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丘之战虽然以许叔翼的惨败而告终,但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举国轰动,很多人都不知道曾发生了这次战役,甚至连安禄山都不知道,一方面作为战败者,许叔翼颜面尽失,他将此事深埋,不肯告诉任何人,另一方面,战胜安西军也保持沉默,他们也没有任何宣扬,更由于此战是在深夜发生,当地的村民也都不知晓,于是,此事就像一个沉入海底的秤砣,无声无息。
时间渐渐到了九月,天高气爽,大唐的秋天到来了,从入秋后,河北道的一些州县便开始不安份起来。
这天中午,在相州安阳县县衙前的告示栏里贴出了一份布告,布告刚贴出没多久,便有上百名行人围拢上来,一般秋天贴出的布告大多是秋后处斩的死刑犯名单,各州县会在夏天时将死刑复核报给朝廷刑部,刑部会在初秋时批回,然后张榜公布,待秋后处斩。
这是一个完整的流程,所以这时候贴出的布告格外引人关注,很快,人越聚越多,但识字的人却不多,有读书者开始揄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接朝廷旨意,陇右、关内大量土地空虚,欲从河北招募三十万民户到关内陇右定居,每户可给良田三十亩,头年免税,连续耕种满三年,良田可转为永业田,朝廷可提供迁移米粮、迁移房屋,足户迁入者可奖耕牛一头,逃户者一概重建户籍,有意者可在当地官府报名,名额满即截止.....’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片惊呼,这怎么可能,朝廷居然给大家分田了,一名中年男子尤其感到震惊,他就在读布告者身旁,听得清清楚楚,这名男子叫高富贵,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世世代代祖居相州,这份布告使他心中掀起了狂涛骇浪。
这时,他身后忽然有人大喊道:“我猜对了吧!这两天肯定会有通告,今天就出来了。
众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是一名年轻货郎在说话,他旁边放着一副货担,正用草帽扇汗,货郎见众人都向他望去,不由脸一红,挑起担子要走,高富贵认识他,和他是同村之人,他便连忙问道:“乔五郎,你怎么知道?”
货郎见是熟人,便笑道:“富贵不知道,我刚才别处过来,汤阴县和尧城县都贴出来了,听说所有的河北道州县都有这样的布告,我就在路上琢磨,咱们安阳县是相州第一大县,又是州治,应该比别的州县早出来,不料它今天才贴出来。”
货郎的证实使众人的议论再一次沸腾起来,有人质疑道:“关内道和陇右怎么会有这么多土地,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空地了,怕是在骗人吧!”
质疑声刚落,立刻有人‘嗤!’的冷笑一声道:“迁移汉民三十万户去了安西,又严打权贵兼并土地,当然会有土地多出来,你以为河北道也能像人家那边一样限田?”
“嘘!”有人嘘了一声,“别乱说话!当心有人听见。”
牢搔者立刻闭嘴了,这时,守在布告栏旁的两名衙役对众人笑道:“朝廷的旨意早就到了,正好我家县令前几天生病,所以耽误了两天,大家有兴趣的可要抓紧时间报名啊!名额有限,别的州县可积极着呢。”
听到这句话,很多人都转身赶回家去了,高富贵也挤出人群,挑起担子正要走的货郎对他笑道:“富贵,这可是你的好机会啊!别放过了。”
“嗯!”
高富贵兴奋地应了一声,也问他道:“你呢?你不感兴趣吗?你们家也没有田地啊!”
货郎乔五郎一瞪眼道:“谁说我不感兴趣了,我专程从汤阴赶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一定要去陇右,反正吐蕃也灭了,那里没有危险了。”
“我们一起回村!”
“你先回去吧!我把剩下的这点东西卖了,就赶回家。”
“那好,五郎,我先回去了。”
高富贵心如火烧,打了一声招呼便匆匆往村里赶,高富贵的家在安阳城外十里处的高乔村,顾名思义,主要是高、乔两姓为主,是一座三百户人家的大村庄,村庄周围都是上好良田,安阳河从他们村边流过,灌溉便利,土地肥沃,近百顷土地原本都是他们村的良田,可现在,村中除了还有几户人家有田地外,其他已经全部被安禄山的军队兼并了,变成了军田,分给了军户的家属,或者作为军粮田。
这其实是和关中的土地兼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关中是宗室权贵占地,而河北道则是安禄山军队并田,否则他的近五十万大军拿什么养活?
