卿被罢官，现在杨巍又提前走人，而沈一贯却偏偏遇上丁忧，不得不在家守制。</p>
故而家父的未来部署在近半年内全面崩盘，这就导致他近期心态波动比较大。”</p>
林泰来恍然，难怪申首辅近日忽然这么脆弱。</p>
便指示说：“对令尊的思想动态继续保持关注，如有问题早来报知。”</p>
此后林泰来又对王家好大侄、吏部文选司员外郎王象蒙说：</p>
“近期的工作重点是吏部，你在吏部要多观察各方面动向，协助社团继续渗透吏部！”</p>
王象蒙问道：“你想把谁弄进吏部当尚书或者侍郎？赵佥宪么？”</p>
林泰来回答说：“这是机密，你暂时不必知道。”</p>
王象蒙不满的说：“对我们还要保密么？如果不知道目标，我们怎么好做工作？”</p>
林泰来不耐烦的说：“你的话怎么比赵阁老还多？你只管听从指挥就行了！</p>
再说了，着什么急？吏部一直没有尚书和左侍郎才好。</p>
就是要山中无老虎，你这样的猴子才能当大王啊。”</p>
我是猴子？王象蒙连忙又诉苦道：“我上面还有郎中，而且你也知道，吏部遍地都是清流，我势单力孤很难做事。</p>
原先还有赵前辈当左侍郎帮衬着，但现在赵前辈也入阁了。”</p>
这意思就是，就算山中无老虎，也轮不到他王象蒙当大王，客观条件不允许。</p>
林泰来叹口气，无奈的说：“原来连猴子都当不好。”</p>
王象蒙：“.”</p>
你怎么能这样侮辱一位天下第一部第一司的员外郎？</p>
林泰来又说：“你说的这些困难确实客观存在，罢了罢了，不指望你了。”</p>
听完了林泰来的指示后，更新社众人如鸟兽散去。</p>
赵志皋才去内阁上了两天班，万历皇帝就将罪己诏发出去了。</p>
这次皇帝下发罪己诏的效率，堪比让赵志皋入阁，十分快速高效。</p>
由此可见，万历皇帝真心想早点把灾异事情彻底了结。</p>
但是跟赵志皋入阁一样，罪己诏下发后同样也是悄无声息，没有引起大臣的太多关注。</p>
一方面，灾异和罪己诏已经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了，过气话题不值得再浪费精力。</p>
另一方面，所有人都在关注吏部，谁还有心思去看什么罪己诏啊。</p>
吏部正官尚书和第一副职左侍郎同时缺人，这在整个大明都是很少见的情况。</p>
此时在吏部中，最兴奋的人莫过于文选司郎中陈有年了，因为他现在暂时就是事实上的吏部老大了。</p>
大明六部里有一个现象，那就是各司尤其是核心司郎中的实权比侍郎要大。</p>
很多部议往往都是尚书和郎中决定，侍郎尤其是右侍郎只能在旁边赞画。</p>
现在吏部三堂官同时没了尚书和左侍郎，只剩下一个年老多病、经常在家养病、不大管事的右侍郎。</p>
那么第一司文选司郎中陈有年，就赫然成了吏部里面最大的那个。</p>
更何况在吏部里面，很多官员都属于清流势力，故而陈有年的支持者众多，在这段空窗期称得上吏部第一人了。</p>
陈有年私下里对赵南星、俞沾、蒋时馨等五六吏部里的同道说：“选官节奏是由我们吏部来把握的，不用太着急推选出新的尚书和左侍郎，尽量多拖延一些时间。</p>
趁着吾辈同道掌控吏部这段时间里，尽力提携正人，壮大正道根基。</p>
这是近些年来极为难得的一次机会，堪比沈前辈主持吏部的那两年！”</p>
听了这番话，吏部清流势力诸君子士气无限拔高，使命感油然而生。</p>
上次同道十三人被降级损失惨重，这次就是大补血的机会！</p>
机会出现的如此突然和意外，这就叫正道不灭，老天都在帮忙！</p>
眼见气氛到位了，陈有年率先慷慨激昂的振臂高呼：“扶保正道，吾辈有责！”</p>
其他人同样举起手，正要高呼时，忽然听到连续几声刺耳的竹哨声音，然后紧接着就是不停喧哗吵闹。</p>
作为吏部当前事实上的老大，陈有年对这种嘈杂环境非常不满意，便门外的杂役喝道：“怎么回事？”</p>
不多时，杂役回报说：“林泰来带着不知多少家丁，堵了我们吏部的大门！”</p>
陈有年问道：“他过来作甚？”</p>try{ggauto();} catch(ex){}
杂役回答说：“他说落实官职待遇，前堂书吏按章办事，叫他回去等消息。</p>
他不肯答应，就堵了大门，还要闯进来！”</p>
“真混账东西！”陈有年大骂道。</p>
现在是陈有年主人翁精神最为强烈的时候，吏部就像是自家，怎么容许贼人来捣乱？</p>
故而骂完了后，陈有年又立刻下令道：“去叫官军来！我陈有年说的，有贼人围攻吏部，需要增援！”</p>
别地不提，只说吏部旁边的长安左门里，就有上千官军驻守。</p>
你林泰来敢公然违法犯罪，他陈有年就敢埋！</p>
忽然值门的书吏也跑了过来，叫道：“林泰来在大门叫嚣，让吏部现在的老大出来讲数！”</p>
“讲数？”陈有年略感疑惑的说：“这是何解？”</p>
吏部老大指的就是自己，陈有年能听懂，但真不明白讲数的含义。</p>
书吏答道：“谈事或者是谈判的意思。”</p>
考虑到树立形象的需要，陈有年就回应说：“那我出去见见他！”</p>
