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心儿”和洪衍武确实挺合拍。
如果按现在试婚的标准来看,他们从生活目标和生活习惯,几乎方方面面都十分默契,属于琴瑟和鸣、鸾凤和鸣那一种。完全就是模仿夫妻的样板。
可事无绝对,夏日里也有一样,这俩人就不是那么太合拍的——游泳。
六七十年代出生京城男孩子都应该记得,游泳、兵乓球和自行车堪称当年最时髦的“三大运动”。
换一句话说,那时候的男孩子,这三样儿谁没有参与过,那简直能让别人当怪物看。
再换一句话说,那时候的男孩子,无论怎样的“宅”,就是带着瓶子底儿一样眼睛的大书呆子,对这三项运动也都很喜好。不但争先恐后地自觉的参与,人人还都说得出一二三四来。
而这其中,游泳又是最让人趋之若鹜的。
为什么呢?因为当年室内游泳馆太少了。每年要过这个瘾。那就是每年有限的几个月。只能去非常稀缺的几块地界。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谁又能不珍惜?
那么京城游泳的地方有多稀缺呢?
说出来今天的人很难置信,这么大一个的首都,老百姓能去凉快一下的地儿,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当年的天然游泳场起初还有“玉渊潭”、“积水潭”、“什刹海”等若干家,可后来“玉渊潭”后湖一度关闭,“积水潭”彻底停业。就连“西小海”的“什刹海人民游泳场”也被填平盖了“什刹海体校”。
虽然后来又在“什刹海体校”旁边新开放了一家“什刹海游泳场”。但名字差了“人民”二字,面积比起过去可小了不少。
至于设施相对正规的露天游泳池,仅有陶然亭、青年湖、工体寥寥几处,面积也不大。
当然,一些人多地盘大的单位是有条件不错的露天游泳池甚至是室内游泳馆的,但只限对内部和家属开放,还得办理游泳证。老百姓是没法去的。
那实在在没地儿,又想游泳该怎么办呢?
广大人民群众便只能去“约定俗成”的天然场所“游野泳”了。
如“八一湖”、“莲花池”、“陶然亭公园”、颐和园里的“昆明湖”等等,甚至是护城河。但像“北海”这样的地方有专人查管,却是不能去的。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同样是“物以稀为贵”,天一热,几乎所有孩子都会想尽办法拥向水边。与其说游泳,倒不如说是集洗澡、避暑、郊游、冒险、娱乐、社交之大成。
特别是洪衍武和陈力泉这样又当过“海碰子”的主儿,他们已经对游泳彻底上了瘾。天热怎么也得湿一湿身子呀。
不让他们下水,那不就和饿极了的人看着一碗炖肉,却偏偏吃不到嘴里滋味差不多嘛。谁能受得了呀?
可反过来,同样的情况,换成女孩面对又不一样了。
本来当年的风气就保守,女孩子都很耻于把身体暴露在外。再加上当时社会治安混乱,能游泳的地方又这么少。出门游泳既怕人骚扰,公共设施又糟糕得可怕。女孩子要能喜欢游泳才怪了呢!
咱就不细说在满是淤泥,有寄生虫的河沟子里游野泳的滋味啦。
不但水脏,换衣服,清洗身体都是问题。女孩子可不能像男孩一样找个水管子就能洗个澡。
就算相对正规的公共游泳池又怎样?
好多素质低的人居然会在池中小便,导致池水肮脏,永远是尿臊味与漂白粉和来苏水混合的味道。
因此除了海滨城市以外,全国范围内,多数的女孩子都不愿参与这种活动。会水的少,会游泳的就更少了。从未下过水的女孩子甚至也有。
从实际来说,京城每年会去游泳池的女孩数量,就仅有男孩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
全然不用怀疑。以“糖心儿”可以算是半个洁癖的性情,必然对当下这样糟糕的游泳条件嗤之以鼻,属于坚决不去的人群之列。又哪里肯再夏季陪洪衍武去游泳呢?
