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朝天站在峡谷口的暮色里,看着背着剑撑着伞向着峡谷中走去的少年,眼神清亮,笑着说道:“好。”
而后他将腰间的胡芦丝再度取了下来,挂在谷口枫树上,而后将裤腿袖口都系紧了,跟着南岛向着峡谷中走去。
二人一直来到了峡谷中段。
暮色如流,从峡谷首尾淌进来,头顶霞云在峡谷罅隙中洒落着红光,山风吹着无数红枫飘飞着。
南岛又向前走了十来步,才停了下来,抬起手,身后桃花剑被剑意带出鞘,落入手中,看着那柄青黑色、还有着好几处豁口的剑,南岛忽然觉得自己很是怠惰,轻声说道:“我学的第一剑,是我先生教我的穿花之剑。”
“穿花剑?”乐朝天看着满峡火红的落叶,同样从身后拔着剑。
乐朝天应该确实没有学过剑,拔得磕磕绊绊的,还是向前弯腰才拔了出来,看起来很是笨拙的模样,不过乐朝天也没有觉得尴尬,笑着看着南岛说道:“还没有学过剑,让师兄见笑了。”
“师弟还没有剑意的话,平日里还是将剑系在腰间比较好。”南岛现在已经很是能够适应自己的师兄身份,认真的看着乐朝天说道。
乐朝天笑着说道:“好。”
而后这个年轻人便解着身后剑鞘的系带,先将它放在了一旁,向着南岛行了一礼,说道:“请师兄赐教。”
南岛眸光骤然一敛,身周剑风涌动,卷着许多落叶在瞬息之间,便穿越了那十来步的距离,停在了乐朝天身前。
满峡寂静。
乐朝天怔怔的看着停在自己眉间那一柄不止瞬息而来,同时也穿过了数十片落叶的青黑之剑。
“师兄的剑好快。”
南岛听到这句话,却也是不由得一阵恍惚,看着眼前的乐朝天眼中那些赞叹。
忽然便想起来当初那个在静思湖畔,拾起了这柄剑,却一朵花也没有穿到的少年。
原来自己真的已经在剑修之道上走了很远了。
南岛垂下剑来,看着剑上落叶,而后轻声笑了起来,说道:“这是很慢的剑了。”
乐朝天举着手里的剑来回看着,一面向前伸出又缩回。
“那师兄肯定见过更快的剑,是你先生的剑吗?”
南岛将剑重新抬了起来,剑身抵着伞骨划过,有剑鸣而去,于是那些落叶缓缓落在了脚下。
“是的。那是真的,天下至快之剑。”南岛轻声笑着说道。
乐朝天没有问南岛的先生是谁,只是古怪地笑着,说道:“师兄的笑里藏着秘密。”
南岛蓦然转过身去,很是笃定地说道:“师弟看错了。”
“哈哈。”
乐朝天很是开心地在后面笑着。
南岛略有些尴尬,便一直没有转回身去,过了许久,笑声才停了下来,乐朝天很是诚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所以这一剑能够教吗?”
南岛静静的看着谷外天色,而后轻声说道:“应该是可以教的,更何况,你都叫我师兄了,我也不好意思不教。”
南岛说着,转过身来,重新抬起了手里的桃花剑,想着当初秋溪儿教自己的时候,做的那些事,于是向着乐朝天伸出了手。
“师兄要什么?”乐朝天有些不解的问道。
“把你的剑给我。”
“哦。”乐朝天没有问为什么,把伍大龙给他打的那柄剑倒转过来,把剑柄递了过去。
倒是很讲究的样子。
南岛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接过剑,将自己的桃花剑留在了原地,插在了乐朝天身前,而后转身向着峡谷另一端走去。
“我们是要换着剑来比试吗?”
