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他过得很狼狈。
他父皇要杀他,他随时都命悬一线。
他在深渊中滚打,连一块浮木,一条绳索都没有。
但后来,除了报仇,还有另一个因素让他必需尽快爬出深渊。
他有对表兄弟,他母后的亲侄儿,他亲舅舅的儿子,如今姜家留下的唯二骨血,在姜家全族被斩时,刚好不在天阙,保住了性命。
但得知姜家覆灭后,兄弟俩回来了,他父皇自是要斩草除根,明里暗里举国搜寻这兄弟二人,要将其二人除之。
他对这兄弟二人是愧疚的。
若不是当年他母后执意嫁给他父皇,姜家就不会落得如今满门倾覆的悲惨局面。
他母亲已经死了,这份罪孽必需由他来赎!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深渊里爬出来的,以最快最果决的手段,比他父皇还更快地找到姜家兄弟,保住姜家兄弟性命的同时,暗中培植势力,联络姜家残余旧部。
后来,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西蛮入侵,他父皇屡次欲杀他无果后,竟派他领两千士兵前往西陵,对抗西蛮十万强兵,摆明着要让他去送死。
他领命去了。
他后方,是他父皇调的十五万大军。
只等他死于西蛮兵刀下,这十五万大军再与西蛮对抗。
他半路折返,与姜家兄弟会合,入大军中,斩将夺权。
领着十五万大军,杀回帝都。
那日皇城血浅三尺。
他踏着尸山血海,提剑入宫。
那是个中秋夜,他父皇携着他的贵妃、长子与众大臣,正在歌舞升平地享受着姜家与他母后为他争夺来的这太平盛世。
外头杀声震天,他们还来不及散宴。
他的剑尚在淌着血,他入到那灯火通明的大殿中,却一身暗黑,举剑问他父皇,此生有没有爱过他母后。
他父皇却恼羞成怒,痛骂他竖子无礼,大逆不道,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他听完只是浅浅地笑,笑完开始在大殿中杀人。
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父皇的人头,被他一剑割了下来。
殿中大乱,人人大骇。
可大殿已经被控制,外援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
他一剑一个,无论是武将,还是文臣,只要在他母后和姜家这个案件里有掺一脚的,统统亡于他剑下。
他觉得,他父皇实在太贴心了,中秋宫宴,把文臣武将都给他召集在一起,他杀起来不要太方便!
片刻,殿中就一半人一半尸体,头颅满地滚,鲜血染成画。
众人见识到,曾经那个如仙如梦温润如玉般的太子,是怎样化为厉鬼的。
他转头剑指他大哥:“也有你的份,对吗?”
他与兄长虽非同母。
但他向来对这个大哥敬重,不以太子之身凌驾于大哥之上。
大哥对他这个弟弟也向来疼爱有加。
在外人眼里,他们没有兄弟阋墙,没有皇位之争,他父皇的皇位是他母后辅佐夺得的,他母后是皇后,他是嫡子,成为太子,成为未来君王,理所应当。
他大哥也甘心只当亲王。
可他大哥却回他:“凭什么?凭什么生来你就是太子?我比你大,我为什么就得把皇位拱手相让?我谋我想要的,难道有错?!”
他凄笑一声:“你要,你为何不跟我说。”
他可以给他大哥的。
他不是生来就想当太子,想当未来君主。
他只是觉得那是他的责任。
其实,他更喜欢外面广阔的天地。
他大哥面容扭曲:“本来我也有份的东西,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要等你来施舍?你母后明明不孕,为什么你还要来到这个世上,抢走属于我的一切?!你真以为我想跟你做兄弟吗?在你两岁的时候,我就想掐死你了!”
果然连兄弟情也是假的!
