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再多看一眼那夫妻两人和那黄澄澄的油糕,洪衍文草草吞咽完上车前买的两个包子,连口开水都没喝,就跑到车厢连接处去抽烟。
他在车窗片一边吐着烟雾一边朝外张望,窗外是一片黄土地,在耀眼的阳光中全是沟壑纵横,在这里,他们这一代知青已经和当地农民携手耕耘了近十年,可仍是没有改变一点荒凉的面貌。
在这里真的能大有作为吗?真的值得人们将生命与之维系在一起,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吗?
洪衍文的心里其实早就有了明确的答案。他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低头把烟头踩灭在满眼是脏污的、土红色的地板上。
确实,“上山下乡”运动在知青中造出了几个“混出人样”的精英,也出了“大寨”那样的农业典型。但别忘了,那不过仅仅是“梅菜扣肉”上头,属于肉类独有的张扬。从实际角度出发,大部分人、大部分地区还是肉下头的菜,属于干巴巴的铺垫。
他自己无疑就是“梅干菜”之流,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草芥,名字普通得让人记不住,所以别说什么改天换地了,能全须全尾地好好活下去就已经极不容易了。
这话一点也没虚的,因为自从陆延华嫁人之后,别说他一开始那“打不挎”、“压不烂”“勇与天地斗”的心气全都烟消云散,就连他和其他知青伙伴之间,曾认为永远不会变的友谊也因为这一事件完全破裂,甚至可以说是反目成仇。
1976年到1977年,是他下乡以来最艰难的时光。下工回来便是呆坐,望着西天凄艳的晚霞,想着自己心事。他变得沉默寡言,因为陆延华的事,他无法对陆延萍、李卫国和刘阳平再产生哪怕一点的信任。
他们仨对他也是一样,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心虚,他们都离他远远的,不再与他交流,工作生活都与他脱离开,把他隔绝成了一个另类。
另外,家里的情况也不容乐观,父亲的病情成了他心里的一座山。每天晚上,他只要一想到母亲愁苦的面容,父亲病痛的呻吟,就会忍不住跑出屋外,朝着京城的方向下跪磕头,望着星空为父亲,为家人祈福。
不过话说回来,有一点他确实没想到。村支书的儿子对待陆延华倒是真的好,似乎是真的喜欢她。在家并不让她干什么重活,家里最好的东西也是紧着她用,甚至还为了她,把村里唯一的招工机会指给了她的妹妹,让陆延萍成了从“疙瘩岭”走出去的第二个知青。
只是另一方面,出于男人本能的防范,村支书的儿子对陆延华的人际交往也看得很紧。不但不许她再回知青点来,而且因为知道他们俩过去的事儿,就连下地干活也从不把他们安排在一起。
于是很长的时间内,他和陆延华即使偶尔能在公开场合见面,也根本再无说话的机会。直到1977年年初,陆延华的小腹隆起,有了身孕,和贫下中农彻底结合在了一起,村支书儿子的戒心才放松下来。他和陆延华才因此终于有了私下里见面的机会。
1977年的春节过后,他刚从京城回来,陆延华就主动来找他。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听村支书说,很快县里又会下放招工的机会,所以特意来告诉他这个消息。
据她说,李卫国和刘阳平他们为了这事儿,都快把村支书当场亲爸爸供着了,所以他也应该想办法送点礼,争取到这个名额,趁早离开这儿回城。
陆延华还对他说,“虽然我们没有缘分在一起了,可我最清楚,像你这样的人不应在这里消磨。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相信你能干出一番事业来,一个是你,一个就是我。”最后分手时,她还留给他一张自己的相片做永久的留念。
对陆延华的情谊,他自然无比感动。只可惜,能不能回去却不是他说了算的。
他们自己知道自家的难处,他带在身上的只有父母千方百计给他筹措的二十元钱,实在是舍不得投入到这种毫无把握的投机之中。
更何况他还因为和陆延华深为村支书儿子所厌恶。所以当时他就意识到,他是无法与李卫国和刘阳平竞争的,恐怕就是他们都走了,他也走不了。
他更没想到的是,就连陆延华交给他最后道别的信物他也没能保住。四月初的一天,村支书的儿子竟带着人找到了他头上,朝他索要陆延华的照片。他开始还不想承认,可后来村支书儿子竟然让李卫国和刘阳平来指正,他这才明白过来,是他同屋的那两个人再一次把他出卖了。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再想藏都藏不住了。没办法,只好把照片交了出来。村支书的儿子拿到照片相当生气,当场就指使人手又殴打了他一顿,并警告今后再不许他见陆延华的面。
