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惊喜和疑惑。
洛娮娮觉得他这副样子实在有些好笑,于是再一次没忍住笑出声。
“干嘛,不相信我啊,我好歹是在丞相府里长大的,怎会连绣个香囊都不会呢?”
云生依旧看着她,眼底饱含笑意。
“那就劳烦洛姑娘了。”
这次日清晨,云生为洛娮娮寻来了针线和布料,洛娮娮拿过东西靠在石壁上为他缝制新的香囊,云生就坐在一边看。
“将就一下吧,我不会做那种可以更换香料的,若是你怕不够,我可以为你多做几个。”
洛娮娮一边捯饬着手上的东西一边对他说,云生答应一声,懒洋洋地向后靠了靠。
洛娮娮缝得很认真,一时没再说话。
云生自觉地没将她打搅,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望着远方的大漠发呆,没一会便望出了神。
“阿云。”
是隔了很久,洛娮娮才开口唤他。
“嗯?”
云生回头看她,因着方才盯着远处太久,刚转过头的时候,他的双眼是微微酸涩的。
“我们聊聊天吧,总觉得若是这个时候不聊点什么,也太闷了些。”
洛娮娮说这话的时候手上动作依旧没停,云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细针,询问道:“如此……不会影响到你?”
洛娮娮甩了甩有些酸涩的手,肯定道:“不会的,放心。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问你。”
“但说无妨。”
洛娮娮轻笑一声,接话道:“你当初是为何做刺客?”
洛娮娮的声音轻柔,说出来的话也显得温柔了些。
云生为这个问题思索片刻,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回道:“缺钱。”
“就只因为缺钱?”
云生摇摇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当然不是,我并非洛口人,也并非从小在洛口长大,你知道云水吗?我其实是那儿的人。”
洛口,云生前几日跟洛娮娮提过这个地方,洛娮娮听云生说,洛口是一个不大繁华的镇子,里面有一镖局,就是云生做工的地方,云生说要带洛娮娮去那儿避避风头。
想起自己曾在那个小村子中编的谎被官兵识破,洛娮娮起先担忧,自己身份暴露的悲剧又一次上演,后来是了解到洛口的特殊性,她才放下心来。
洛口虽不繁华,却是一个江湖群雄聚居地,镇子里没有衙门,全靠大家约定俗成的江湖规矩维持秩序。
云生告诉她,在很久以前,洛口曾是座刚兴起不久的城,那些年中土和西域正值大战时期,中原旱灾严重,洛口又位于整个中原最干旱的地方。住在里面的百姓失去了生存条件,朝廷顾不上管,年轻的有劳动力的人都跑了,城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些难以跋山涉水的老弱病残留守其中。
后有一日,一位江湖游侠路过这里,她看到即将惨死在城中老弱妇孺她于心不忍,于是发动自己在江湖上的人脉,帮洛口挺过了那场旱灾。
旱灾过后,洛口从城变成了镇。
那场旱灾持续的时间太长,那位江湖游侠因此错过了自己最好的年华,她没法再提起长刀闯荡江湖,最终只得留在镇中,她的那些帮过忙的朋友,也有的因此留下来,由于当时的洛口已经没有了衙门,她们便自愿成了维护镇子安宁的人。
后来,他们的故事被说书先生一路流传到了很远的地方,江湖上的人不怕苦不怕累,集结成一个浩浩荡荡的队伍来镇子里安了家,过了很多年之后,那里便成了一个江湖群雄的聚居之地了。
洛娮娮听了这个故事,心中又是震撼,又是向往。
她原先确实以为,像云生这样年纪轻轻便武艺高强的,应是生在洛口长在洛口的,但没想到,他不光是后来才去的洛口,儿时还生在云水这样的地方。
云水村在中土历史上颇为有名,位于中原东部,在百年前中土和西域的大战开始之前,一直是中原最为繁荣的地方。
云水村靠水,位于中原一条最为重要的水路上。每年从云水交易贩卖出去的名贵宝器数不胜数,村民们的渔获更是能为村子带来一笔不菲的财产。
只是后来中土和西域爆发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战。
当时整个中土的情况都不好,就连江南都险些没撑过来,云水就此落寞,再未兴起。
“云水,我知道,说来我也有些好奇,史书上一般只强调了云水先前的繁荣……后来呢?”
