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风自然是要输给梅溪雨。
听风吟一早便猜到了这样的结果,所以那个离人间一千九百丈的故事他并没有去看。只是去了一趟天涯剑宗,而后又在山道上一面沉思着,一面慢慢的走着。
一直回到听风溪的时候,才发现那里有个少年正在溪边坐着。
大约满山的人都去躲在山雪里看陈怀风的剑去了,所以这处溪边倒是只有那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橘色的衣裳,抱着一柄剑,呆呆地坐在溪边,也许是在想着什么东西。
听风吟看着狸笠这般模样,有些古怪地走了过去。
“你不是去南衣城了吗?怎么,难道你没有找到?”
听风吟走到溪桥上,在自己常坐的位置拿了那壶酒,走到了狸笠身旁,一同坐下,而后把酒壶递给了他。
狸笠看着听风吟递过来的酒壶,接了过去,喝了一口,然后呛得不住地咳嗽,呛到眼泪都流出来了,还没有忘记说一声多谢。
听风吟也没有客气,只是点着头。
狸笠看着手里的酒壶,而后又捧了起来,送到唇边胡乱地喝着。
一直喝了好几口,才放了下来,大概是第二口便已经适应了,狸笠没有再咳嗽,只是低头看着溪水,而后轻声说道:“找到了,但是.....”
狸笠眼中含着泪花,笑着向着听风吟伸出手比划着。
“找到她的时候,她只有这么大了,你看,就是这样,一个拳头的大小,好像你用力握一下,她就会不见了一样。”
听风吟听到这里的时候,便已经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怔怔地看了狸笠一阵,而后缓缓问道:“发生了什么?”
狸笠喝着酒,轻声说道:“她被人间剑宗的人打死了,是个少年,叫做胡芦。”
听风吟愣在了那里,皱眉看着狸笠说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狸笠有些凄然地笑着。“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很多年没有下过山,没有离开过那处山门,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我怎么会知道呢?”
听风吟沉默地坐在溪边,大概也在想着那个游荡在南衣河上的小鼠妖。
“听南衣城的人们说,她似乎是与胡芦在河上起了一些争执,于是胡芦就发了疯,把她打死了,没有用剑,用的是拳头,一拳一拳的,把头都打烂了。”
狸笠自顾自地说着。
“但是如果只是争执,又怎么会用这样的残忍的方式?他分明有剑,但他用了拳头。”
“后来剑宗的某个师兄,找到了我,和我说了一些东西。于是我才明白了,大概鼠鼠是知道了一些关于他们剑宗的秘密。”
狸笠说着,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听风吟,说道:“前辈知道吗?”
听风吟摇着头,说道:“我不知......”
话说了一半,便愣了下来,听风吟突然发现自己也许猜到了什么。
这个常年坐在溪桥惯听人间风声的剑修,此刻怔怔地听着那些风声,沉默了下来。
鼠鼠常年游走于南衣河上,南衣城的许多事她自然是知道的,更何况人间剑宗这样一个便在南衣河边的园林剑宗。
所以这个故事,也是柳三月故事的后延?
听风吟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狸笠没有追问下去。
很多东西,当沉默当犹豫出现的那一刻,答案便已经很清楚了。
这个小妖少年在溪畔站了起来,将酒壶还给了听风吟,而后拧着因为坐得太近,垂入溪中浸湿了的衣袍一角。
也许有些故事就像这个衣角一样。
靠得太近,便会被打湿。
狸笠拧干了衣裳,向着离开听风溪的那条山道而去。
“狸笠。”
听风吟在后面叫住了这个小妖少年。
狸笠回过了头来,眼中似乎也曾有过期待,只是那些期待在听风吟的再度沉默中消失而去,他似乎明白了这个坐在溪边的剑修叫住自己是为了什么。
所以他低下头去,轻声地说道:“我知道有些东西,自然是该保守住的秘密,前辈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的——剑宗里的风血,我依旧不会告诉别人。”
听风吟轻声说道:“抱歉。”
狸笠踩着那些已经被来来往往的剑修们踩得泥泞一片的山道离开。
听风吟独自坐在溪畔喝着酒,而后长久地叹息着。
在这个溪畔的短暂的故事里。
夹在两个故事中的听风吟自然是颇为纠结难受的一个。
一直过了许久,听风吟才抬头看向岭南深处,那些层层山岭之后的某处高峰。
高峰之上有着残破的月色。
那里的故事也许也要结束了。
但是有些东西自然还要继续下去。
听风吟背着剑,向着听风剑派的风来之崖而去。