他知道,他大哥,他大哥的外家,他大哥的母妃,统统是那场阴谋的推手。
他手起剑落,把他大哥也杀了。
然后转头去杀贵妃。
那一夜,血差点从大殿里漫了出来。
没死的人,闻得作呕。
他提着滴血的剑,从大殿出来,捡到了一个孩子。
有宫女趁着宫内大乱,趁机要将一个孩子推入花池,被他看到了,一声呵斥,救了那孩子。
有认得这孩子的宫人告诉他,这是他大哥安平王酒后乱性跟宫女生的孩子。
生下之后就没管,宫女被安平王妃逼死了,大概是安平王妃容不下这孩子,便差宫女寻找时机把这孩子弄死。
那孩子两三岁的光景,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惊恐无比。
有下属隐晦地提醒他,这是他大哥安平王的孩子,斩草要除根。
他比任何人都懂“斩草除根”这四个字。
但大概是这孩子那双眼睛很像他母后吧。
姜家的人都生了一双桃花眼,特别漂亮明媚,这孩子小小年纪,也长了一双桃花眼,让他想到了他的母后。
亦或是,他还是学不来他父皇的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他可以对仇人下手果决,可他没法对一个无辜的孩子痛下杀手。
他把那孩子带走了。
他大哥的其他孩子,在混乱中皆被杀了。
毕竟在那场阴谋里,死的不只他母后和姜家,被牵连的还有很多,谁都想为自己的血亲报仇雪恨。
他父皇这一脉,只剩下他和这个孩子。
他厌恶了权势,厌恶极了那座腌臜的宫城,可西蛮来犯,他无法放任天阙的百姓被西蛮铁蹄践踏。
他快速重整朝纲,拔擢新臣,遣兵抵御西蛮。
国不可一日无君,他把捡来那孩子拎上了皇座。
给那孩子取名百里阳。
希望他如骄阳一般明朗温暖。
他悉心教导他,如师如父。
百里阳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于皇叔剑下,更加知道没有皇叔救他,他早被父亲的王妃命人溺死于水池中。
他从来没有瞒过百里阳什么。
百里阳也被他教养得很好。
西蛮不过几月,就被天阙击退。
他摄政十五年,把天阙治理得国力蒸蒸日上,把百里阳教养成一个合格的君主,然后他拂手离开,不愿再留在朝堂。
锦洛听完,久久无语。
他第一次跟她说的时候,“家里出了事”几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锦洛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一夕之间天地崩塌的大事。
她感到很抱歉:“对不起。”
她不知道是这样的事。
血淋淋的伤疤再次揭起,肯定很疼吧。
百里渊道:“你我父女二人,说什么对不起,家里的事,也该让你知道。”
他突然伸手到她面前,想去抚她的眼睛。
他的女儿也有一双桃花眼。
是遗传他母后的。
但刚相认,他不敢贸然抚下去,手指停在锦洛眼前。
锦洛主动把脸前倾,让他碰到。
百里渊就轻轻描绘着她的眼,唇边渐渐地漫上笑意:“这眼睛很像你祖母。”
“也像爹爹。”锦洛突然说。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惊住了。
她不是个容易向人敞开心扉的人,且她不是原主,原本也没有要认爹的想法,可这声爹爹,她却是不由自主地就叫了出来。
还是发自内心的!
不过叫了就叫了,她也坦然地接受了,还多补了一句:“我长得像您,兄长长得像母亲。您要是见到兄长,应该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百里渊就很开心地笑了笑。
后又抚了抚她的头发,道:“累了吧,回去睡吧。是要留在天阙,还是要跟爹爹去大邺,想好了明日再告诉爹爹。”
锦洛就回去睡觉了。
但一整夜都辗转难眠。
第二日她很早就起来,抱着昨夜从百里渊那里拿来的箱子,去找百里渊。
百里渊已经在屋里练字,见她来了,放下笔,唤阿温去拿早膳来。
昨夜已经叫过爹爹,锦洛出于礼貌和真心,入门又唤了他一声“爹爹”。
百里渊眼神在她脸上和手里抱着的箱子掠过,让她在膳桌边坐下,问:“是不是皇陵这边环境简陋,睡得不习惯?”
