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张小鱼什么时候离开的山河观。
那片青山小镇,虽然在张小鱼输了之后,便走了大半的人,但是还是有些人留了下来,想要看看张小鱼输了之后会去哪里。
但是那些人在那里等了快一个月,却是莫名其妙的得到了消息,说是张小鱼已经出现在了东海。
他什么时候走的?
他去东海做什么?
人们一脸茫然。
张小鱼自然不在意这种东西。
他背着剑,安静地走在东海的山脚下。
这个白衣之上的那些星星点点的血色依旧没有洗的年轻人,神色很是平静,路过一条溪流的时候,还停了下来,在溪边蹲着,洗了把脸,也洗了洗剑上的灰尘——他是很平常地走了过来的。
就像曾经从南方走到北方一样。
他这次从西面走到了东面。
人们之所以没有见到他。
是因为他那一剑是在上山的时候出的。
于是当那一剑到达山河观的时候,张小鱼已经在下山了。
那时世人的目光都在山上,自然没有注意到有个年轻人走下山。
回去的时候,他甚至还去了那个面馆里面,里面什么人也没有,大家都去看热闹去了。
于是张小鱼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吃。
没有南衣城的好吃。
也没有面馆里做的好吃。
毕竟他是个剑修,是个道人,而不是厨子。
当人们围在镇外,藏在山中,躲在云里,屏气凝神地看着上山而去的那一剑的时候,张小鱼便在先前的窗边坐着,嘴里鼓鼓囊囊的都是面条,静静地看着他们。
吃完了面,张小鱼便离开了那里。开始向着东海而去。
东海很远,但是张小鱼还是在镇外的小道上等了很久。
一直到他的剑回来。
山河剑依旧是山河剑。
只是剑上多了剑孔。
便在剑身三寸处。
边缘很不规则,像是被人捅了一指一样。
张小鱼平静地洗着剑上的灰尘,还没有忘记让水流冲刷一下剑身的那个孔。
一直到把剑洗得干干净净,张小鱼才重新站了起来,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那个镇子。
这大概是人间最有名的镇子。
叫做东海镇,也叫剑崖镇。
当然也有比较偏门的叫法,比如木鱼镇,据说是因为很多年前磨剑崖青衣十弟子木鱼,便是在镇子里长大,最后一剑开山上崖。
张小鱼虽然觉得很扯,但是他还是比较喜欢木鱼镇这个名字。
毕竟自己就叫张小鱼。
镇子并不大,但是很热闹,类似于人间某些小城一般,环绕着整个剑崖和那条大河,在东海某座崖下铺展开来。
张小鱼进来的地方叫做北门口。
因为他是从西北方向的山河观而来的。
镇子里很是繁华很是热闹,来来往往的人们大都背着一柄剑。
这里的铁匠铺就和南衣城的牌馆一样多。
是以纵使已经十月中旬,整个镇子里也是一点寒意也没有,那些在街边烧得旺盛的火炉,正在不停地散发着暖气。
于是张小鱼解开了白衣的衣襟,背着剑穿过人流而去。
找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那家传闻中,被磨剑崖曾经的某个弟子所钟爱的那家酒肆。
一进门,便有一个懒懒的声音说道:“今日酒卖完了。”
张小鱼抬眼看去,是一个鼻青脸肿地躺在角落的小二。
看起来很是凄惨,就像被许多人围着揍了一顿一般。
在他身旁还放着许多酒坛子,有些空了,有些还是满的。
“那这是什么?”
张小鱼伸手指着他身边那些酒坛子问道。
小二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站起来,但是大概被打得太严重了,只是动弹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又坐了回去。
于是干脆懒得动,便在躺在角落里,哼哼唧唧地说道:“看来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喝酒?”
张小鱼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所以你下次再来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如果我都这样躺在这里了,那就是没酒了。”
小二虽然动弹不得,但神色倒是如常,一看就是被打习惯了的。
“为什么?”张小鱼很是纳闷地看着他。
小二笑着说道:“因为我都这样躺着了,谁来给你卖酒?”
“......”张小鱼哑口无言,而后又问道:“那你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里的酒是很多年前磨剑崖某位前辈爱喝的,于是来这里的人总要尝一尝,但是他们尝完就发现,其实这个酒并不好喝,于是觉得上当受骗了,就要打我一顿。”
小二早已习以为常,在那里懒懒地坐着,继续说道:“所以店里还有没有酒,取决于我还能不能站起来。”
张小鱼神色古怪地说道:“所以他们到底上当受骗没有?”
小二倒是诚恳地说道:“这个真没有,我家的酒就是又苦又涩的,一千多年就没变过。”
张小鱼不是很相信,于是走过去,拿起了一个坛子,就要喝一口尝尝。
“你喝可以,但是喝了不准打我。”小二认真的看着张小鱼说道,“我没有卖给你,没有收你的钱,这都是你自愿的。”
张小鱼点了点头,说道:“好。”
于是一口酒下肚,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了起来。
握了握拳头,但是看着小二那副模样,还是忍了下来。
“你们掌柜的呢?”
