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庞苦笑一声,道:“是,是下官检举的。”
顾玉道:“他既是你朋友,你为何要这么做?通敌叛国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又为何收养了阿芹,让阿芹在你府上装疯卖傻?”
杜庞和阿芹脸上都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杜庞道:“这还得从八年前说起。”
“我知道顾钦差在暗中调查西北‘军户改农户’之事,也知道顾钦差的父亲老镇国公死于西戎人之手,您定然不希望老镇国公誓死守护的边关,被自己人一步步侵蚀,最终成为一张薄纸。”
顾玉道:“你提这个做什么?莫非‘军户改农户’与焦齐有关?”
杜庞沉默地点点头。
顾玉眼中似乎凝结着冰霜,道:“若真如此,那他死有余辜。”
阿芹小声抽噎起来。
杜庞道:“是,他是万死不能赎其罪。可这件事最开始,他是为那些军户着想。西北苦寒,军饷层层盘剥下来,发到州兵手上的寥寥无几。军户日子艰难,焦齐都看在眼里。”
“每一批运过来的军饷,焦齐从不沾染分毫,也并不与西北官场同流合污,可就是因为他手上太干净,招来了西北诸人的戒备与不满。”
“我早跟他说过,做人要圆滑一些,机敏一些,可他非但不听,还屡屡向上进谏,直言西北弊病。那些奏折还未呈与圣上案台,便被王丞相的人截住。”
“圣上那边迟迟没有反应,焦齐只好自己想法子。恰逢有军户提到‘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农户’,他便私自放军人归田,但依然替军户领着军饷,暗中把军饷补贴军户。”
“如此一来,军户一边能领军饷,一边种田自给自足,可谓一举两得。反正雍州紧接中原腹地,与那些戍守边关的将士不同,少些州兵戍守也不妨事。”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西北这伙人本就对焦齐不满,很快就发现了他这种做法。孰料那些人并没有用这个把柄弹劾他,反而纷纷效仿。”
“焦齐这么做,是将军饷尽数还给军户。可到了其他州,官员们全都昧下军饷。军户失了身份不说,军饷也得不到,还要按农户的标准交赋税,彻彻底底沦为农人,自然不再有为国尽忠之心。”
顾玉听了这段话,气得轻锤了一下座椅把手,口中吐出四字评价:“迂腐愚蠢!”
焦齐为军户着想,却适得其反,让其他州的官员钻了空子,他的好心,让西北边防逐渐沦为空谈。
杜庞道:“他是迂腐愚蠢。眼看事情逐渐失控,他拼命游说各地官员,劝旁人收手,还在军户中间将此事的利弊言明,可惜收效甚微。”
“他便一封折子一封折子地往京都递,可是和从前一样,根本呈不到圣上面前。西北官场,郑都督,陇西王家,三方早成了一体,谁都不愿放弃这块儿肥肉。”
“焦齐眼睁睁看着西北的兵力日渐亏空,乱象丛生。这一切都因他而起,他心中愧疚激愤,却无能为力。最后交给我一封绝命信,他说他要借口述职,亲自赶往京都,哪怕自己因此获罪,也要上达天听。”
说到这儿,杜庞苦笑一声:“他一直到死,都改不了他的迂腐愚蠢。他的一举一动,全在郑都督的监视之中,就连交给我的这封信,怕是都被人拆开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顾玉看着杜庞,道:“所以你为了明哲保身,把这封信交给了郑都督。”
杜庞道:“是,因为我知道,他根本到不了京都,甚至出不了西北。原本旁人就对他的清高不满,但因为他最先提出‘军户改农户’,那帮人自以为手里握着他的把柄,不至于将他赶尽杀绝。”
“可这一回,他摆明了豁出命也会把此事公之于众,是彻彻底底惹恼了整个西北官场。而且那封信也会让我沾上嫌疑,不仅他什么都做不成,我也得跟着丧命。”
顾玉已经能推测出之后的故事了。
杜庞为了保命,忍痛将信交给了郑都督,主动与焦齐划清界限。
他们动作很快,在焦齐进京前,就给他按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不等他申冤,就一把火烧死了焦齐一家,又向上表明是焦齐畏罪自杀。
人证物证付之一炬,焦齐含冤而死。
顾玉看向阿芹,道:“你不恨杜太守吗?”
阿芹哽咽道:“最开始是恨的,哪怕他救了我。可后来他为了雍州呕心沥血,为了替我父亲鸣冤,屡屡涉险。我便渐渐看明白了,这世间孤直之人寸步难行。”
阿芹还记得家中起火那天,大门从外紧闭,父亲在大火中仰面痛哭。
“报应,这都是我的报应!”
“走到这一步是我罪有应得,可整个西北官场,都该付之一炬。”
“苍天啊,天下该死之人良多,为何独让我一人奔赴地狱!”
那个时候阿芹也不过十三岁,她躲在水缸里,侥幸在大火中活了下来。
第二天,杜庞和官府的人便闯进来,将府中幸存之人尽数杀死。
杜庞发现了她还活着,趁旁人不注意,将她藏于车底,运送回家。
西北官员没找到她的尸体,四处捉拿,也怀疑到了杜庞身上。
幸好从前她父亲与同僚的关系不好,少有贵女与她交好。
再加上母亲因病去世,她守孝三年,期间一直囿于深闺,极少有外人见过她的相貌。
杜庞让她装疯卖傻,装作账房的傻女躲过一劫。
虽然杜庞救了她一命,但是她无法原谅杜庞卖友求荣的行为,对他很是仇视。
她对杜庞拳打脚踢,诅咒谩骂,但是杜庞从不与她计较。
反而将她带在身边,用实际行动告诉她,身在官场,如她父亲一般,仅凭一腔孤勇无法成事。
她看着杜庞收受贿赂,与那群贪官污吏蝇营狗苟,把自己的贪婪和浅薄挂在脸上,反而收获了西北众人的信任。
凭着这份信任,杜庞收集到西北众多官员贪腐的证据,并且在其他州县民不聊生之时,雍州成了为数不多的富足之地。
阿芹道:“顾钦差,我该恨的,不是杜伯父,而是让我父亲至死都背负骂名之人。是为了一己私欲,罔顾西北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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