锦洛放下箱子:“不是,我食宿不挑。只是有些话,憋着想跟你说。”
百里渊便到她对面坐下。
阿温刚好拿了早膳来。
清粥小菜,包子,鸡蛋,面饼。
百里渊用筷子夹了个肉包子到她碟子里:“先吃个包子再说。”
又给她舀了碗粥。
锦洛就先吃了个包子,才说:“昨日骗了您,我并不是要拔天阙鸟的尾毛去卖钱。”
百里渊听到她这话,并无意外的表情。
锦洛就明白了,他相信她昨日说的话,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被她骗了,而是他愿意相信她说的所有话。
锦洛坦诚道:“其实是我很爱的两个人,血脉有问题,需要用天阙鸟雌鸟的喙中血才能治好。”
百里渊默默听着,给她剥了个鸡蛋,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他自己吃的比较素,清粥小菜,素包菜饼。
锦洛继续道:“不过现在确定天阙已经没有雌鸟,只有一只雄鸟,我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了,您什么时候动身去大邺,我跟您一起回去。”
说完埋头吃粥。
心情低落是难免的。
花了那么多功夫和时间,满心期待能找到方法解决他们父子的血脉问题,最后方法得到了,却折在了晚来一步,雌鸟死了。
任谁都会痛恨自己来迟吧!
百里渊突然问:“你很爱的两个人,血脉问题是否着急治?”
锦洛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百里渊。
百里渊:“若是不着急,再等等,或许会有。”
锦洛眼神立即微微亮了起来,不敢置信问:“您说什么?”
百里渊轻扣了两下桌面,严肃但声音很轻很柔道:“把早饭先吃了。”
锦洛盯着百里渊看了两秒,埋头快速吃鸡蛋。
百里渊又夹了两个包子给她,一荤一素,提醒:“慢点吃,别噎着。”
才说完,锦洛就被蛋黄给噎着了,忙喂了自己两勺稀粥,吞下。
百里渊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优雅,但速度一点都不比锦洛慢。
不过吃完他没立即放下筷子,而是等到锦洛吃好,才放下,拿绢布擦了嘴角和手后,站起来往外走:“跟爹爹来。”
锦洛忙跟去。
一间青草树枝搭建的小屋里。
锦洛看到了一窝蛋。
七个!
每一个都比鹅蛋还要大一些。
锦洛激动地问:“这是……天阙鸟的蛋?”
百里渊点头:“死去那只雌鸟四个月前下的蛋。雄鸟性残暴,把雌鸟杀死后,还要毁了这些蛋,才把它转移到流松池去养的。”
皇陵这片山是天阙鸟的栖息地,这里的气候比较适合天阙鸟鸟蛋的孵化。
百里渊又解释:“你昨日说要尾毛卖钱,但天阙鸟若能孵化出来,也要养个两三年,才能完全长出漂亮的尾毛,所以爹爹才直接掐断你的念想,没跟你说有天阙鸟鸟蛋的事。你要银子,爹爹给你。”
后面那句话,让锦洛听着感动。
很快她逮到重点:“若能孵化出来?”
百里渊:“国鸟为什么会越来越稀少,现在还快要灭绝,除了天性好斗,时常杀死自己的伴侣和崽外,就是鸟蛋的孵化率很低。且这七个鸟蛋没了雌鸟,至今四个多月了,都没有一个能孵化出来。”
锦洛一听,急忙去摸了摸蛋:“它们,不会坏了吧?”
“这个倒不会。”百里渊示意她可以拿起来看看。
锦洛便小心翼翼地把每一个蛋都拿起来看了看,却也不能分辨出它们到底坏没坏,问:“它们一直放在这里?”
“这是饲养员给天阙鸟搭的窝,它们一诞生就是在这窝里,期间饲养员把它们挪到温暖的室内过,也让白鹤来孵过它们,但都没能孵化出来。”
有负责饲养天阙鸟的人员在旁侧恭敬地立着。
锦洛就问了他们一些关于天阙鸟和这些蛋的问题。
后又跟着百里渊往回走,百里渊道:“爹爹打算今日就动身去大邺,你是想要跟爹爹一起走,还是留在皇陵守着天阙鸟鸟蛋?”
若不是女儿在此,他昨日就去大邺了,不会等到今日。
说完补充了两句。
“你若想留在此,爹爹会安排好一切,你只管安心留在皇陵守着天阙鸟鸟蛋即可。”
“爹爹去了大邺后,会去西凉看你兄长,你可有话要爹爹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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