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重重的雪山出现茅草屋,和危机重重的雪山出现生人,一时之间不知道哪个更恐怖一点。
冷风猎猎,吹落了屋顶的冰棱,飞虎心头一颤,却发现被砸到的人并没有任何反应,无动于衷地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像一具具做得过分真实了的雕塑。
贺永安抬起手,示意几人不要轻举妄动,余光一瞥间,却忽然注意到撞了自己的旗杆。
这根旗杆异常的高,因为是从雪地里刚钻出来的,旗帜被冻得僵硬,硬邦邦垂向一边,像个断了头的尸体。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贺永安认出了这面旗帜。
倒三角的旗面密密麻麻画满了符文,可惜被漫长的时间侵染得一片模糊,再看不出原本的效用,旗边则被一圈细穗包裹,长长的垂吊着。
——这是一面阵旗。
他凝眸,眼中泄出惊诧。
有人在这里布过阵?
可是这么大一面旗,这得是什么样的大阵,什么样的大能,才能拥有这样的手笔?
疑点越来越多,偏又理不清楚,贺永安深吸口气,决定先解决眼前这个。
看着那头依稀的人群,贺永安沉声问:“这里以前有过人家吗?”
安昆十分肯定地回答了他:“从来没有。”
“但是……”他抬起手,指向其中一个干瘦的身影,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我认识这个人。”
“啊?认识?”一旁飞虎立刻精神起来,探头看向远处,“他是谁啊?有谁是你认识而我不认……的吗?”
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飞虎像是青天白日见了鬼,尾音都劈叉了。
“安叔?!”他喃喃,满脸的不可思议。
贺永安:“他是谁?”
飞虎这才回神,连忙道:“啊……是、是老大的父亲。”
说完,他看了看安昆,又看了看远处的人影,犹豫了一下,说:“但是他八年前的时候就失踪了。”
虽然飞虎当年是安父收养的,但由于对方失踪的时候飞虎才只有九岁,感情虽深但也有限,因而此刻还能克制住自己。
可安昆就不行了。
没有人能在突然得知自己失踪多年的父亲的音讯时无动于衷,从见到安父起,这个身材健壮的汉子就红了眼眶,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但也就是这一步,原本一动不动的人群仿佛感应到了似的,缓缓站起了身。
这大概是飞虎见过的,最诡异的一幕。
数十个人影齐齐有了动作,缓慢而僵硬地调转着身体,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就连看人时微微侧头的动作,都完完全全保持着同一种角度。
没人能在这样的画面前保持冷静,飞虎已经忘记了呼吸,却听到奚陵在旁边轻轻咦了一声。
他在咦什么?
下意识产生这个疑问,飞虎想要开口,突然被眼前的人群吸引了注意。
蹲着的时候,因为角度和雪地的干扰,除了最前面几个,剩下的人都有些看不太清楚,这会一站起身,隐藏在阴影下的面容便清晰地显现而出。
这些人……他至少认识一半。
都是曾经泠霜县的村民!
可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些人,不是早就……
死了么?!
瞳孔骤缩,飞虎觉得自己有点哆嗦。
随后,他又看到了最边上的那一位。
那人的穿着很有特点,大概家里是条件不好,买不起完整的兽皮,他的大衣是半块兽皮半块麻布勉强缝合在一起的,大衣里面,还穿了件皱皱巴巴的衙役官服。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人的脑袋没在头上,而是捧在手里!
再也忍受不住,飞虎杀猪般的尖叫瞬间荡魄云霄。
叫到一半,贺永安黑着脸一把给他拍上了禁言咒,防止他冒冒失失引起雪崩,飞虎却扭过头,一脸期待地看向了贺永安。
“……?”
他这是什么眼神?
这蠢货不会是以为他一个人能打过这么多只魔尸吧?
忍无可忍地拍响了飞虎的头,贺永安怒吼:“看什么看?跑啊!”