风来之崖,自然也是风去之崖。
有些风声,要从这里传出去。
上到那些听风之崖上的时候,听风吟却是发现顾山鸿也在这里,便在不远处那些参差的石崖之间的悬桥上,听着那些从人间吹来的风,也听着吹往人间的风。
“你没去看?”听风吟向着顾山鸿走了过去,停在了一旁,一同听着那些风声。
顾山鸿回头向着远处的那座雪中高山看了一眼,而后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好看的。”
听风吟轻声笑着说道:“你还年轻。”
顾山鸿转身靠着悬桥上的护栏,抬头看着天空,笑着说道:“我还年轻?风吟师兄,我没有比你小多少,也五十几的人了。哪怕不是为了结果,去看那些剑道相争的过程,又有什么意义呢?从入门到小道六境,我走了四十多年,再往后的三境,便是上境修士,自然只会越来越难走,倒不如安安稳稳地在人间多快活几年。”
听风吟摇着头轻声笑着,说道:“我怎么听,都觉得你是看我天天在溪桥之上无所事事,羡慕得很。”
“谁不羡慕呢?”顾山鸿背着剑,仰着头看着天空。“该走到更高处的人,自然要看向更高处,该停留在人间的,自然也要留在人间。我是人间的剑修,自然羡慕师兄的快活。”
听风吟听到这句快活,却是轻声叹息着说道:“也不快活,哪里快活哟。”
于是二人看向了那些石崖上往来于人间的风声。
顾山鸿也正经起来,重新在悬桥上站直,听着那些风声,说道:“我没有想到陈怀风的解决方式是这么简单。”
听风吟轻声说道:“人间剑宗站得高,自然便简单,像岭南这样的地方,自然想做什么都难,因为世人不会听我们的道理。”
“只是听起来有些过于粗暴,也过于荒谬。”顾山鸿缓缓说道,眯着眼睛看向山雪之外的北方,“青天道离岭南无比遥远,哪怕世人知道有个青天道的弟子来到了岭南,所谓的失手杀了一些妖修之事,也很难让人信服。”
听风吟轻声说道:“如果这个消息,只是岭南的风声,世人自然不会信。”
顾山鸿回头挑眉看着听风吟。
“你是说?”
听风吟平静地说道:“只要青天道承认,世人不信也信。”
顾山鸿沉默地站在那里,而后轻声叹息一声,说道:“是的,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很荒谬的,但是只要青天道自己承认,那么再如何荒谬,世人也很难起什么风声。但是师兄,青天道怎么会认?”
听风吟转头看向岭南深处那座高山。
“我不知道,但是陈怀风说他会去一趟青天道。”
风来之崖之上沉寂了下来。
只有一些年轻的弟子穿梭在崖间,而后那些崖坪之上清冷而立的残剑轻鸣着。
......
陆小三两个小少年在一阵香气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的时候,乐朝天居然真的回去带来了小火锅,正趴在一旁泉拿着筷子美滋滋地吃着。
不知道是为了照顾陆小二陆小三,还是因为乐朝天确实能吃一些辣了,今日的火锅里倒是有些红色了,在锅中翻着红浪,配上那些丸子菇头之类的,颇为诱人。
陆小三嗅着味道,咽着口水便向乐朝天蹭了过去。
“师叔什么时候弄来的火锅?”
陆小三一面说着,一面在小火锅四周找着筷子。
乐朝天从一旁拿了筷子递给他,笑眯眯地说道:“就在你们睡觉的时候。”
陆小三笑嘻嘻地开始夹着丸子吃。
陆小二也凑了过来,只是看了一眼四周,并没有发现南岛的身影,好奇地说道:“南师叔呢?”
“大概去外面看把戏去了。”乐朝天一面吃着,一面随意地说道。“他不来是他的损失,又不是我们的,不管他,吃!”
陆小三颇为赞同地点着头。
“今日的火锅好吃,总算不是之前那种清汤寡水的,还要自己沾辣椒粉的了。”
“小三啊,你不能因为没有辣椒,就说是清汤寡水的,人生百味,又不是只有辣。”乐朝天很是诚恳地说着。
“我不管,没有辣椒,就是不好吃。”陆小三理直气壮地说道。
陆小二倒是没有这么多话,在那里埋头吃着。
陆小三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四处张望着,说道:“师父他们不会发现我们躲在这里偷偷吃火锅吧。”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不用担心。”
“那就好。”
“他们知道的,小火锅就是让你师父找来的。”
“......”
“不过我是说拿火锅来敲曲子用的。”
“嘿嘿。”
陆小三很是欢快地笑着。
这场火锅吃得颇为惬意。
......
有人火锅吃得痛快,有人却是站在深山雪里,静静地看着远处那座高山雪谷上的动静。
南岛与青椒背着剑,站在栖凤山旁的某处山顶,抬头看着那处高山。
身后大概有些山里的野兔子被惊到了,匆匆跑过去,带起了林间一阵落雪之声。
“我很好奇。”青椒站在一旁,回头看了一眼那只跑远的兔子,又回过头来,看着南岛,“你要过来看什么?”
