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父母官,单慎判过许多案子。
他最愿意判的还是那些鸡毛蒜皮的纠纷,亲戚邻居闹成一片,又哭又嗷的,吵是吵了点,但不牵扯人命。
小老百姓,平日再是强势,进了公堂都老实三分,惊堂木一拍、杀威棒一敲,也没剩下几个嘴硬的了。
单慎不喜欢断命案。
谁喜欢死人呢?一条活生生的命,被人无端害死的自然可怜,但哪怕是罪大恶极的混账东西,原也不该随随便便就被人夺走性命。
可这事儿避免不了,作为官府,只能竭尽所能地去把案子破了。
单慎自认断案的能耐还不错,衙门里的仵作也有真本事,多费些心思能查出结果来。
最让他无可奈何的是那些已经“腐朽”了的命案。
一抔黄土,想寻找线索,太难了。
就跟这次案子似的,从河道上漂下来的尸体,男女都有,全是死了许久的,不说那模样吓人,只说弄清楚他们的身份,就叫顺天府费了好大的力气。
“死了一月的,三月的,甚至还有半年的,”单慎长叹了一口气,“我都佩服凶手,那尸体竟然还保存住了。
那段时间,国公爷也知道,我带着衙门里那么多人手,天天在城外待着,查他们是从哪儿漂下来的,到底什么来历。”
一面说,单慎一面解开了布包,里头全是厚厚的卷宗。
“你看看,光是那一带村落老百姓的供词,就整出来这么多,”单慎重重拍了两下,“这才慢慢查出来,有外地客商,有村里的小媳妇。”
徐简听单慎说着,又拿起一份卷宗认真翻了翻。
顺天府查到的凶手总共有三人,全是游手好闲的混混,平素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儿。
最初劫了个外地富商,抢了人家银钱,拉扯间闹出人命,吓得把尸体藏起来。
胆小谨慎地过了两月,衙门没有上门来,商人家里也无人来寻,这让他们胆子大了起来,又依样画葫芦抢了个商人,还寻了个地方都埋了。
原还算神不知鬼不觉,哪知道叫其中一人的小媳妇发现端倪,吓得想要报官、却遭了杀身之祸。
那凶手把小媳妇也埋去了一处,村里人问起来,就是“臭娘们跟野男人跑了”,骂骂咧咧几句,也无人特特放在心上。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个春天骤然转凉,雨水不停。
他们埋人埋得不结实,尸体都被冲下水、一路飘到了京郊。
等徐简看完了案卷,单慎道:“我也不说顺天府多辛苦才弄清楚了身份,查了几个月、差不多理顺了,刑部那里张口问我要。
要就要吧,证据给了,嫌犯给了,什么都给了,他们整理整理就能结案的事儿,判完了递交大理寺,被打回来了!
大理寺翻来覆去全是官腔,刑部又来找我们顺天府,那我能怎么办?
国公爷您说说,老单我是真的霉运当天了。”
徐简呵地笑了声,道:“一年到头,考绩得优,单大人不算倒霉吧?”
“托福、托福!”单慎拱手道谢,“就今年这霉运,还能得个优,全靠国公爷帮忙。”
这不是客套话,而是实话。
徐简道:“单大人确定这案子断得没问题吧?”
“都没给那三个凶手上刑,我才骂了一半,他们一个个就扛不住,互相咬起来了,”单慎道,“凶手认罪了,供词都对得上,我们顺天府反正问心无愧。”
徐简颔首。
他与单慎共事过,知道单大人的能力,也相信他不是胡乱糊弄的人。
“这案子……”徐简斟酌着。
他和林云嫣其实都不记得这案子了。
从前这时候,亲事已经定下,备嫁的小郡主居内宅,能听许多东家长西家短,却没有机会听这种衙门案子。
徐简正常上朝,倘若顺天府、刑部与大理寺为了一桩案子在金銮殿上接连数日、你来我往,他肯定会有印象,事实上,徐简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
同样的,那些漫漫经历场合里,亦几乎没有永嘉十二年腊月的片段。
这是他们全然空白的一段。
“封印前要破案?”徐简问,“我倒觉得,案卷已经这么清楚了,单大人与其继续查,还不如和刑部的人一块堵在大理寺门口,让他们签印画押得了。”
单慎哼笑:“我就差吊死在大理寺门口了!”