在这件事后,他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时冷时热,神志不清,不吃不喝。李卫国和刘阳平这两个从京城来的同行者,既然不惜用背后捅刀的方式去讨好村支书的儿子,那么对他也根本没有施以援手。
所以最后熬过来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因为他真有一种跟阎王爷隔了一层窗户纸的感觉,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到了阎王的眼皮底下。大概纯属走运,赶上阎王爷那一刻在打盹儿,才没有睁眼罢了。
只是虽然又活了过来,他也没有多少可高兴的。因为爱情破灭,友情破裂,前程渺茫,亲人为病痛所困,就连自己一点微薄的尊严也维护不了。这种处境让他也实在是再难感到有什么希望,又什么生趣了。
他自己甚至一度想过,没有招工也回,没有户口也回,不批准也要回。虽然这样回到京城就成了“黑人”,“黑人”意味着没有工资,没有粮票,没有前程,那也远比在这里要好。
可这个心思一动,跟着他又想到家里的情况,便又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要是真的走了这一步,他那风雨飘摇、四处漏风的家庭,根本不可能再承受的起。
算了,自己就在这里吧,一个人再窝囊,也比回去拖累父母亲人们的好。
就这样,之后的日子里,他浑浑噩噩简直宛如行尸走肉,那种心与形的分裂,让村里人一度以为他的神经出了毛病,几乎把他当成了半疯子。
可命运就是这么奇妙。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竟是真的,就在他绝望至极点的时候,他的生命中又突然出现了出其不意的转机。
他的弟弟洪衍武在五一节的当天,竟然到“疙瘩岭”来了,这一来,也就把他彻底从所有的悲苦之中拯救了出来。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见面的情景,甚至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当天他就在村口像个真正的乞丐一样晒太阳打盹的时候,三个人影一起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一母同胞的兄弟,在他的印象里应该还在劳教的洪衍武竟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就在他瞠目结舌不敢置信的时候,一句“二哥,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的关切询问,当时就使他憋了多日的眼泪喷薄出来。
大哭一场之后,他什么都没顾上,完全控制不住地,先把心里的憋屈全都诉说了一遍。这直接引发了洪衍武的怒火,与他同来的还有陈力泉和一个叫“小百子”的半大孩子,他们仨没商量几句就让他带路,说要去找仇人替他出气。
当时他以为,他们只是要教训一下李卫国和刘阳平,所以很干脆就同意了。可没想到,当他带着这几个杀气腾腾的“救兵”进入村庄后,随后引发的竟然是一场大打出手的全面冲突。
李卫国和刘阳平这两个卑鄙小人自然首当其冲,先被洪衍武打翻在地。他们挨了顿臭揍不算,接下来还被扒光了身上的衣服,挨个又被从屋里踹了出去。
洪衍武一直驱赶着他们跑上了黄土岭中才罢休,结果让这俩小子,在外面光着屁股冻了一宿都没敢回来。
而接下来洪衍武也没止步,直接又把报复目标对准了村支书家。
对洪衍武的这个主张,当时他可并不同意,且极力劝阻。因为在他看来,村里有民兵又有狗,他们万万不是对手,别再把弟弟也给害了。
可没想到事情到这一步就连他也拦不住了,洪衍武的暴脾气无人能劝,而这种一意孤行的破坏力也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据说,民国的时候“疙瘩岭”里来过土匪,他们看这里太穷,不但什么也没抢,还一家给撂下了一块钢洋。1940年,日本兵也来过,没进到人家里,只是沿街呼喝着抓了几只鸡。
但洪衍武一伙人,别看不多,却是真红了眼了。他们直奔村支书的闯去,一路上有人敢拦就打人,有狗敢咬就打狗。没多会,就闹得鸡飞狗跳,家家闭户不及。真像是《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的场面。
民兵又怎么样?
