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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见于是苍老

    陈鹤与南岛都离开了南衣城。

    原本总有人打瞌睡的听风台却是无比寂静。

    卿相坐在台边,喝着小酒,静静地看向南衣城北方。

    那些在繁盛人间之中向着剑宗园林方向而去的红中他自然也见到了。

    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

    一个剑宗弟子,不好好练剑,成天游走在南衣城中四处通宵打牌,自然便是为了一些东西。

    但是那样的画面确实很好。

    夜色深沉,人间灯火璀璨,而后万千红中自人间升向天穹。

    自然极为有趣的东西。

    楼下传来了一些脚步声,有些急,但是好像又没有那么急。

    推开门走到台上的是云胡不知。

    手里还拿着一些潦草的图纸,应该是从数理院那边过来的。

    看着在台边喝酒的卿相,云胡不知很是茫然。

    “先前发生什么了?”

    卿相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随意地说道:“什么发生什么了?”

    “飞出去的红中啊!”

    云胡不知走到了台边,张望着天空。

    可惜那些红中已经尽数回到了南衣城中。

    所以云胡不知什么也没有看见。

    卿相很是平静地说道:“你应该能够猜到一些的吧。”

    云胡不知想了想,说道:“张小鱼?”

    卿相缓缓说道:“是的。”

    云胡不知看向南衣城北方,北方只是夜色,在灯火之上浮游的沉寂的夜色。

    “还真玩帅的啊。”

    云胡不知若有所思的说道。

    卿相转头静静地看着云胡不知,似乎想要问什么一般。

    云胡不知想着自己与南岛说过的那个设想,轻声笑了笑,说道:“我叫云胡不知,所以是不知道。”

    卿相直接就给云胡不知的脑袋来了一下。

    “我问你了吗,你就不知道。”

    “......”云胡不知捂着头很是无语。

    喝了酒的书生,下手有些没轻没重。

    云胡不知觉得自己的脑壳似乎肿了一块。

    卿相转回头去,很是平静地说道:“你要走什么路,我自然不会过问。”

    云胡不知看着卿相说道:“所以?”

    卿相嘿嘿一笑。

    “我的小车车做好了没有。”

    “......”

    把人推河里淹死这句话有种莫名的力量感。

    要不是听风台附近没有河,云胡不知真想把卿相推进去淹死算了。

    “你一个活了一千年的大妖,能不能成熟点?”

    云胡不知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卿相理直气壮地说道:“怎么,他陈鹤坐得,我卿相就坐不得?”

    “......”

    云胡不知今晚不是很想说话。

    也没有理会卿相这个老酒鬼,握着那些图纸在台边静静地看着人间夜色。

    “陈鹤是不是走了。”

    卿相听到这句话,看起来很是开心的样子,大口地喝着酒说道:“陈鹤走不走,我不关心,那个打伞的少年走了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叫不忘初心?

    卿相这就叫不忘初心。

    云胡不知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个少年以后会往哪里走?”

    卿相倚着护栏,缓缓说道:“往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走多远,对了,你等会走的时候,记得去把悬薜院大门关一下,免得这小子又偷偷摸摸溜回来。”

    云胡不知转头看着卿相,却是轻声笑了起来,说道:“难得见到卿师你这么怕一些东西。”

    卿相沉默了少许,而后叹息了一声,说道:“因为打着伞的人不是他,活在伞下的也不是他。”

    云胡不知看着卿相,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卿相也没有解释,一面喝着酒,一面晃晃悠悠地向着楼下走去。

    “倦了倦了,我去小竹园睡觉去了,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在藏书馆住下吧,正好缺人。”

    云胡不知看着卿相,很是无奈地摇着头。

    “少喝点酒,那间房子里的酒味好不容易才散干净了。”

    “你又不是陈怀风,管我喝酒做什么?”

    云胡不知默然无语。

    他当然不是陈怀风,所以也不会终日抱着枸杞茶喝着和人说着养生的话。

    卿相去了小竹园,云胡不知在听风台看了一阵,又拿着那些图纸去了数理院。

    没办法,天大地大,院长的无理要求最大。

    先抓紧给他把天衍车弄出来,不然云胡不知估计自己都要被卿相烦死。

    ......

    卿相抱着酒壶边走边喝,穿过了那些竹林小道,向着小竹园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便停了下来,低头在地上看着那些竹叶。

    这条通往小竹园的竹林小道自然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大概也就是南岛曾经在这里呜哇哇地哭着。

    所以卿相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什么可以让自己不用抬头的东西。

    于是他干脆抱着酒壶蹲了下来,开始数着夜色下在竹叶上的蚂蚁。

    不知道是手欠还是什么,看着那只蚂蚁,卿相却是从一旁捡了一块大概是云胡不知吃掉的包子碎屑,摆在了那只蚂蚁前方。

    蚂蚁发现了猎物,很是兴奋地在那里转来转去,而后屁颠屁颠地跑去找大部队去了。

    卿相嘿嘿一笑,反手把那块包子碎屑抽走了。

    也不知道那只蚂蚁带着大部队来,发生没有东西,会不会被同伴暴揍一顿。

    卿相转念又一想,不对啊,自己是要做什么来着。

    管他呢,蹲着就完事了。

    但是自然不是蹲着就完事了。

    卿相在那里看着那些蚂蚁很久。

    而后便听到前方传来了一个很是温润的少年的声音。

    “卿相。”

    卿相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看着那个坐在小竹园中的青裳少年,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前辈。”

    草为萤在石桌边坐着,歪头看着卿相说道:“你好像不是很想见我?”

