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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二十九章 拜师

    窗外大雪纷飞。

    灯火下,林延潮正细细读着文章,一面读,一面手中的笔不停。

    每一名投帖之人的文章,林延潮都有仔细看过,并着一一批改。

    不仅是文章上写了批语,甚至句词用法,甚至语病错字都一一改在文章里

    当然这也多亏林延潮一目十行的本事,否则一般人哪里能如此。

    林延潮写得极快,没过多久,就写完一封,无论合意不合意都会将文章,帖子让陈济川带出。

    在书房外的天井里,雪花落在井里的青砖上,天井四面屋檐下摆着几十张椅子。

    几十名书生穿着狐裘,棉袍,或站或坐,林府的下人提着茶壶,往书生手里的茶碗里添上热茶。士子们对手上的热茶并不在意,只是在热烈的攀谈着。众人都有志于事功之学,故而在场的多是志同道合之士。

    不久陈济川拿着文章,帖子走出了门。当下所有士子都是停止了谈话。

    “蒋越!”

    陈济川叫了一声,当下一名二十多岁的书生来到陈济川面前行了一礼。

    陈济川将文章和拜师帖子交给他说了几句,这名书生听后顿时露出沮丧之色,看了文章后道:“得状元如此尽心批改,纵不能得愿,但学生也是铭感五内。”

    “老爷说了,兄台与他不过缺了一些缘法而已,倒不是其他。”

    两人重新作礼,这名蒋越的书生转身离去,一旁书童连忙赶着给他撑伞。众人再见对方,此人脸上的沮丧之色已是少了许多。

    几名士子商议道:“此人乃是嘉兴蒋越,他的文章我看过,是不错,但匠气太重了些。”

    “匠气太重就是修饰文辞。方才写得事功策论,又不是重文辞,再好的文辞难道能出状元公之右。状元公收门生,绝不是要那些只知寻章摘句的书生。”

    “不错,我等都是来求经义之道,宫门前吾闻事功之道,仿佛如见一片新天地,若不能拜状元公门下,此生憾矣。”

    众人谈论间,陈济川又是来到天井里。

    “许文昌在吗?”

    一名三十多岁穿着粗布棉袍的士子,走来忐忑地行了一礼。

    陈济川说了几句,但见许文昌脸上露出大喜之色。

    这等喜悦之色,犹如许文昌刚刚榜上提名了一般。

    一旁众人看了也无不羡慕。

    “学生谢过陈管家。”

    “先不着急谢,还是见过老爷再说。”

    当下许文昌由陈济川领路,走至天井旁林延潮的书房。

    书房中点着炭盆,比天井温暖许多。

    许文昌向正在伏案批改文章的林延潮拜下道:“学生无锡茂才许文昌拜见状元公。”

    林延潮停下笔,转过身对许文昌笑着道:“你的文章我看过了,如欲折衷天下之义理,必尽考详天下之事物而后不谬这一句,于我深有所得。”

    “谢状元公夸奖,学生于事功之学不过初窥门径,愿拜入状元公门下穷极此道。”

    说完许文昌双手捧起自己的门生帖子和文章。

    林延潮从许文昌手里接过帖子和文章,交给一旁的孙承宗后道:“从此以后你记名于我门下,但能不能出师,要看你平日所学,为人品行。”

    许文昌大喜道:“弟子记住了,多谢先生。”

    古人一般师生之间,都是称先生。

    若学生对先生,表示更进一步尊敬,则可称老师。

    比先生,老师更进一步的,就是称夫子了,这好比学生把老师,当作孔圣一般在心底敬仰了。王世贞就曾讽刺,说官场门生称座主,不过是老先生,但严嵩当国时,就有门生谀称严嵩为老师,更有甚者,竟称严嵩为夫子。

    林延潮笑了笑,见许文昌无比郑重地行叩头之礼。

    之后下人捧上茶来,许文昌郑重其事地端过茶来向林延潮奉上。

    林延潮喝了对方奉上的茶水,看了一眼呈上的拜师礼,然后离椅将许文昌扶起:“以后需勤学勉力,不可懈怠。”

    如此师生名份就这么定下了。

    许文昌走出门后满脸喜色,神采飞扬,不少士子见了这一幕,都是羡慕,一并上来向他祝贺。

    “许兄,先我等一步!”