高富贵家中原本也有八十亩上好土地,是他祖父留下的永业田,他父亲三十年前病重,卖掉了二十亩地换钱治病,父亲死后,三兄弟分家,剩下田一人二十亩,天宝三年,相州大旱,夏粮和秋粮连续颗粒无收,这时,农户们只得卖地救命,而买主却只有安禄山一人,由于没有竞争对手,安禄山便以极低的价钱收购农民的土地,高富贵家中的最后二十亩地就是那时卖掉的,每亩八百文,而正常年份,市价最少是九贯钱一亩。
从此,高富贵就和其他高乔村的农民一样,成了安禄山的佃户,辛苦一整年,只能勉强糊口,今天高富贵是入城买盐,正好看见了移民布告,他也不买盐了,心急如火燎,几乎是一路小跑回了村。
“富贵回来了?”村口有人向他打招呼笑道。
“好事情啊!乔四叔,官府要移民关内和陇右,送三十亩上田!”高富贵边说边跑。
有人又撵着他屁股问道:“富贵,真的假的?”
“你们自己去县城看看吧!”
他一阵风似地向家中奔去,高富贵的家在村子里面,由几间破泥屋组成,带着娘子和一儿一女度曰,隔壁是他二弟和三弟的家,情况也基本和他一样,都是给安禄山种田的佃农。
他跑到家门口,正好遇到二弟富宏,他便高声嚷道:“二弟,快去把三弟也一起叫来,我有大事和你们商量,事情重大,快去!”
他的兄弟富宏愣了一下,他见大哥兴奋异常,激动得满脸发红,便知道是好事了,便转身向三弟家中去了。
高富贵冲进自家院子,他的娘子正在院子里喂鸡,见他风风火火跑回来,不由埋怨道:“大郎,你急什么?”
她又见丈夫两手空空,不由一皱眉又问道:“你买的盐呢?”
“娘子,不要提盐了!”
高富贵激动得抱起妻子打转,高兴得哈哈大笑,“我们要时来运转了。”
高娘子捶打他的肩膀骂道:“死鬼!快放我下来。”
十岁的儿子和八岁的女儿一齐跑到院子欢快地笑道:“爹爹,什么好事呀!”
“移民!”
“移民?”他娘子愣住了,“你在说什么胡话啊!”
“不是胡话,真是移民,移民到关内道或者陇右,我们就有自己的土地,我们全家一起过去,官府还给一头耕牛。”
高富贵闭上眼睛,幸福得无以伦比,这是他盼望了多年的美梦,现在,美梦要成真了。
“大哥,什么好事情?”二弟富宏和三弟富侯走了进来。
“你大哥犯病了,居然要移民,哼!你们自己听听吧!”高娘子不满地道。
“别听妇人胡说!你们快坐下,听我慢慢讲给你们听。”
兄弟三人在院子里坐下,女儿和儿子一边一个依偎在爹爹身旁,而高娘子一边扫地,耳朵却也竖了起来。
高富贵便将县城发榜的事情详详细细给两个兄弟讲了一遍,最后道:“这个消息乔五郎也证实了,我正好遇见他,他说别的州县都贴出了同样的布告,我估摸着这件事是真的,一家给三十亩地啊!市价几十贯钱,我们一辈子都买不起,如果全家去还有一头耕牛,我决定移民关内,这个机会我绝不会放过。”
“大郎,再好好商量一下吧!你别这么急。”高娘子忍不住提醒丈夫道。
“去!去!去!”高富贵不耐烦地一摆手道:“男人们说话,妇道人家插什么嘴!”
高娘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抡起手中的竹扫帚,意思是,你敢骂老娘?
“大郎,到屋里去,我有话给你说。”
高娘子声音严厉,要不是两个叔子在这里,她早就一扫帚劈头盖脸打去了。
高富贵虽然有点惧怕娘子,但当着兄弟的面,这个面子他可丢不起,他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又问兄弟道:“你们觉得如何?”
二弟富宏为人比较慎重,他低头想了想道:“大哥,这事虽然听起来很好,但我总觉得官府怎么可能送土地给我们,而且这里面很多事情都没说清楚,比如去关内道的哪里?是南面的泾州、宁州,还是北面的延州、绥州,虽然都同在关内道,但两地完全不同,还有陇右,可别是吐蕃高原啊!”
“咳!二哥从小都胆小,若不那边好,咱们再回来不就行了吗?把耕牛一卖,土地一卖,兜里揣着几十贯钱回来,在这里还可以买上十几亩地呢!”
说话的是三弟富侯,他的姓子比较歼诈,总喜欢想一点歪门邪道。
老二富宏却冷笑一声道:“有这么容易?当人家事傻子吗?刚才大哥明明说得很清楚,三年后才能土地归己,能不能卖还是一回事,你以为真的是好事。”
“是不是好事,我劝你们三兄弟都走。”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高氏三兄弟纷纷站了起来,来人是他们的一个长辈,是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老人叫高缙,早年曾当过邺县的县丞,是高乔村资历最老,也是最有见识的一个人。
高富贵和二弟连忙上前扶住了老人,高富贵问道:“二叔,你怎么来了?”
“我刚才听你在村口大喊大叫,正好乔五郎也回来了,我问了他情况,便过来通知你们一声,叫你们女人赶快收拾东西,男人去县衙报名,这可是保命的大事啊!”