“我就是。”
“.......”
小二笑着说道:“你不会以为天天挨打,还会有人来这里干活吧。”
“很有道理。”张小鱼叹息一声,放下了酒坛子,在旁边坐了下来。很是不解地问道:“当年那个前辈,真的爱喝这种酒?”
小二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那是我太太太太太太爷爷说的,一千多年了,谁还知道呢?我们其实也想否认,谁愿意天天挨打呢?但是人间不信啊,他们偏要觉得这是人间佳酿,喝完了就翻脸不认人,有些人喝完了,隔了好几年,想想还是气,都要跑回来打我一顿。那时我才十几岁啊,你知道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一个大逼兜会造成多大的心理伤害吗?你不知道,你只关心你的前辈到底爱不爱喝这杯酒。”
“......”
张小鱼被小二说得很是愧疚,于是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在窗边的桌子上靠着墙坐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不关了店,去干点别的?”
大概是因为活动了一下,又牵扯到了一些伤口,小二面色有些难堪,缓了好一阵才平息过来,说道:“关店?关了更没得安宁,你越是藏着,人们越是觉得这是好东西,于是发了疯的一样想要喝,没喝到也气得很,要打我一顿。我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剑修。”
张小鱼挑了挑眉,说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太差的剑修,没脸穿白衣。”
“.......”
“你既然是个很不错的剑修,那么你肯定以为大家都可以像你一样,今日把剑一放,说我从此封剑不用,人们可能会忌惮你的实力,真的便让你封剑了,但是我们不行,我小时候也学过剑,但是学了三年,还是像个砍柴的人一样,连剑都飞不起来,既然没有让世人闭嘴的实力,还不如在这里卖卖酒,满足一下世人心里的渴求。”
小二很是轻松地笑着,说道:“黑红也是红,虽然挨了打,至少也赚到了钱,不至于像一些剑修一样,修行了一辈子,穷得叮当响,可能连媳妇都娶不起,最近风头很盛的那个张小鱼你知道吧,他也喜欢穿白衣,据说兜里比那身衣裳还干净。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张小鱼把身后的山河剑取了下来,摆在了桌子上,指着剑上的字,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凄惨的小二。
“你知道这把剑吗?”
“山....河。”小二想了想,说道:“难道你是李山河?”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把剑扒拉了回来。
“不是,我叫张小鱼,就是你说的那个,可能连媳妇也娶不到的张小鱼。”
“......”小二沉默了少许,问道,“所以你娶得起媳妇吗?”
“......”张小鱼也沉默了下来。“大概娶不起。”
只是说着却又下意识地向南方看了看,但是很快意识到这里是东海,不是南衣城,于是又转回了头。
“但是有个姑娘在等着我。如果我能够把这辈子的事好好处理干净......”
“如果你这一辈子的事情怎么都处理不干净呢?”
酒肆里沉默了下来。
有剑修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小二,上酒。”
张小鱼看了一眼面前的小二,而后平静地说道:“没有酒了。”
“那边的坛子是什么?”
“是水。”
“我不信。”那个剑修说着就要去看看。
桌上的山河剑骤然出鞘,满屋剑意躁动。
“啊,原来真的是水,我什么时候眼瞎了的?”
那人转身就走。
张小鱼平静地把山河剑送入鞘中,看向小二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是的,我娶不起媳妇。”
小二偷眼看着张小鱼手里的那柄剑,尬笑两声说道:“其实我就是开个玩笑。”
张小鱼依旧是轻声说道:“但你说得很对。”
小二松了一口气。
张小鱼把山河剑在身后背好,而后坐在那里沉思了少许,说道:“你会下面吗?”
“会,但是现在我这样子,我怕把自己跌进锅里当面下了。”
张小鱼轻声笑了笑,说道:“会就好,现在不急,你会说闲嘴吗?”
“闲嘴?”
“就是没事的时候,握一把瓜子,跑去树下和老头老太太们到处瞎说。”
“额,大概也会。”
张小鱼笑了笑,站了起来,向着门外走去。
“那好,等你能动了,就去买点瓜子,找人说说闲话。”
“说什么?”
“就说,山河观张小鱼,前来磨剑崖请剑。”
小二在那里愣了好久,张小鱼却是已经背着剑出了门去,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是要闹啥?
......