“那就掘地三尺?”徐简的手指落在案卷上,指尖点着的埋尸的地点,“再挖挖?要么问万指挥使借点人手吧?他们守备衙门挖地有经验。”
单慎哭笑不得。
“单大人别觉得我胡说八道,”徐简抿茶,“这案子就看大理寺能不能给你们过了,谁也不知道大理寺那儿到底再坚持什么,那你们顺天府多少得装装样子。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你敲得震耳欲聋,态度起码很好。”
单慎笑道十分无奈。
为官多年,这点儿面子功夫,他岂会不懂?
“这真是……”单慎叹了声,“这都下午了,再过会儿就天黑了,等明天吧。不行,时间不多,还是今天吧,连夜挖地,这钟够响吧?”
徐简道:“给万指挥使多说几句好话。”
单慎告辞了。
万塘借人借得不情不愿,等听单慎拍着桌板把刑部、大理寺骂了个遍后,平日也常常被其他衙门束手束脚的万指挥使生出了一点同情心,算是点了头。
等单慎带着人手往山上爬时,天又飘雪了。
山上全是七零八落的脚印,人一多,乱糟糟的,铲子下地,硬邦邦,难挖得很。
直挖到了天大黑,只能靠着火把照明。
单慎一面搓着冻僵的手,一面抬声交代:“都小心些,冬天也能点着火,别垦不出多少地、先把山烧了。”
没错,他们就是来垦地的,天知道来年开春长什么花呢。
又过了一会儿,突然间,一守备衙门的小吏嘀咕着:“这是啥?”
离他近的几人都凑过去,看着他手上的东西。
“好像是个牌子?”
“腰牌?是腰牌吧?”
“火把近些,仔细看看。”
单慎听见了,冲那小吏招手:“来来来,这边来看。”
小吏走过来,一面走,一面还用衣袖使劲儿擦着东西:“全是泥。”
单慎一看他这动作就皱了皱眉头:“别擦了,拿来我看看。”
小吏应了,把东西递给单慎。
单慎接过来,火把就在近处,他凑着看了眼。
脏兮兮,犯旧,擦去了很多泥,也还有一些边边角角擦不干净,但不妨碍看清楚东西的模样。
而后,单慎的脸色倏地难看起来。
那的确是一块腰牌,而且是东宫的腰牌。
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单慎把腰牌翻过来、瞪大眼睛看后头的字。
耿保元。
耿保元是谁?
他的腰牌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单慎忙问那小吏:“哪儿挖出来的?”
小吏带他去看。
那块地方挖得深一块浅一块的,乱七八糟。
单慎蹲下身细细分辨,嘴角抽了下。
他们守备衙门是真会挖东西啊!
东西挖出来了,地损得一塌糊涂,他除了知道腰牌是从这儿挖出来的之外,愣是没法再有其他判断了。
单慎抬头看向那小吏。
小吏二十岁出头模样,年轻极了,语气紧张里透着点兴奋:“大人,这东西有用没有?小的手都铲破皮了,您回头在指挥使面前,替小的多说几句好话吧?”
单慎:……
能说什么?
就这么个初来乍到的后生,也不懂具体的章程规矩,单慎连埋怨几句都开不了口。
他只能吸一口凉气,问身边几人道:“东宫有没有个叫耿保元的?”
几乎所有人都摇头。
只一位通判凑上来,与单慎咬耳朵:“他家原住小的家里的隔壁胡同,是个侍卫,年初起就没见过人了。
听说是个好赌的,欠了一屁股债,扔下他老爹跑没影了,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老爹没多久也跑了,怕被追债。
他这腰牌被埋在这里,大人,莫不是没跑成,被放债的砍死了?
啧!东宫的人都砍,哪家放债的这么嚣张?”
单慎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什么叫霉运当头?
他这样的就是。
来装装样子敲敲钟,想着即便大理寺不抬手,他们顺天府办案的态度好歹是过得去的。
哪知道挖来挖去,挖出这么个倒霉玩意儿!
看了眼黑沉沉的天,单慎按了按发胀的眉心。
明日早朝,太子殿下再问起案子进展,他要怎么说?
“殿下,您以前的侍卫欠债被人砍了……”
这话到底能不能说?
“挖!再挖挖!腰牌在这儿,人去哪里了?”单慎交代了几句,也没继续在山上待着,急匆匆下山回城。
今夜是睡不了了。
他熬着,刑部和大理寺都一起熬!
连夜提审那三个混账东西,既然都挑了同一块地方埋尸,总不能说一点儿都不知情吧?
夜深了,刑部衙门灯火通明。
单慎大步走进去,等底下人把大理寺卿、少卿、刑部尚书、侍郎都一并叫来了,他把腰牌啪的一声,按在了桌案上。
“都看看!一块看看!”
敲钟呗,这钟不是念了六十年经的老和尚,真敲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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