洛娮娮看着云生,神色有些凝重,因为她是知道云水后来的情况算不上好的。
能让洛娮娮问出这句话,大抵是因为,她很好奇云水究竟是落寞成什么样,才会让云生为了钱去做了刺客。
“云水曾经很繁荣吗?我说实话,可能也只有外人记得这些。”
云生自嘲般笑了笑,接着道:“我出生的时候,云水每月的渔获甚至都不够填饱村民的肚子,只有村长和村里一些有威望的人家才能吃上鱼肉,大部分人,只能摘一摘山上的菜叶子吃。”
洛娮娮看着他,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道了句:“抱歉,不该问起这个。”
“无碍,我不会觉得有什么。”
云生停了停,继续道:“虽说村里人大都穷的揭不开锅,但我也没想着要做点什么改变现状。主要是,当时的云水村实在太落后了,信息闭塞,我那会一度认为,整个天下,或许都过着跟我们一样的日子,因此,我便从来不觉得自己过得有多苦。”
云生停下来,扭头看着洛娮娮。
“这或许跟你想象中有所不同吧?”
云生温和地笑着。
洛娮娮看着他,忽地一愣。
“原本日子照常过着,后有一日,大概是我六岁那年吧,村里忽然来了个怪人,其实就我现在看来,他并不是什么怪人,他是个周游天下的诗人,只是村里人没见过,才觉得那人怪得紧。”
“他说自己从江南游历至中原,途经我们村庄,想拿自己写的诗和我们换些粮食。可当时的云水村村民大字不识一个,诗歌这类东西,无非就是浪费了纸张和笔墨得来的无用产物。村里没人接受他的提议,那诗人倒也识趣,没再强求,只是依旧选择在村里逗留了几日。”
“也正是这几日,让我对‘外面的世界’开始有了为数不多的了解。”
洛娮娮听着云生的这句话,握着针线的手不受控制地轻轻一颤。
第一次了解外面的世界?洛娮娮回想着,自己第一次跑到藏书阁内偷读禁书,好似也就是六七岁时候的事。
这么一想,他们对探索未知的渴望竟是相同的,还真有些神奇。
她不自觉地勾唇一笑,继续听云生往下道来。
“村里人都不大待见那个诗人,只有我对他充满了好奇心,平日里爹娘忙着干农活顾不上我,我便偷偷地找到他,和他聊起有关外面的世界。”
“那个诗人跟我说起来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洛口,他向我讲述了洛口镇的由来,听得我满心向往,他说他此番跋山涉水来到中原就是为了亲自领会当地的英雄风采。”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有些心动了,我试着求他离开的时候顺道带上我,若是只离开一上午,或者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家,我父母应当不会发现。可他拒绝了我的要求,他告诉我从这里去到洛口,要花上好几个一天一夜。”
说到这儿,云生忽然停下了,洛娮娮察觉到异样,扭看他。
“怎得了?”
云生轻笑一声,叹了口气。
“只是觉得,那时随意做出的一个选择,竟真的导向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有些感慨。”
洛娮娮一听,疑惑道:“你不会……偷偷跟着那诗人到洛口去了吧?”
云生得了她的话,突然笑了,他笑得整个肩膀都在颤抖,弄得洛娮娮有些不明所以。
她蹙了蹙眉,疑惑地看着云生。
后者则是缓了好一会才继续道:“还真让你猜对了。”
洛娮娮听他这么说,眼神中不难看出责怪,她放下手中缝制了一半的香囊,将云生轻轻推了一把,轻声啐了一句:“那你笑什么,有病。”
云生看着她,眼底的笑意难掩,他冲洛娮娮摆了摆手,出言解释道:“没有,不是在取笑你,只是想起自己当初跟着那诗人离开的样子,觉得有些愚笨。”
“愚笨?”