其实她能游几下,还是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在杂志社内部的“游泳池”里学会的。长大之后,她唯一再下水,也就是和洪衍武去滨城下海的那次了。
有意思的是,洪钧这小子和“糖心儿”完全相反。他承袭了洪衍武的秉性和风格。才六七岁就早早地跟胡同里的大孩子们在护城河里学会了游泳。
这一下可就让家里人就提心吊胆了。
因为洪钧一旦会游了,便一发而不可收拾。这小子瘾头特大。见天频繁地屁股后面跟着那些大孩子跑去游野泳。一泡就是大半天甚至一天,不累也不腻。
而游野泳的害处不用细表,无救护措施又颇多危险,每年都能听到淹死人的悲讯。
所以就是脾气再好,知道这个情况之后洪家人也是为之色变。
王蕴琳第一次支持洪衍争臭揍了大孙子一顿。此后还下令严加看管,限制出门,甚至用糖果酬谢邻家孩子举报,绝不姑息。
但洪钧今年就要上学了,幼儿园已经退了。而且他自己是有腿的,又不能像狗一样拿链子拴着。
这小子就像当年洪衍武一样,会经常趁着家里人午睡的时候溜出去,接着就是不带拐弯地独自奔“陶然亭公园”而去。
没钱并不要紧,他会从三叔指点过的能钻进小孩脑袋的“铁栏杆门”进去。没人带着也不要紧,他自己个就能游,只要背心裤衩草丛一扔,纵深便可跳入湖水之中,一直畅快地游到晚饭前,因为是独自行动,自然也就灭绝了举报可能。
虽然回家后还要过一关。家人必定盘问干什么去了。但大概是近墨者黑,和洪衍武待的时候长了,洪钧不知不觉就学会了撒谎。而且也像洪衍武小时候一样,脸不变色心不跳,假话说的比真的还真。
只是王蕴琳也不是那么好哄的,她可是对付洪衍武的“老军统”了,就用当年对付小儿子的法子,也用指甲在洪钧的身上划。
这是因为下过水的皮肤,只要这么一划就会有白印儿,反之是没有的。
结果洪钧身上印记豁然,瞎话往往会被当场戳穿。于是,在亲奶奶不再慈爱的瞩目下,洪钧的屁股上便会很结实地挨爸爸几巴掌。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好在他的脸皮也受了洪衍武的影响,居然不是很在乎,脸上的皮似乎远比屁股上的厚得多。
更绝对的是这小子绝顶聪明,似乎身上真有点洪衍武的相关基因。很快他就自学成材,发明了反检验的办法。
游完泳后他会回到公园浇花引水的水管子下冲一冲,回到家就什么印儿也没有了。
只可惜,这小子的皮肤日益乌黑发亮,王蕴琳纵然划不出印儿也觉得有诈。老太太没了办法,就难免在洪衍武回来时候跟他念叨念叨。
说是迁怒与他倒谈不上,但把多年的委屈和心里的担心都诉说一下,让儿子明白明白妈的头发是怎么白的,也是很有必要的。
熟料这么一说到管了用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又有言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妖儿哪儿能比得上老鬼法力高强啊?
洪衍武不忍妈为难就出了个高招。他让母亲临午睡前,用她的人名章盖在洪钧的身上,然后放他出去跑,就再不用担心下水了。
这下真把洪钧给整住了,连着好几天,这小子身上都是红章累累的“王蕴琳”仨字,惨不忍睹。而且就像镇妖的箴言写在了妖怪的身上,让他服服帖帖再不敢造次。
可这样一来,这小子作入水蛟龙的美梦彻底断送,也记恨上洪衍武了。从此见面不叫,扭脸不看,完全当他是空气了。
洪衍武又送玩的,又送吃的,也不管用。最后搞明白了缘故,不得不开出每周至少带他去游一次泳,游完冷饮、冰棍伺候的条件,才算哄得这小子回心转意。
但自此,就算是多添了个小尾巴,得额外关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