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洪禄承的理论极具现实意义。</p>
一个人的牌品如果很好，人品绝差不到哪儿去。</p>
当真是“麻如其人”。</p>
现成的例子就是隔壁老苏。</p>
洪衍武去请他来打牌，那是一请即来，特别爽快洒脱。</p>
这就与“麻坛”上常见的某些矫情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p>
要说这种人，其标志性的特点，就是特别喜欢事先给自己立贞节牌坊。</p>
大约是为了自己赢钱时赢得好意思，也为了自己输钱时让对方不好意思。</p>
在接到邀请时，他们总要这样说。</p>
“哎呀，我不太想玩。”</p>
甚至在坐在麻桌上的最后一刻，往往还要扭着屁股装大个儿的。</p>
“其实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想玩。”</p>
然后就像饿极了的人见到面包一样向麻将扑去。</p>
这种坏毛病流毒甚广。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最有效的应对办法是欲擒故纵。</p>
别缠磨，一定要很豁达地表示。</p>
“那我再找别人吧。”</p>
这样一来，对方便会原形毕露了。</p>
不过，也总有个别极其无耻的人，哪怕像“求求你再多求我两遍吧”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p>
一不留神，就再恶心你一把。</p>
至于真打起牌来，对人性的考验，那更是全方位的。</p>
顺风的时候，喜形于色，眉飞色舞是许多人的通病。</p>
而面对麻桌上的逆境，大多数人虽未见得如同相声《打牌论》里演绎得那么夸张，能把红中磨成白板。</p>
可现实里，也确实很容易暴露出自身的性格弱点来。</p>
有人如丧考妣，有人如临大敌，有人指桑骂槐，有人指天骂地，有人难掩沮丧，有人心虚胆寒……</p>
甚至还有人在打危险牌的时候，会在手里攥上半天，嘴里还哆哆嗦嗦地问。</p>
“二筒……有人和吗？”</p>
这会儿假若真要有人和，此人多半便会说，“我可没说要打呀”，然后再收回去。</p>
用句京城话来说，那就是“够鸡贼的”。</p>
但表面上看似占了便宜，实则未必。</p>
此人沾沾自喜的时候绝对想不到，他的优柔寡断、胆怯窝囊，都已经深入人心。</p>
只要领教过他牌品的人，恐怕很难再生出与之共事的心。</p>
当然，或许有些人认为这无关紧要，因为大家都是俗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毛病。</p>
正所谓豁牙子吃肥肉，谁（肥）也甭说谁（肥）。</p>
何况既然是玩儿嘛，又何必那么认真？放松高兴才是第一位的。</p>
暴露点阴暗面也无伤大雅，实在没必要做个正人君子，非要牌风浩荡。</p>
原本洪衍武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p>
但恰恰就在今天，当他陪着父母和老苏打了这次牌之后，他就不这么想了。</p>
因为他发现，如果人的素质达到一定的标准，打麻将真能脱离俗的境界，变成一种极为风雅有趣的游戏。</p>
完全不是一堆儿俗人凑在一起，都憋着掏光别人兜里的钱，所能比拟的。</p>
首先来看吧。</p>
就凭洪禄承老两口打了一辈子牌，老苏也是过去专吃府门和宅门的主儿。</p>
洪衍武就知道跟他们玩牌，肯定不会来“推倒和”。</p>
必定是讲“番”或“嘴”的打法。</p>