全村不过三十几户人家,手拿锄头铁镐的十几个壮汉,在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拳脚下简直不堪一击,哭爹叫娘,全都被揍成了滚地葫芦。
恶犬又怎么样?
那个叫“小百子”的弹弓神乎其神,冲上来想撕咬这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的十几条恶犬,全都被他一个人的弹弓打伤了鼻子和眼睛。最后反倒像被撵的兔子一样,在惨嚎中四散而逃,跑得满山遍野。
那么自然,村支书的儿子也没能幸免。
就在村支书家的院子里,过去那个数次打得他遍体鳞伤的小子,被他怒气满腔、所向披靡的弟弟当众给摔成了贴饼子。
无人敢拦,无人能挡,全村的青壮,都被一个又一个精彩绝伦的“泼脚”,“脖儿搂”、“揣口袋”给震慑住了。
就连匆匆赶回家的村支书何三魁也对此束手无策。因为在这个场合下,这位村书记的官方身份不但第一次失去了震慑效果,并且就连讲理竟然也不是对手。
洪衍武一瞪眼,只一句话就把何三魁说得一阵心虚和支吾。
“你儿子拿一只狗做借口,就强迫硬娶别人的对象,还把人给打了。这是骑在别人脖子上拉屎。现在我们连讨个公道还不行吗?你心是黑的吗?算什么村支书!”
而当何三魁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你们下手也够狠的,就不怕政府追究你们的责任?”,却没想到更招来了洪衍武一阵义正言明的驳斥。
“还政府追究?那我倒要先问问你,知青的建房款都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私吞知青建房款,殴打知识青年,霸占强娶女知青是个什么罪名?干脆,咱们还是一起去县里说道说道的好!”
这个帽子可够大的,这下不仅何三魁当场哑火,再也没话了。就连他自己对弟弟也是佩服莫名,甚至还颇有些惭愧。因为虽说他本身就是个知青,又自诩颇有文化,对知青政策也没这个不学无术的弟弟认识得透。
说白了,从国务院下发的一系列文件来看,现在上面对插队知青的政策在实质上只剩下了一条:安定与抚慰。由此也可以想象,对于各级政府机关来说,知青工作越来越像一顶遍插钢针的帽子,戴在头上银光闪烁。
从他本人来讲,对此虽然很清楚,却有一层一直没有想到。今天全靠洪衍武提醒才意识到,像过去那些违规的事儿,现在可都成了罪名,一旦翻出来,弄不好当事者就吃不了兜着走,蹲大狱那是妥妥的。所以说,这番话无疑是正好把握住了其中的痛处,由不得何三魁不服服帖帖。
这种僵局的解决最终还是归结在了陆延华身上。她大着肚子刚一赶回家中,一见到眼前这副场面,二话不说就扑在村支书儿子的身上,用胳膊拼命护着丈夫。
这种意外的场面,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当时就感到了一种难言的酸涩和晕眩。
是的,陆延华是个深爱他的女人,但她现在除了是别人的妻子,还是一个母亲。他们之间的确是有缘无份了,唯一还存在的就是过去的点点滴滴,和彼此间曾经拥有过的脉脉温情了,而这些,是不足以改变他们两个人今后的关系和命运走向的。
他就是再委屈,再不甘,总不能逼着陆延华抛夫弃子跟着他走。所以,在这种既成事实面前,这场报复也该到此为止了。
就这样,带着百味杂陈的一种心疼,他不但主动阻止了还在不依不饶的洪衍武,也亲手搀扶起了地上的这对夫妻。
村支书何三魁在一旁目睹此情此景,更不由发出了一声意味复杂的哀叹……
只是,这件事到此可并未完全结束,后面还有尾声。
就在当天晚上,当他用洪衍武他们带来的挂面、罐头等食品准备好晚饭以后。他这个弟弟竟然从外面归来,拿着一张已经被村支书何三魁盖上大印的“转插”证明来给他看。并正式告诉他,说他从明天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了,今后再也不用窝在这里受气吃苦了。
当时他根本无法相信,手拿着证明看了好一阵,脑子还是一阵阵的发懵。他一是没想到家里如何会有这么大的能量搞到这张证明,二也是不相信村支书为何如此宽宏大量。