南岛轻声说道:“我不知道,只是这件事情是由我引起的,总要过来看看。”
青椒静静地看了南岛许久,而后转回头去,说道:“所以你是担心事情会发展到一个很是恶劣的地步。”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也许是的。”
毕竟那一封信,卷起的是在人间剑宗与青天道之间的风雨。
青椒静静地看着高山明月。
此时是白日,不会有月色,那一轮明月,自然便是来自青天道的道术。
“其实这件事你做得很冒险。”青椒平静地说道,“人间没有藏得住的风声,倘若岭南不将这件事情扛下来,你猜猜青天道会怎么做?”
南岛低头看着脚下已经变成了冰粒一般的积雪,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所以其实在将那封信送出去之后,我很后悔,但是后悔是没有用的事情,那些东西已经被送去了北方,我只能不安地等待一个结果。”
这大概便是这段时间,南岛有些异常的沉默的原因。
山岭之间有剑风吹过,落在这一处山林的时候,依旧带着一些风雨铺面的生冷之意。
青椒低头看着自己手上那一道被剑风吹过的伤痕,好在高山足够高,二人大概也没有真的要既分高下也决生死的想法,所以剑意离开高山落向人间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多少的杀伤力。
“倘若我心怀深仇大恨。”青椒看着那道剑意,又抬头看向高山。“那我也许也会做这样的事情。但是你做这件事,我只能说是愚蠢。你当初和我说过,上了山也是人,也是世人,是的,但是终究你要明白,上了山的人,和山下的人,所遵循的是不一样的规则。哪怕是人间剑宗,这个在世人眼中无比贴近人间的地方,当他们握着剑在修行界中的时候,也不会讲人间的道理。”
“我当然知道剑上的道理。”南岛平静地说道,“我也是剑修。”
当初在静思湖的时候,秋溪儿便与他说过。
在修行界中,倘若有人不讲道理,那你只能拿剑去与他讲更大的道理。
青椒转头静静地看着南岛。
这个终日站在那柄黑伞下的少年,只是平静地说着:“我心口那道剑伤还没有消失,有时候依旧会想起四月的时候那一剑。我可以理解师兄的苦衷,但是并不代表我可以真正平和地接受那一剑。所以你如何觉得我没有深仇大恨?”
青椒转回头去,没有再说什么。
一直过了许久,直到高山之上的道韵与剑风都停息了下来,这个当初被南岛用世人的说话辩驳过的红衣女子才缓缓说道。
“所以说到底,其实你也不是世人——你只是想做世人而已。”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但是大概我这样的人做不成世人,人们不知道我这柄伞下有着什么样的风雪的时候,都会怀着怪异的目光,看着无时无刻握着伞的我,那样的目光,让我总会觉得我始终无法融入到这个人间去,所以从小到大,我其实孤独了很多年。而倘若世人知道了这柄伞下的东西,我只会向着更被推离世人的方向而去。大概却是就像师弟所说的那样,人生到底,不过是孤独之境。见山知水出关,闻风听雨踏雪寻梅,哪怕是修行之道,那些意味也都是向着孤独而去。那又怎样呢?”
南岛将手里的伞微微倾斜了一些,也松开了一些。
人间有些细雪落下。
南岛抬手接住那些雪,看着掌心里的一些血痕,重新将伞握紧,隔绝了这片人间。
“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
南岛平静地看了一眼远处剑风止息的高山,陈怀风输了,他也看得出来。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向着山道而去。
“伞下有什么?”
青椒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忽然之间,便开始孤独地拒绝世人的少年,轻声问道。
“你不会想知道的,也不会想见到的。”南岛的声音从山道上传来。
“见过的人都死了。”
青椒怔怔地站在原地。
那些少年方才倾斜伞,松开伞的瞬间,落向人间的细雪,依旧在山林间缓缓飘着。
这个红衣女子沉默了很久,而后抬手接住了一片细雪。
细雪自然是冷的。
比这片山岭之中,积蓄了数日的大雪要冷得多。
就像是有什么存在,目光冰冷地藏在无比渺远的天穹之上,静静地看着人间,找着某些东西。
青椒没来由地生出了这样一个想法,看着在掌心之中,融化成水,而后变成一点鲜红氤氲开的细雪。
在那一瞬间,像是有什么无比冰冷也无比凌厉的东西,落在了她的眼眸之中。
像是一柄剑一样。
青椒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方才南岛曾经看了一眼的天空。
山雪之上的天空无比阴沉。
但是已经没有雪了,没有风雪,也没有细雪。
如同方才的一切,只是错觉一般。
但是掌心的那一点血色依旧存在着。
所以自然不会是错觉。
这个惯于清冷的女子转头看向那个山道上安静地走着的少年。
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些怜悯。
“是的。”
青椒轻声说道。
黑伞下的少年转回头来,看着这个停留在原地的红衣女子。
“你是孤独的。”
青椒如是说道。
......
我也不想这么样反反复复。
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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