外面叫的是让吏部老大出去，那岂不就等于是说，谁出去谁就是吏部老大？</p>
那么自己要出去，必须要出去，公开以吏部老大的身份出去！</p>
而且陈有年认为，自己的人身安全问题不大。</p>
现在如果连自己都出事，那吏部就要瘫痪了，林泰来也担不起这个责任。</p>
而自己若能出去当面怒斥林泰来，对自己的形象就是巨大的加成。</p>
拿林泰来刷声望，简直美滋滋。</p>
声望资历都到位，等做满了文选司郎中后，外放一个四品巡抚过渡一下，转眼就能升为正三品侍郎了！</p>
此时此刻，吏部大门已经被林府家丁占领了，高大雄壮的林泰来身穿红胖袄，依旧像是个小兵，站在大门中央面无表情的抱胸而立。</p>
没办法，他现在还没有正式官复原职，官袍穿不得。</p>
前来办事的其他官员和负责监视的锦衣卫官校们，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p>
走是舍不得走的，有大热闹在眼前发生，不看白不看。</p>
看完了就能掌握第一手热门素材，有利于加强自己在社交圈里的生态地位。</p>
从吏部内院出来的陈有年怒目圆睁，双眉倒竖，并指如戟，对林泰来厉声斥道：</p>
“林泰来！你安敢在此胡作非为！我陈有年代表吏部，定要将你明正典刑！”</p>
林泰来掏出一份纸稿，高高举起，答话说：“我带着诏书来办事，你们吏部就让几个书吏打发我？</p>
我请你们这些长官出面接待，又有什么错？”</p>
陈有年继续怒斥：“简直胡扯！你哪来的诏书？”</p>
真要有关于林泰来官职的诏旨，肯定直接发到他们吏部，他这吏部老大还能不知道？</p>
林泰来又答道：“皇上昨日对天下臣民下发的罪己诏，我抄了一份在此！</p>
里面内容涉及到了我林泰来如何安排，难道我不算奉诏办事么？”</p>
陈有年：“.”</p>
不用想就知道，罪己诏里肯定会有“林泰来官复原职”之类的话。</p>
这罪己诏虽然不是专门发给林泰来的，但在法律意义上，这就是皇帝的诏书啊。</p>
如果别人拿着诏书来落实个人待遇，礼法上确实也应该由吏部大佬出面接待，不然就是不尊重诏书。</p>
林泰来环视着周围角落里那些来办事的官员，大声的说：“久闻吏部官自以为衙门之首，向来高高在上，有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之说！</p>
吏部一介书吏，就敢呵斥外地府尊！吏部一个郎官，就敢顶撞督抚！</p>
就算是六部堂官，到了吏部也要望文选、考功二司而拜！</p>
没想到我林泰来奉诏办事，连院内都进不去，反而要被管事郎官呵斥！</p>
我林泰来虽然不成器，但也有几分胆量，今天就要与吏部讲一讲规矩！”</p>
两旁角落传来欢呼声，大批来办事的官员为林泰来喝彩。</p>
反正人挤着人，吏部的官吏也看不清是谁在起哄叫好。</p>
陈有年作为一个老铨政干部，又手握文选司大权，平常不怒自威，很少有官员敢在他面前造次。</p>
但此刻他这位吏部老大遭受上百官员的指指点点，人都麻了。</p>
刷声望没刷成，反而被糊了一脸。</p>
这林泰来太不讲武德了，竟然发动群众挑衅吏部的威严！</p>
吏部不可辱！如果不是林泰来身边有一二百家丁护卫，定要乱棒将林泰来打出去！</p>
不过陈有年还是克制住自己，在这不友好的环境中，对林泰来僵硬的施礼道：“既然是奉诏办事，那便进去说话。”</p>
整个吏部都在他的肩上，作为现在吏部老大，他不能公然失态，必须要保持风度。</p>
林泰来却对陈有年答道：“我只是一个小兵，已经得罪了你们吏部。</p>
生怕进去后遭受暗害和黑幕，或者遇到什么说不清的事情。</p>
所以办事就要在这里办，当着众人的面公开办，这样才能公正！”</p>
陈有年忍不住喝道：“岂有此理？”</p>
在所有朝廷事务中，人事铨政堪称最为神秘和隐秘的事务。</p>
具体过程往往不会对外公开，吏部也不会对外解释什么。</p>
不然的话，成千上万的官员都来要解释，那铨政工作就没法开展了。</p>
所以陈有年对于“阳光政务”本能的就很反感！</p>
在大门口当着数百人的面，公然办理官职方面的事务，将所有过程都暴露在公众视线里，亏你林泰来想得出来！</p>
但林泰来却很诧异的说：“我这个来跑官的当事人都不怕外泄和遭到非议，你们又怕什么？</p>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不会心虚了吧？那我就更不敢进去了！”</p>
“随你。”陈有年恢复了淡雅的风度，只要进入规则内的流程，他就又有底气了。</p>
只要你林泰来不闹事，只办事，就折腾不出花来。</p>
你林泰来的业务，无非就是官复原职再加点料，又能搞出什么幺蛾子？</p>
难道你林泰来还能来当吏部尚书，或者吏部左侍郎不成？</p>
办完事就赶紧滚蛋！吏部不是你这种小丑耍大刀唱庙戏的地方！</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