    卿相站在竹林小道上,沉默地看着那条通往小竹园的石板路,而后叹息了一声说道:“因为见到前辈,我就容易想起来,在人间像我们这样的人,已经很老很老了。”

    卿相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小竹园而去,站在院中,抬头看着夜色。

    “老当然不是一件让人很痛苦的事情,但是时间是的。”

    “故人相见,其实往往是在照镜子。”

    卿相很是无奈地碎碎念着。

    “相见苍老,便是如此。所以我没什么事的时候,都不会去找丛刃喝酒。”

    草为萤并没有这种愁思,所以只是握着酒壶托着脸,静静地看着卿相。

    卿相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而后才转回身,看着草为萤很是恭敬地说道:“前辈找我有事吗?”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我和你不一样,我有时候就会想看一看故人的模样。”

    卿相叹息一声,提着酒壶走到桌边坐下,轻声说道:“我又哪里能够算是前辈的故人?”

    草为萤倒是有些认真地说道:“见过一面,而且还没有死的,自然都算故人。”

    “有人相见,总好过一觉睡醒,看遍人间,只寻得到一些孤坟枯冢要好很多。”

    卿相想了很久,才明白二人之间的区别。

    卿相是依旧活在人间,还抱有夙愿的人,自然不愿意见到岁月流逝。

    而草为萤是一梦方醒,看着人间无所事事的人,所以对于交契四无的感受要更胜过对于岁月的恐惧。

    “陈云溪呢?”

    卿相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平静地说道:“这个故人太故了,看见他我便会想起一些很多岁月之前的故事,所以他自然不必见了。”

    卿相转头看向人间,没有白云苍狗,也没有沧海桑田。

    只是不同岁月的风声不一样了。

    故事都在风里,而不在酒里。

    像是尘埃一样飘落下去,自此无人记得的,才是岁月真正的样子。

    二人在院中久坐着,谁也没有说话,草为萤在喝着酒,卿相也是。

    “青悬薜死了有一千年了吧。”

    草为萤开口说道。

    这个当年被人间誉为天命在身,却只愿做个书生的人,他当年从大漠之中归来的时候,自然也去看过。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见到了在青悬薜身边跟着,才始化而为人的小少年模样的卿相。

    只是小少年也已经变成爱喝酒的大叔了。

    卿相低头看着腰间的悬薜玉,轻声说道:“有一千多年了。”

    故事是在黄粱谣风境内,那个小镇子上的一个简陋的学堂中发生的。

    那时的神河,还在游行人间,四处修行,那时的丛刃,还在做着天命在他的白日梦,那时的秋水,在崖上抱着某些被洒落的骨灰,哀痛地沉睡着。

    于是不知不觉便已经一千多年了。

    槐安与黄粱这两个相争了数千年的国度,到了如今,已经成为了南北地名的代称。

    草为萤轻声说道:“可惜。”

    卿相看着草为萤问道:“前辈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草为萤缓缓说道:“可惜他终身不肯学剑,我记得我当时问了他一个问题。”

    卿相轻声说道:“您问他,他不肯学剑,是不是因为世人说的那样,人间已经有了一个剑圣,剑上的第一已经再没有了悬念,这才让他失去了上磨剑崖的念头。”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我没想到你还记得。”

    卿相当然记得,哪怕当时他还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也正是那个回答,让他带着青悬薜的夙愿,在人间奔波了千年。

    卿相站起身来,踏着夜色坐到了小竹园那栋竹屋屋脊上,看着人间南方,颇为感慨地说道:“先生当时的回答是这样的——踏上剑崖,只是我一人高而已。在人间做个教书先生,却能让更多的人站得更高。”

    “以文化之天下,便是如此。”

    卿相痛饮着清酒,看着夜色之下的遥远的南方。

    “人间当然已经站得很高了,不是修行界,只是人间。”

    卿相回头看着坐在桌旁微笑着一言不发的草为萤,说道:“前辈应该见过天衍车了?”

    “见过。”草为萤轻笑着说道,“我还开着在南衣城兜了很久的风。”

    卿相笑了笑,转回头去,继续看着那片夜色。

    “先生在临死之前,其实一直都有些遗憾。”

    “什么遗憾?”

    “他想去东海那座剑崖看看,不是为了学剑修行,而是......”