一切转变都发生在短短的几个吐息之间,再回神,奚陵就又被人拽起来跑了。
幽幽地叹了口气,奚陵此刻真心希望,这帮人的记忆力如果能差一点该多好。
不要每次逃命都带着他,他是真的跑不动。
茅草屋前的“人”在他们跑路的那一刻又一次变样了。
断头的、拽肠的、托着舌头的、甩着眼球的。总之,一个个歪瓜裂枣,惨不忍睹,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姿势,风一般追向夺路而逃的四人。
仿佛昨天下午的历史重演,几人又经历了一次生死追踪。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怪物的实力明显比昨天的魔蟒要弱上许多,无论是速度还是攻击力,都有着一定的降低,飞虎在不动用疾行符的情况下玩命地跑,也能勉勉强强保证不被追上。
但奚陵就痛苦多了,他这把老病骨头,是真禁不起这样剧烈的运动。
无奈之下,奚陵将目光投向了还在边跑边布阵的贺永安,快准狠地踢了块小石子。
贺永安顿觉手上一痛,旋即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亮起的微型法阵,大喜:“成了!”
他并没有将方才的疼痛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动作太大飞溅的沙石,兴奋地喊道:“最近的山洞在哪里?!”
“我知道!跟我来!”飞虎立刻冲到前面引路,连带奚陵也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没脸朝地扑到地上。
奚陵:“……”
奚陵气得悄悄踩断了身后追踪者的一只脚掌。
又是一段不短的奔波,终于,几人顺利进入了山洞。
贺永安一进洞就立刻甩出了手中法阵,严丝密合地封住了洞口,紧随其后的怪物们立即扑了上来,奈何无论怎样拼命地向前撞击,也怎么都进不到内里。
飞虎累得像狗,脱力地趴在了地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还好有贺仙长在,要是再追一会,我就直接往地上一躺,吃了我算了。”
他说完,突然看见奚陵捂着胳膊,脸上露出了隐忍的痛苦。
“你怎么了?”奚陵的表情不似作伪,飞虎顾不上歇,连忙爬起,“你还好吗?”
闻言,奚陵幽怨地看了飞虎一眼。
不好。
奚陵相当不好。
他的手被飞虎拽断了。
是字面意思上的断。
黏腻的鲜血已然流淌而出,好在奚陵身体差血量少,穿得也厚,这才没有立刻将外袍渗透。
其实早在今天早上同范营交手的时候,奚陵小臂上的缝线就崩开了一点,他一直忍着,等着伤口自己慢慢恢复,却没想到会突然被飞虎这样死命地狂拽,直接给他扯断了大半。
断离的肢体无力地垂落在一边,只剩下半截皮肉可怜巴巴地维持着一点连接。
猛地扯下了外袍的一块布,奚陵粗略地将手臂缠起,防止一不小心掉落出去,又想到飞虎那没比针眼大多少的胆子,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飞虎看着他额头疼出来的冷汗,对这句没事的真实性十分怀疑。
好在这孩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大,没什么脑子,转念一想觉得奚陵可能是跑太急累的,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转而看向了安昆。
“老大你呢?没受伤吧?”
半晌,没有回应。
“老大?哥!”