    许文昌笑着:“侥幸而已。”

    众人仔细打量许文昌,也不见得对方多出色,反而他的布袍不起眼处打着几个补丁,不免心想他能得林三元赏识,我又为何不行。

    也有人想,听闻名师择徒极严,我以为状元公身为帝王师,眼界不同于常人,却不想不严于择徒。

    林延潮择徒确实不严,因为所用是宽进严出的标准。

    儒学从没有道不可妄泄,法不可轻传之语。儒家先贤讲学时,一贯主张你只要肯来听我讲课就是我的弟子,甚至你心底不认同我也没有关系。

    甚至人戏称,你教你,并非是我认可你,只是我这个人爱诲人不倦罢了。

    你拜在我门下从学,要我认可你,就必须出师。

    比如孔子以诗、书、礼、乐教授门下三千弟子,但最后能贯通诗、书、礼、乐,身兼六艺者唯有七十二人,这就是七十二贤的由来。

    三千弟子,名著青史不过七十二人。

    孔子实行的就是宽进严出的标准。

    如此对弟子约束自是极宽,儒学从不讲一人终生只能拜一师,你拜在我下读书,也可摆在别人门下。孔子门下弟子除了颜回都曾去听少正卯讲课,孔子知道了也没有约束弟子,说你不准去,两个你只能选一个。

    还有就是拜师礼也是随意,儒家讲究的是心仪成礼,辅以束修而已。

    如孔子弟子中子贡富甲一方,以重金资助孔子周游列国,子贡之赠,孔子没有辞。还有穷得响叮当,又想拜在孔子门下的士子,孔子说也行,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大意是孔子说,自行带一束肉干向我拜师的弟子,我从没有不教的。若孔子认钱不认人,如颜回、子路、卜商、冉求、仲弓、原宪、伯牛等出身寒门的学生,都无法成为他的弟子。

    见许文昌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众书生们不免问许文昌,你给了状元公多少拜师礼。

    许文昌惭愧地道:“不过六礼而已。”

    拜师六礼即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干肉。这是民间拜师再简单不过的礼仪,但此区区六礼就能拜在当今帝师,翰林学士,三元及第的林延潮的门下,这是何等便宜之事。

    在场大多数拜师礼带得不甚重的书生,都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也有人却眼珠一转,将所携的拜师礼,偷偷减了些分量,更有甚者……

    片刻后,书房里一名士子向林延潮行礼后道:“禀状元公,学生家贫,不能支束脩。”

    林延潮搁下笔上下打量了这名士子,确实不甚富裕的样子,然后点点头道:“此无妨,可缓一段时日,但束脩之资却不可不纳。”

    林延潮也是随意之人,若是每名弟子各个都有子贡之财,那当然最好,但若是没有也行,肯给干肉的也行。

    林延潮这么说后,这士子没有丝毫感激,反而理所当然地道:“学生有颜回之志,亦有颜回之贫,听闻状元公也是贫寒出身,当知我等之穷苦。今日状元公得志,却索束脩之资,岂非忘本。故而学生恳请状元公免去束脩,待宽裕后再偿。”

    林延潮淡淡地道:“不错,你的束脩之资不在我眼底,但古人空手不相见,空手拜师,此非礼也。你还是先回去,想通了这个道理再来。”

    “学生……”

    这士子还要说话,却被一旁陈济川打断道:“老爷已是发话,这位兄台还是先请了。”

    见陈济川逐客,那士子只能离去,走到门口,突愤然转身道:“状元公,学生闻圣人之教,在于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如颜回一贫如洗,但先师对他却赞誉备至。”

    “弟子愿以颜回事先生,状元公为何不能如先师待颜回。吾此来以为状元公乃雅量高致之士,但今日见之不过尔尔,若今日之事为外人道之,天下之人会如何看状元公?”

    闻言林延潮眉锋一动:“站住!”

    这名士子以为得志,停下脚步负手问道:“状元公,有何高见?”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汝非颜回也。我问你功字怎么写?”

    “一个工一个力。”

    林延潮道:“不错,功字从力从工,以劳定国也。无力焉能言得,无力焉能言道。”

    “汝不自行束脩,从我而学,与不劳而获何异?此非事功之道,也不成礼数,故而还是请你另择名师吧!当然你也可道与外人,看看天下人笑话的是谁。”

    那士子听后无言以对。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你非吾徒,这句话我本不愿教你的,但教了你,你需有所偿。”

    那士子道:“学生身无分文,状元公还要怎么办?”

    林延潮点点头道:“身无分文那无妨,济川,将此子给我丢出府外!”

    陈济川冷笑一声,招呼几名孔武有力的下人进屋将这名士子拿住。

    “此有辱斯文!”这士子叫道。

    但是却无人理会。

    片刻之后,陈济川拍手而去,但见林府门外的雪地里,这名士子四脚朝天地摔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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