    卿相低头看着那块悬薜玉。

    “看看红浸珊前辈曾经待过的地方。”

    卿相轻声笑着,不无惋惜地说道:“可惜那个时候他已经太老了,连走出镇子,去看看那片山风如琴溪风如瑟的琴瑟谷都不能。所以最终也只是抱着遗憾离开了人间。”

    “所以我在看见那辆很是怪异却无比新奇的轮椅的时候,我就在想着,倘若当年的悬薜院,便能够做出这些东西,那该多好。但岁月里的人,自然无法看见往后的很多东西。先生虽然没能坐着那辆车去遥远的东海看看,但是倘若他知道人间以后也可以走得很远了,他自然也是很开心的。”

    草为萤静静地听着卿相的那些无比感叹的话语,缓缓说道:“是这样的,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卿相愣了愣,看着草为萤说道:“什么?”

    草为萤抬手比划了一下,说道:“你好好的爬到屋脊上去做什么?”

    卿相哈哈笑着,说道:“因为我觉得这样帅一点。”

    草为萤看着从屋脊上跳下来的卿相,笑着说道:“还这样少年气?”

    卿相看着草为萤,轻声说道:“在前辈面前,我自然怎样少年气都可以。”

    卿相的这句吹捧总归还是很好的。

    所以草为萤看起来很是受用的模样,笑眯眯地仰头喝着酒。

    不过倘若草为萤知道卿相以前便经常爬屋顶,还连累着云胡不知大半夜下不来,摔了个狗吃屎,会怎么想便不得而知了。

    喝了一大口酒,草为萤才放下酒葫芦,起身向外走去,缓缓说道:“人间确实是很好的。”

    “前辈想怎样?”

    卿相在后面看着草为萤的背影问道。

    草为萤轻声说道:“人间辣么大,我也要去看看,看看千年的岁月,在这片大地留下了什么东西——毕竟不能只让陈鹤一个人潇洒。”

    卿相静静地看着草为萤,说道:“所以前辈一直没有走,便是在等着我回来?”

    草为萤笑着说道:“你看起来很会想。”

    卿相提着酒壶在夜色下嘿嘿笑着。

    草为萤没有再说什么,抱着酒葫芦,在夜色竹林小道下远去。

    卿相总觉得好像少了一些东西。

    看了很久,才想起来,在那个酒葫芦的旁边,应该还要有一柄剑才对。

    但是现而今的人间,谁能让那个少年出剑呢?

    卿相想起了大泽中的那个一身黑色长裙,看起来很是温柔的样子的女子。

    如果是为此而来,为什么没有带剑呢?

    草为萤其实并不缺剑。

    剑湖之下,万千长剑。

    但是那些剑都不是自己的。

    所以只带了一个喝不完的酒葫芦来到了人间。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也许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卿相这样想着再也不会回来了的时候,却是忽然有些明白了草为萤要见故人的想法。

    岁月仓促而去。

    于是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确实是这样的。

    四月夜色下的闲谈便真的只是闲谈。

    二人谁都没有提起在南衣城中倏忽而去的那些红中剑光。

    相比于人间相比于岁月,相比于故人,那只是一件并不重要的事情。

    哪怕张小鱼在那里入了大道。

    但从入大道,到走到草为萤的那种境界,需要多少年呢?

    没人知道。

    就像这么多年了,依旧没有人知道当年剑圣青衣,究竟站得有多高一般。

    世人仰望崖顶,便已经是极限。

    而他的故事,是从崖顶开始的。

    所以对于二人而言,人间的那些故事微不足道。

    卿相喝光了一壶酒,随手将酒壶丢在了院子,走回了小竹园中,便开始睡觉。

    天天在幽黄山脉赶路,还要担心是不是有哪个小王八蛋跑出来偷袭,自然没有睡过好觉。

    所以卿相很没睡姿地直接趴在了床上,鼾声震天。

    ......

    夜色南衣城中。

    那些灯火渐渐熄灭下去,于是便多出了许多光芒不曾照亮的角落。

    有人站在大河拐角的青檐之下,提着一个灯笼静静地站在那里。

    南衣河中的波光渐渐褪去,于是一整个夜色倒覆下来。

    所以大概是这样,人们才没有注意到某具残破的,在河中漂着的尸体。

    提着灯笼的人静静地站在河边,看着那一具尸体一路漂了过来,像是被某种水下的东西缠住了一般,却是恰到好处地停在了河岸边。

    那人将灯笼系在了护栏上,而后向前探出身子,静静地看着那具停在了河边的尸体。

    在夜色的剪影里,这是一幅令人无比恐惧的画面。

    但是河边什么声音没有,没人惊呼,没人奔走。

    人间繁盛一日,散场而去。

    所以只有沉默的南衣城看见了这一幅画面。

    而后那个人影伸出了一只手,停在了那具无比苍白的尸体脸上,似乎很是深情地抚摸着。

    一直到过了很久,人影才收回了手,换成了另一只手探了出去。

    如同有人溺水,而他伸出了一只援助之手一般。

    于是那具尸体睁开了眼,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那个人影的那只手。

    当尸体攀援着爬上岸,那个人影便栽倒下去。

    面色苍白的公子无悲平静地睁开眼,看着河水,什么也没有说,握住那个灯笼,转身走入了某条逼仄冗长的巷子里。

    直到灯笼的光芒越来越暗。

    直到一切光芒被夜色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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