不过,洪衍武随后的话却解开了他心里的疑惑,他这才知道这张证明是弟弟通过一个局长儿子弄到手的。而村支书盖章放行其实也并不奇怪,按弟弟的话说,整个村子里最盼着他离开的恐怕就是村支书父子俩了。细细一想,这的确也是十分合理的解释。
这个夜晚,他喝得酩酊大醉,既为了这半年来的坎坷与波折,也为了祭奠在这里虚度的青春与破灭的爱情。
但到了第二天一早,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情况居然出现了。刚挨了一顿痛揍的村支书的儿子主动带着陆延华一起赶到知青点来送他,两个人把他们一行人一直送到了岭下。
特别是在临别的时候,村支书儿子不仅信誓旦旦向他保证今后一定会对陆延华好,也为过去的事情向他诚恳地道了歉。
在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确实感到有些释然了。
于是,他不但第一次和村支书的儿子握了握手,也郑重其事地指着陆延华的大肚子说,“告诉孩子,我是他舅,等孩子长大了,你们就让孩子去京城找我……”
话说到一半,他和陆延华都哭了……
临近傍晚,火车终于驶入一片楼宇,接着才缓缓进入永定门火车站。站台上有接客的,有拉行李的,尽管车站老旧杂乱,可在洪衍文的眼中,却满目都是亲切和可爱。
说实话,火车停靠在这个车站的一刻,对他而言是一种极度的完美。他,毕竟是从这个车站出发,也是从这个车站回来的。
回家的感觉真好,知道再不也会离开家的感觉更好。虽然家人不知他的回归,无人来接他,可他毕竟又重新踩在了京城的土地之上。
走出火车站的一刻,他的目光并不是盯在人流中或是寻找汽车站牌,而是先去寻找广场两旁的树木。
因为在火车的后半截路程,他其实一直都在思考弟弟洪衍武叮嘱过他的那些话。
“哥,我去给爸找药的事你别惦记。你回家的主要任务,一是帮忙照顾好家。二就是好好念书复习,准备参加高考。”
“高考,怎么可能?我过节回家的时候怎么一点没听到风声?”
“你得相信我,我能弄到‘转插’证明,就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消息!开考就在下半年,时间不多了。”
“……那家庭成分呢?我去旧宫大队报道的事儿又怎么办?”
“别报名牌大学,普通大学政审会放宽。去‘转插’的事儿你也别当成负担,这是三百块钱,你拿着,不用给家里。报道之后,你就去买烟酒,请吃饭,大队领导不会难为你,只要在家待上半年,你一定会成为大学生。听我说,你是咱家唯一当官的料,至少是个正处,要是上了大学,没准还能更进一步……”
“这钱你哪儿来的?还正处?我怎么听着像做白日梦……”
“钱的事儿你就别问了。我能来找你,你不是一样也以为是做梦吗!二哥,你什么都别管,听我的话就行了。实话告诉你,那一位就要复出了。你到了京城四处去看看就知道了,现在和过年那会儿又不一样啦,树上到处都被人栓上了小瓶子,由此可见,上下已经是一条心啦。”
“小瓶子?”
没错,小瓶子!
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瓶子!
几乎广场周边的每一棵树上都有,随风舞动,浩浩荡荡……
洪衍文确实亲眼见到了,现在的他,满目都是辉煌和希望!
是的,他信了,他现在相信洪衍武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发自内心地感谢这个弟弟,不但是因为关键时刻把他拉出了泥潭,让他重新找回了自尊,也因为洪衍武还给他带来了希望,一种如获新生的希望!
1977年5月2日傍晚19时,洪衍文站在永定门火车站的广场边缘。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充满暖意,感觉中连京城春天那呼啸的大风也变得柔顺了许多。让他感受到了多年未曾有过的幸福与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