磨剑崖,青竹居。
纵使人间十月,崖上青竹依旧青绿一片,绕着那条清溪潺潺,向着下方而去。
青莲可以是名字,青衣可以是名字,青椒可以是名字,那么青竹自然也是。
青竹作为当年磨剑崖上唯一一个女子剑修,无论是当年还是现而今,都算不上有名的人。
世人往往只知道青竹这个名字,然而这个当年素来娴静淡雅的女子却是极少有事迹流传在人间。
只知道在当年槐都之变之后,她曾经短暂地接任过磨剑崖崖主,而后便把一切都交给了青莲与妖祖。
她的一生便藏在这崖上小小的青竹居中,再无人记起。
哪怕对于秋溪儿也是如此。
她的母亲是秋水,秋水的母亲是前代崖主红衣,红衣红浸珊二人,便是青竹与白衣的女儿。
这是秋溪儿所知道的,唯一的一件事。
这并不是什么辛秘,只是一段被遗忘的往事而已。
倘若秋水按照当年那个名字,叫做橘衣的话,那么她也大概不会叫秋溪儿。
极有可能沿袭历代崖主名字,叫做雪衣。
但是历史并没有这么走。
秋水大概曾经恨透了那个将自己用妖祖的妖心变成妖族的女人,所以哪怕后来做了崖主,也没有将名字改回去,只是叫秋水。
来自黄粱幽黄山脉尽头的那条冥河尾巴。
秋水。
也许是从秋水开始,磨剑崖的传承便已经断了。
那座曾经让人间不敢仰望的高崖,长久地沉寂在了东海。
所以大概是因为这样,才会有秋溪儿在南衣城万灵节上邀剑天下一事。
是的,磨剑崖理应不该理会人间之事。
但那是崖主的事。
在秋水死去,成为磨剑崖崖主之前,秋溪儿依旧可以算是人间剑修。
所以秋水不是天下三剑。
而秋溪儿是的。
这个曾经在万灵节上一剑破剑海的清冷女子,便安静地坐在溪石边。
但她没有看沧海,也没有看人间。
而是在看信。
有人把信送到了磨剑崖一千丈,也便是十年剑宗山门的位置。
而后被风吹到了青竹居中。
只是到底是山风吹来的,还是剑风吹来的,那便不为人所知了。
信其实写得很短,但是秋溪儿看了很久。
最后目光一直停留在了最后的那几段话上。
至于南岛是否输给了某个叫青椒的东海剑修,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南岛的字依旧写得无比难看,哪怕是一笔一划的认真的写着,也并不好看。
秋溪儿轻轻地握住信纸的下半部分,看着最后的那几句话。
——
这是我给先生写的第三封信了。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先生的回信,这有时会让我心里有些失落忐忑。
先生如果不忙的话,可以给我回封信吗?
再三想你,先生。
南岛。
——
他什么时候会写这样的东西了?
不止是乐朝天,便是一贯清冷的秋溪儿亦是心中不解。
在一旁还放着一张信纸。
那是上一次送来的。
同样是最后一句话。
——
今夜月色很美。
想来你那里也是的,先生。
——
秋溪儿把手中的信纸放了下来,两张轻薄的信纸便在一旁的溪石上,被山风吹得簌簌作响。
但是并没有被风卷走的迹象。
秋溪儿在溪边坐了许久,才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大概是恼怒被山风窥见了自己的心思。
这个惯于清冷漠然的女子倒是有些耳红,于是剑风吹起,将那两张信纸吹到了下方去,悬在了某棵青竹枝上,上下晃悠着。
看了那边悬着的两张信纸许久,秋溪儿才终于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石上清溪。
溪石是枕形的,没入溪中而去,而后在另一边的溪岸重新探了出来。
水底有着卵石,有着竹叶,但是里面没有鱼。
也许曾经有过红鱼——听说当年青竹死的时候,便是穿着白衣的那一身血衣,坐在这里。
也许可能会有白鱼......
秋溪儿在溪石上盘坐了许久,却是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些什么。
沉默了许久,抬手取下了发鬟之上那柄剑形木簪。
一瀑青丝垂入水中。
秋溪儿将那柄木簪握在掌心,低头静静地看着水中的自己。
一直看了许久,依旧不知道是水面的波纹,还是心底的波纹。
于是这个素来清冷的女子手中的木簪便成了一柄如同冷月出水一般的长剑。
山风剑风一同吹起在这处静谧的山崖小居边。
有白衣翩然如梨花。
有剑光灿然如皎月。
大约是身动方能心静。
这场舞剑一直过了许久,那袭白裙才在那株悬了两张信纸的青竹边停了下来。
女子倒执如水之剑,一瀑青丝在山风之中漾动着。
而后伸手将那两张信纸取了下来。
静静地看了很久,秋溪儿的目光再度落在了第三封信的开始几句上。
——
山里来了个东海的剑修,叫做青椒,不知道先生是否听说她的名字。
很惭愧,我输给了她两次。
下一次不会输了,先生。
——
所以其实这也是重要的。
秋溪儿平静地走回了青竹居中。
当年磨剑崖的六师姐青竹喜欢看书,所以青竹居中自然不缺纸笔这样的东西。
在面朝人间的那个青竹小窗前坐下,秋溪儿收起了那本还未看完的书,取了纸笔。
满居竹叶簌簌。
是山风而来。
秋溪儿静静地看了窗外许久,而后在人间清冷天光斜照的小窗下,低头写了一个字。
——
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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