乐朝天看着南岛走去的背影,问道。
“不是,你先在这里等着。”
南岛自然是要让乐朝天在剑上刻字。
只不过他的实力还不足以在这么短的距离,让乐朝天的剑燃烧起来,所以便要走远一些。
这种燃烧自然是与剑火不同的。
剑火是来自剑意点燃的天地元气,附着在剑身之上。
而剑的燃烧,是来自与这片人间告诉的碰撞摩擦,才能带来的青火。
南岛握着剑一直走到了峡谷另一处尽头,这里抬头向上,可以穿过一些山道,看见那处曾经差点将自己埋了的断崖。
南岛看着那处断崖,而后笑了笑,握着剑转过身,迎着那些穿过峡谷而来的暮色。
神海之中天地元气与剑意一同暴涌,尽数附着在手中长剑之上,而后执着黑伞,握紧长剑,满峡剑风卷动,一剑穿越峡谷而去。
直至停在了乐朝天身前。
那柄长剑之上无数青火腾跃。
剑身似乎有些柔软,远不如当初自己的桃花剑那种程度。
但是刻个字应该是够了。
南岛送开了手中的剑,用剑意托着,送到了乐朝天身前,轻声说道:“师弟可以给自己的剑取名字了。”
乐朝天挑了挑眉,大概这才明白了南岛要做什么,从地上用力的拔出了南岛的桃花剑,笑着看着南岛,说道:“我应该取什么名字?”
南岛看着那柄剑,说道:“师弟喜欢就好,但是总不能太潦草,比如什么小花小草,也许日后执剑登云,世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所以总要好听些。”
乐朝天哈哈笑着,而后握着桃花剑,快速地在剑镡之上刻了三个字。
蝶恋花。
南岛古怪地看着乐朝天。
乐朝天身影温和地笑着说道:“难道只准师兄的剑叫桃花?”
南岛从乐朝天手中接过了自己的剑,缓缓说道:“没有,只是在想这又是什么东西。”
乐朝天只是笑着,没有说什么,搓着手很是期待地守在那柄蝶恋花之前。
“我什么时候可以握住这柄剑?”
南岛看着那些渐渐熄灭下去的青火,轻声说道:“让风再吹一会。”
让山风再吹一会。
“好。”乐朝天笑着说道,看着南岛说道:“所以方才那一剑,应该如何开始?”
南岛提剑随意地刺向山风之中。
收剑之时,剑上已是许多枫叶。
“就这样,从穿花....穿叶开始。”
乐朝天抬头看着满峡谷的飞红,想了想说道:“听起来好像不难的样子。”
那柄蝶恋花依旧没有冷却下来,南岛于是将身后的鹦鹉洲丢给了乐朝天。
乐朝天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柄剑,而后看着满剑寒光,不由得赞叹道:“好剑!这可真是把好剑呐!”
草为萤给的剑,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哪怕再差的剑,落在了天上镇的那片剑湖之中,万剑剑光打磨,无数剑意淬炼,自然也会变成极不寻常的剑。
南岛依旧记得自己当初和桃花在大湖底部试剑,折断了草为萤不少的剑。
不过在剑的数量这方面,草为萤是人间大地主。
自然不会在意什么。
“你现在先用着这柄剑,等你的剑冷却了,你再用自己的剑。”
乐朝天虽然赞叹着好剑,但是站在峡谷中,向着落枫刺出了一剑之后,看着剑上数片落枫,却是笑着说道:“还是算了,这柄剑试一下就好了。”
乐朝天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拭去了剑上落叶,递到了南岛手中。
“为什么?”
南岛低头看着手中的剑,又抬头看着乐朝天。
乐朝天已经回到了那柄蝶恋花之前,却是坐了下来,抱着膝头等待着,说道:“师兄的剑太好了,我怕用了之后就会嫌弃自己的剑。”
南岛却是想起了当初秋溪儿所说的那段话——天下从无名剑,只有追随剑修一生的剑,才是最好的剑。
“师弟倒是有剑修之心。”
“莫非师兄没有?”