洛娮娮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
云生点点头,肯定道:“是挺愚笨的,那诗人说要好几个日夜才能抵达洛口不但没能劝住我,反而让我开始琢磨这几日走在路上应该住在哪儿,吃什么。”
“后来我想,我们每日的吃食都是村民当天在山上挖的野菜,所以我就觉得,只要有山,就一定能找到野菜。解决了吃的问题,我开始考虑到了晚上,我和那诗人应当上哪儿去住。”
“那诗人待在村里的那几天,我曾偷偷出去观察过,村里没人愿意收留他,他便靠在村口的老树下过夜。当时我就在想,或许这一路到洛口,我们每晚都要在树下过夜,那可不太舒服,那时正好是夏日,家里不大需要盖被子,于是我就将被子偷了去,在那诗人离开的那天,带着被子偷偷藏在了他背后的背篓里。”
洛娮娮一听,顿时觉得有些好笑,她看着云生,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汇,这一下更是让她忍不住了。
洛娮娮坐在云生身边笑得花枝乱颤,云生看着她,默默替她扶住了手中即将掉落的香囊。
“明明方才还在责怪我,怎得这下也笑得那么开心?”
洛娮娮看他一眼,依旧没停,只是扶了扶他的肩,轻轻地摆了摆手。
云生看着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待她缓和下来,才再次开口。
“虽说这事听上去让人觉得好笑,但我成功了呀,那诗人离开的时间选得极好,正巧是我爹娘上山干活的时候。我跟那诗人说要见他最后一面,让他来我家门口等,若我不在家,那便是跟着父母出去干活了,很晚才能回来,他直接走便是。”
“我用这个法子支开他,随后带着东西藏到了他的背篓里。他回来的时候,我还听见他唉声叹气的,好似有些失落,但——”
云生说到这儿,又停了一下。
他斟酌地看向洛娮娮,后者则是刚缓过来没一会,还在认真捣鼓手上缝了一半的香囊。
“你能不能猜到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啊?”
面对云生忽然地提问,洛娮娮倒确实懵了一瞬。
好在结果她方才就已经设想过才笑得那么厉害,于是她便又笑了笑,将自己的设想说了出来。
“诗人应当在背起背篓的一瞬间就发现不对劲了,只不过你傻呵呵的认为自己的计谋很成功吧?”
云生点点头。
“的确如此,还不光是这样,那诗人走在路上的时候,甚至听见我在后面嘀咕天气炎热了。这些都是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从他背篓里爬出来之后,他才告诉我的。”
“不过他也说,我实在是太瘦了,让他背在背上,都感受不到重了多少。”
云生这句话一说出来,洛娮娮便笑不出来了。
她虽然不能共情,因着她从未体会过饿肚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但她很识趣,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不能表露出自己开心的情绪来。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云生搭在一旁的手。
他的手生得极好看,纤长骨感,只不过不够白皙。
沿着那双漂亮的手往上看,他的手腕和胳膊也完全算不上是粗壮的,跟他刺客的身份,好似完全不相搭配。
洛娮娮先前一直觉着,他的臂膀单薄,看着没洛云庭壮实的原因是云生还仅仅是个少年。可她现在一想,洛云庭今年也才不过15岁而已,排除他的基因之外,是否还有洛云庭曾经丰衣足食这一原由呢?
洛娮娮这么想着,又向云生的胳膊瞥了一眼。
她瞥见云生胳膊上的疤痕,或许是与歹徒或者什么人打斗过程中留下来的,她将那疤痕和云生骨感纤长的手看了又看,一时间竟有些心疼。导致后来云生说了一大段话,她都没听进去,只隐约听到,他跟那诗人去了洛口,闯了祸,不得不接下刺客这一行当了。
洛娮娮回过神,手上的香囊也缝制的大差不差了,她开口,声音轻柔:“你是闯了什么样的祸才不得不做刺客啊?”
云生看她,笑道:“以后再告诉你。”
说了半天,他还是没告诉自己为什么。
她转头看着云生,后者则是温和地对她笑着。
“关于这件事,你是有什么心事藏在里面?”
洛娮娮试探了一句。
“我没事。”
云生回应她,回应的干脆,淡然。
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云生像是一株歪斜的幼苗,弱小又脆弱。
可他坚强勇敢,在逆境中顽强生长,或许他早就知道,自己长不成一棵大树,可生命的意义,本就不是如此。
人们后来所做的一切努力,那些宏大的理想,都是生活的意义,不是生命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远不止如此,可它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洛娮娮也不知道。
至少她现在还没办法看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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