“嗯?!”猛地坐直了身子,安昆这才回神。
“……没事。”他说着,目光却始终没有从洞口的位置移开。
飞虎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了已经不成人样的安父。
飞虎神色跟着黯淡了下来:“安叔他……当年原来是来了雪山么……”
奚陵有些担心地看着这兄弟俩。
他的记忆早就成了一团浆糊,支离破碎,模模糊糊,父母什么的完全没有印象。但他大概明白这种失去挚亲的感觉,想来是极不好受的。
“不用担心,我们没事。”
安昆的情绪调整得很快,最开始的失态过后,没多久便平静了下来。
但他的神色依旧低迷,出神地看着洞外,看那个面目全非的影子。
“当年我父亲失踪的时候,其实身体就已经不行了。”
“那时候太穷了,棺材钱都凑不齐,我爹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是不想拖累我和飞虎,才会选择拖着病体,一个人跑出去。”
胳膊有拖拽的触感,是飞虎在小心扯着他的衣服。
“哥……”他仰头,眼含担忧。
安昆低低应了一声:“嗯。”
奚陵沉默。他不会安慰人,但他觉得现在的安昆大概也不需要他的安慰,只需要有人倾听。
不过他还是有些疑惑的,泠霜县的人确实过得比较贫苦,但据奚陵的观察,大部分的县民也只是吃得差点,不至于揭不开锅。
况且安昆和他父亲都是两个身强体壮的成年人,更不该混到这种程度。
最重要的是,既然都这么穷了,为什么当初还要选择收养飞虎。
对于这个问题,飞虎其实也疑惑了很久,安昆却一直没告诉他答案,但或许是突然见到了死去的父亲,又或许,是未知的险境让他想留下些什么东西,总之,安昆今天突然就松了口。
安昆:“其实,我和我爹并不是泠霜县的原住民。”
飞虎一愣。
他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你不知道也正常,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有一个姐姐。”
一个黑色的东西隔空扔到了奚陵面前,他接住看了看,是一个酒壶。
——这是县民们来雪山的习惯,随身备酒,关键时刻可以取暖。飞虎也有,但他已经愣住了,并没有拿出来。
似乎是在想着措辞,安昆仰头猛灌了一大口烈酒,才狠狠一抹嘴,缓缓开口。
“百年前魔气彻底退散以后,仙盟就一直在不断清缴着残余的魔物,到我这一辈的时候,魔物已经很少很少,尤其我的家乡还有门派庇佑,我以为,这已经很安全了。”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当时庇护我们村落的宗门会突然被人灭了全门。”
安昆有一副很低沉的嗓音。
正因如此,在陷入回忆之际,那压抑的痛苦就格外地让人共情。
“魔物很快闻着味找了过来,村里人没几天就死了大半,我爹娘便带着我和姐姐,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逃离。”
那真的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躲躲藏藏,风餐露宿,死亡的威胁随时在头顶吊着,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安昆还是觉得难以承受。
“我们跑了半个多月,才摆脱了那只魔物。可是娘死了,姐姐也意外走散。”
再后来,他和他爹一路流浪,最后来到了泠霜县。
这不是个少见的故事。甚至,若放在那个魔气侵蚀大地,五洲不得安宁的漫长岁月里,这是家家户户都会发生的事情。
而即使是现在,被魔物害得家破人亡的事情也还是屡见不鲜。
飞虎慌了,他从来不知道他家大哥身上还发生过这么多事,无措地伫在原地,被安昆摸了摸脑袋。
带着平日难得一见的温柔。
安昆:“这些年里,我爹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姐姐,每次攒到一点钱,就会跑到她失踪的地方四处打听,最后一无所有的回来。”
“当年收留你,也是因为当时的你和姐姐失踪时一样大,性格也和她当初很像,爹一看到你,就想到了她。”
山洞很安静,除了外面嚎叫的魔尸,就只能听见飞虎时不时的吸气。
安昆再一次看向了自己的父亲,尽管对方已经完全认不出自己。
大约是成了执念吧,后来安父走了,安昆继承了他的意愿,也开始四下打听起姐姐的下落。
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飞虎已经心疼得不行了。
他连忙道:“哥,你一定会找到她的。”
闻言,安昆却愣了一下。
半晌,他才低下声,喃喃回应:“对,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他说着,忽然对上了一旁的奚陵。
贺永安还在加固法阵,一闪一闪的,映照着奚陵此时的神情。
很难形容那是个什么眼神。
好像带着点遗憾,又带点淡淡的怜悯。
安昆的脸一下就白了。
再开口时,语调已然带上了颤音。
安昆:“我会找到她的,对吧?”
眼中的希翼那样扎眼,安昆久久地凝视着,近乎执拗地等待着一句肯定。
可奚陵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须臾,认真地问了一句:“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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