乐朝天很是好奇。
南岛低头静静的看着手中的两柄剑,而后松开了桃花剑。
握住了那柄鹦鹉洲。
眸中隐隐有着一些细雪出现,而后落在了鹦鹉洲不尽寒光的剑身之上。
于是峡谷枫林之中,却是似乎有着一些风雪声。
南岛执伞立于峡谷中,而后平静的一剑送出。
满剑风雪,却是将暮色都照得清冷了几分。
乐朝天听着满峡风声,还有那些似乎带着细雪落在前方不远处的剑意,眸光发亮,拍着手说道:“这一剑好!师兄,这一剑好,这剑谁教师兄的,我要学这一剑!”
南岛收剑而立,轻声说道:“这一剑没人教我。”
也许是风雪教地,也许细雪教地。
南岛平静地想着,弯腰捡起了桃花剑。
乐朝天轻笑着说道:“原来这是师兄自己的剑,它叫什么名字?”
南岛某种细雪已经消退,只是手中鹦鹉洲上依旧带着许多霜雪。
“细雪,它叫细雪。”
南岛平静地说着,这是他在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四月三日,在南衣城的那一日所经历的故事中,学到的一剑。
手中双剑松开,被剑意送回鞘中。
南岛越过了乐朝天向着峡谷口走去。
“这一剑好呀!”乐朝天兀自蹲守在自己的蝶恋花前,赞叹着。
“这一剑我不想教人。”南岛缓缓说着,撑着伞走去。“还有,师弟你的剑已经冷了。”
南岛这一剑自然不止是为了帅。
那些细雪剑意,在风里而去,落在了那柄蝶恋花上,却是快速地让剑冷却了下来。
山风不肯多来。
于是只好掀起一场细雪。
乐朝天这才低下头,看着插在峡谷中的那柄剑,剑身由内而外燃烧过一次,所以看起来有些斑驳。
是别样的丑陋。
剑修之剑,在最开始,大概都是这样的。
寒光自然是从剑意中淬炼而出。
乐朝天抬手握上了这柄剑,却是倒吸了一口气。
松开手,剑柄之上却是快速地吸收了自己手上的水气,凝结出了一些手印。
乐朝天颇为叹惋地说道:“这一剑教我多好啊。”
但是叹惋归叹惋,乐朝天适应了一会,便握着剑站了起来,站在峡谷中,对着满谷落叶,开始练着穿叶一剑。
南岛已经坐在了谷口,静静地看着青山暮色。
哪怕秋日里,也不是所有的树木都会枯黄下去。
譬如松柏青槐。
便依旧葱葱郁郁地撑着那些青山的青字。
所以青山知秋近,临水照红衣的景象,大概只有那种满是枫叶的山才能见到了。
南岛在谷口坐了许久,乐朝天才带着满头汗水从峡谷中走了出来,剑上插着四片枫叶,很是骄傲地把剑送到南岛面前,对着这个莫名又有些惆怅的少年师兄,笑着说道:“师兄你看。”
南岛自然看见了。
自己当初第一日是穿了几朵花来着?
南岛有些不记得了。
但他依旧记得,当时自己什么都不会,很是艰难地在满林白玉兰中寻找着出剑角度的模样。
所以南岛轻声笑了笑,说道:“师弟厉害!”
确实是由衷的赞叹。
乐朝天也听得出来,所以很是满意地把剑挂在了腰间,又在一旁的枫树下取下了那个胡芦丝,和剑一起悬在了那里。
看起来倒是有模有样的。
人间一日将尽。
乐朝天坐在南岛身边,又抱着葫芦丝开始吹了起来。
“这便是蝶恋花?”
乐朝天吹完一曲之后,南岛便看着他问道。
乐朝天放下了胡芦丝,笑着说道:“是的,师兄想听吗?”
自然不是听曲子,而是听唱词。
南岛想了想,说道:“也可以。”
乐朝天于是从腰间拔出了那柄剑,拿起了先前几人没喝完的酒,又喝了一口,而后笑着将酒壶递给了南岛,轻咳一声,低头看着南岛手中的酒壶,弹剑温润而歌。
持酒劝君君一醉。
清润南郎,又是何郎婿。
记取钗头新利市。
莫将分付东邻子。
......