但即使他有这种心理准备，当王蕴琳上牌桌讲规矩时。</p>
所介绍的番种之多，仍旧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p>
因为那简直多了去了！</p>
什么缺不吃，门前清啊，平和，七对，断幺九，十三不靠，杠上开花啊。</p>
还有什么坎当儿，断一门，独一听，二八将，喜相逢，四归一，前后碰，捉五魁，一条龙，混一色，清一色，字一色，绿一色，大三元，大四喜，大车轮，九连灯，孔雀东南飞、东南西北中，万绿丛中一点红……</p>
哎哟！好多“讲儿”都是洪衍武从来没听说过的。</p>
真要论齐全了，足足得八十一种。</p>
所以实际上还没打呢，这就先让洪衍武有了一种自己的牌都白玩儿了，竟是个井底之蛙的感受。</p>
但这还不是全部呢。</p>
因为除了正儿八经的数番外，老一辈儿人居然还有一些特殊章程，更是他闻所闻问的。</p>
比如说，三番以下不许和牌，否则算诈和。</p>
再比如说，庄家掷出的骰子，在下家抓牌之前必需收回，否则罚钱。</p>
还有说“碰”不碰，罚钱。</p>
叫错牌，罚钱。</p>
悔牌，罚钱。</p>
相公，罚钱。</p>
上家打牌前，抢先去摸牌，罚钱。</p>
打到半截，说“困”，罚钱。</p>
没打够四圈儿，想走，一样罚钱……</p>
总而言之吧，那规矩和限制太多了，让洪衍武听得不禁昏头转向。</p>
他甚至都起了疑心，心说不会是爹妈和老苏达成默契，这是在故意作弄自己呢吧？</p>
但反过来说，这样的规矩也是在开掘智慧的潜能，蕴寓了着多种组合。</p>
当真玩起来，过程越曲折自然就越有趣，快乐竟是以倍数增长，成了趣多多。</p>
比如说这样的环境里，谁都不爱吃碰，做大牌的可能性当然直线提高。</p>
无论谁和了，必定都是一把有难度的漂亮牌。</p>
单那牌面就显示着谐调、均衡的美感，像一组格调典雅的屏风。</p>
另外，同样因此，一把牌的时间也变长了。</p>
这让每个人打牌、抓牌的姿态，都透着一种具有节奏感，有条不紊的优雅气度。</p>
甚至越抓到最后，越能引起人心浮动，感受到一种刺激的期待。</p>
这样的感受，“推倒和”可给不了。</p>
那玩意打起来快得很，只要凑够四副一对，就和了。</p>
于是，洗牌、码牌、吃牌、碰牌、和牌，周而复始。</p>
运气排挤智慧，匆忙顶替悠闲，火急火燎，杂乱至极，无以审美，优劣立判。</p>
要说真是上天不负苦心人，第二圈的时候，洪衍武终于开和了。</p>
还是个清一色、捉五魁的豪华对子和。</p>
他打过那么多次的麻将，这种牌也只和过这一回。</p>
心知肚明，也只有这种玩法，自己才会达成这种境界。</p>
感慨之余，打心里往外泛着舒畅。</p>
但要说最有意思的地方，其实还不是和大牌，而是来自于那些额外的罚钱规矩。</p>
因为表面上谁犯规，都要把罚款放于牌圈中央，最后归于和牌者。</p>
可这里面还存有一个相当大的变数。</p>
那就是必须得和牌者，在说“和”亮牌之前，先将罚款拿起，方能归己，否则便要加倍论处。</p>
于是这下热闹了。</p>
有时一连几个人和牌连续忘拿，挨个往里续钱，那总数累计翻番，数量就可观了。</p>
谁都不免都虎视眈眈起来。</p>
可也奇了，越如此就越容易忘，兴味自然随之倍增。</p>
所以别看刚上手时，洪衍武对这样的新章程很不习惯。</p>
老是他接连违章被罚，甚是不快。</p>
入家随俗，只能勉强从之。</p>
可渐渐就尝到了甜头，就变得乐此不疲了。</p>
开始打心里认可父母这辈儿人的“麻将艺术”。</p>
那不用问，这样的牌局必然造就出许多充满戏剧性的转折。</p>