乐朝天唱完一阙,却是抬头看向满目青山霞光,朗声唱道:
回首槐都佳丽地。
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
为向人间寻旧事。
花枝缺处余名字。
一曲唱毕,乐朝天收起了手中的剑,微微笑着看向人间。
南岛歪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了十来岁的师弟,很是疑惑的问道:“师弟今年多大了?”
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
乐朝天笑着回头看着南岛,说道:“这是别人的唱词。”
原来如此。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那如果是师弟的唱词,又是什么样的?”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那就没有这么快意了。”
“听一听?”
乐朝天笑着说道:“好。”
于是再度弹剑而唱。
——
三月诗情如醉酒。
柔柳清风,是处人回首。
倚窗听莺声如旧,飞红乱去情难收。
走马青春不自由。
闲拈粉瓣,入手香也稠。
试问春桃几许愁,一点寒意着枝头。
——
南岛转头看着乐朝天说道:“听起来应当是少年的唱词。”
乐朝天笑着说道:“是的,少年的唱词自然是稚嫩的青春的,师兄应该没有学过诗词,不然便能够看出许多的谬误来。”
南岛挠挠头,说道:“那确实,反正好听就行。”
“哈哈哈。”乐朝天很是开心的笑着,看着人间,随意的弹着手中的剑。
二人在谷口闲坐着,一直到天空再度变为一个透光的大皮蛋。
南岛忽然觉得有些饿了,于是起身背着剑,走过谷外台阶,向着山道而去。
峡谷的小楼连影子都没有,自然不可能住在这上面,乐朝天也随着南岛向下而去,腰间的剑与胡芦相撞着,发出很是闲适清脆的碰撞声——有剑鸣,也有胡芦声。
于是满山虫鸟也喧哗起来,又安静下去。
山道如水,是头顶的星光照落。
但是这样的水是没有声音的。
道旁不远处的那条清溪才有着汩汩的声音。
南岛走在山道间,回头看着一面走着,一面任由剑与胡芦撞击着的乐朝天。
“师弟好像总是很快乐的样子。”
“因为活在人间,总归是快乐的事,更何况藏在这样的山里,我可以自由的唱,师兄也愿意听,自然是人间极乐。”
乐朝天微微笑着说道。
大约真的就像他这个名字一样。
“师弟是从哪里来的?”
“北方。”
南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其实先前便已经猜到了一些。
且不谈口音问题,便是那首唱词中的槐都,便能够说明一些东西。
当然,乐朝天肯定改了词的。
不然也不会出现清润南郎这一句。
“北方是什么样的?”南岛一面撑着伞在山道上走着,一面闲问着。
“北方啊!”乐朝天抬头看着星光想着。
“北方有风雪,也有风沙,还有很多的在山里来来去去的道人们,但是他们大多是不管事的,人间清苦不多问,人间繁盛也懒得去看。嗯,总之比南方要热闹很多。”
“比南衣城还要热闹?”
“是的。”乐朝天轻声笑着。“师兄如果日后有想法,我可以带师兄去北方看看。”
南岛缓缓走下山道而去,说道:“日后再说吧。”
人间总要去走一走的。
但不是现在。
陆小小所托付的那些东西过于沉重,南岛一时也有些惆怅。
“好。”
乐朝天倒也没有说什么。
二人停在了山道下,在满天星光里,静静的看着高山之下的安宁人间。
乐朝天却是把腰间的剑和胡芦一起取了下来,塞到了南岛手里。
“?”
南岛看着乐朝天,后者四处张望着,而后沿着溪边一条小道,向着不远处走去。
“师兄稍等一会,我去偷点小白菜,晚上拿来涮火锅。”
“......”南岛很是无奈。
怎么人人都盯着伍大龙的那点小白菜?
乐朝天去了没多久,便抱着好几颗小白菜笑呵呵地走了回来。
“走。”
乐朝天开心的大概要朝天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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