没多久，快乐的笑声和精彩的转折，就把洪家的孩子们都牢牢的吸引了过来。</p>
于是也不知什么时候，电视机前坐着的人倒开始少了。</p>
反倒是大家伙都饶有兴致纷纷把情感投入在了牌桌上。</p>
旁观者们在鼓掌大笑观战的同时，也开始兴致勃勃请桌上的人现场说法，解说牌局，传授玩法了。</p>
而据洪衍武的观察，他的大部分亲人，此时几乎都呈现出“上贼船”趋势了。</p>
最绝的是，四圈牌未曾打完，洪禄承竟出人意料地主动掏出一块钱往桌上一拍。</p>
高喊道，“不行不行，我累了！你们谁替替我？”</p>
这顿时引得哄堂大笑。</p>
而最终还是徐曼丽，在老爷子答应为其指点的鼓励下，补上了位子。</p>
这样很快，洪衍武也效仿之，推举水清代为上场。</p>
于是这台春晚的后半段就更没什么人关注了。</p>
除了俞宛妤和杨卫帆的表演，大家都直勾勾的盯着牌桌。</p>
继而四圈儿牌过，老苏赢了十几块告辞回家，他的位子便再交由洪衍茹顶上。</p>
自此，牌桌就成了洪门女将的天下。</p>
尽管难度下降，真成了“推倒和”，可也一样让八只手悠然，四张嘴翩然，其乐融融。</p>
洪家的气氛可以说完全恢复到了没有电视的时光。</p>
最后还要说一句的是，这麻将真不白打。</p>
因为洪家的人不是看过活玩过就算了，各自都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p>
像大嫂在桌上就说，“说来也奇了。咱们几个扪心自问，谁都并非爱财如命之辈，于家人、于朋友也不算吝啬。怎么到了牌桌上，就都变得贪得无厌了呢？”</p>
听得这一句大家就乐。</p>
随后洪衍茹接口说，“大嫂，依我看，牌桌上赢来的钱可不比寻常，因为‘能显英雄本色’呀。什么游戏，如果胜果得不到充分显示，也就没意思了。你看。哪怕我平时给你十块，在牌桌上只赢你一毛，也分外惬意。因为装进口袋的，不光是钱，更是被确认了的‘胜度’的标志。”</p>
大家听了都说对。但水清却另有体会，又补充说。</p>
“我看，不光是战利品的问题，还有合理的规矩。赏罚分明，且有难度，才是关键。战利品让游戏有了竞争的目标，而规矩造就了游戏的乐趣。如果在生活里，单位里，恐怕也会是这样吧。迎接生活和工作的挑战，证明自己的价值的同时，能得到合理的回报，这才是让人持续奋进的动力。”</p>
这话说完，在大家品味的同时，也触动了洪衍文的神经。</p>
他更像是一位哲学家似的，发表了自己的观察体会。</p>
“人常说‘棋如人生’。现在我看你们打牌，倒是麻将才更像人生。因为下棋主要凭技艺，运气的成份很少。麻将却既靠运气，又靠技艺。”</p>
“你们看，生活中，哪个能像下棋那样，仅凭才气就取得成功？而打麻将的技术再好，手气不灵，也会有不开和的时候。这不正如许许多多有才华、有能力的人，机遇不佳，终于被埋没一般？”</p>
“然而，走运的兴奋，倒运的懊恼，等待时机的焦灼，时机来临能否运用才智将其抓住的斟酌，以及终于获得胜利的喜悦，却是必然体验的丰富情感。这种苦乐趣味，可说是简化和浓缩了的人生苦乐趣味。”</p>
“所以，我觉得麻将的过程，也是人们追求自我完成的过程。一沙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宛若人生写照。难怪爸妈心态都那么好，像这样的牌打多了，自然就能成为事理通达心气和平的人。”</p>
至此全家人一起开怀大笑。</p>
而眼看着父母眼里都蕴含着快乐的光，洪衍武对二哥的马屁水平打心里甘拜下风。</p>
心说有文化的人拍马屁，果然不着痕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