高家三兄弟顿时愣住了,高富贵结结巴巴道:“二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缙坐了下来,叹口气道:“我好歹当过几年县丞,有些事情看得比你们透一点,我估摸着这不是什么移民,而是朝廷想把你们都转移走。”
三兄弟面面相觑,忽然异口同声道:“转移我们做什么?”
“你们三个傻瓜,安禄山要造反了,你们都不知道吗?”
安禄山要造反的意图,可谓天下人人皆知,高家三兄弟也都知道,但他们绝不会把造反和移民联系起来,还是老二富宏反应快,他问道:“二叔的意思是,朝廷是在保护我们吗?”
高缙点了点头,“应该是这样吧!若真打起仗来,整个河北道都得遭殃,最可怜就是我们这些平头小民,不知多少人家会妻离子散,哎!”
“可是...可是...我们就是安禄山的佃农啊!”高富贵还是有点不太相信。
高缙瞥了他一眼,摇摇头道:“富贵,你平时蛮机灵的,怎么这会儿变傻了?”
高娘子也出来了,她牵着儿女,紧张地问道:“二叔,你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安禄山的士兵都是什么人,都是胡人,凶蛮残忍,掠夺成姓,他们会管你们是谁的佃户,杀人抢掠,毁村灭县,就像蝗虫一样,所过之地一扫而空,我是知道的,你们三兄弟赶紧走吧!逃到关内或陇右去,那里安全一点,就算是贫瘠土地或者高原,也总比留在这里等死好啊!”
高娘子吓得脸色惨白,她颤抖着声音催促丈夫道:“大郎,你快去县里报名,我来收拾家,二叔、三叔,你们也一起去。”
高富贵呆立了片刻,忽然跳起来大喊道:“去!我这就去!”
“大哥,你稍等我一下,我去给娘子说一声!”老三一溜烟地跑了。
老二却担忧高缙,问他道:“二叔,你不走吗?”
高缙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不走,七十岁的人了,要死也要死在故土,但我希望晚辈们走,我去别人家劝劝,你们快走吧!”
老人拄杖,蹒跚着走了,很快,高家三兄弟赶着老二家的马车,向县城飞驰而去,很快,整个高乔村都震动,几乎家家户户都向县城里赶,还有人通知别村的亲戚,消息从高乔村不胫而走,一个传一个,一村传一村,不管是谣言还是真理,总之,引起了安阳县周边的极大恐慌。
安阳县的县衙前,早有数千人将整个县衙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这是最早赶来的一批人,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正向这边赶来,不光是农民,很多县里的平民也参与进来,强烈要求迁徙关内道。
近百名衙役忙得声嘶力竭,维持秩序,县衙里的其他事情都完全瘫痪了,大堂内,县令、县丞、县尉、主簿,以及各曹吏员,一齐上阵进行登记,尽管如此,众人还是忙得手忙脚乱,来的人实在太多了。
安阳县叫王垍成,华州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文弱书生,天宝九年进士,出任安阳县令已经两年,由于身体不好,隔三岔五就要请病假,所以得了一个病县令的绰号。
作为一个县令父母官,按理,他的人民大量要迁走,他当然不舒服,但王垍成心里也明白,这是朝廷的统一安排,尽可能地迁走河北民众,将安禄山的造反危害降到最低,甚至包括他,最后也要离开河北,至少他的家人要离开,想通这一点,王垍成也就没有了任何顾忌,走多少人,他都一概登记,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所谓三十万户只是一个说法罢了,走一百万户都没有问题。
王垍成登记了一户,感觉有些累了,忍不住习惯姓地想请病假,但他见人潮汹涌,衙役们拼命阻拦想涌入大堂的农民,他只得叹了口气,道:“下一个吧!”
下一个正是高家三兄弟,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他们兄弟三人虽然急急赶来,却早有上千人在等候了,还是老三有办法,花百文钱买通一个衙役,衙役便将他们领到了前面。
高家三兄弟一起走上前,躬身道:“县老爷,我们要登记。”
王垍成眉头一皱,“你们是一户人家吗?”
“不!不!我们是兄弟三人,三户人家,但希望能迁徙到一个地方。”
“嗯!”王垍成点了点头,三兄弟想在一起,他也赞成,便道:“可以在一起,我会特别注明,不过你们要去哪里?关内道还是陇右,这可以先选一选,另外,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三兄弟在路上商量了半天,觉得去陇右有可能会是去高原,陇右虽富裕,但高原可不好,所以他们宁愿去关内道,而且离相州老家也近一点。
“回禀老爷,我们是高乔村人,三兄弟,高富贵、富宏、富侯,另外,恳求老爷让我们去关内道!”
“可以!”
王垍成大笔一挥,将他们登记了,又将三只铁牌递给了他们,“这是你们的迁徙号牌,很重要,一定要收好了,三天后来县衙前看出发通知。”
这时,一名衙役匆匆走到王垍成身边,低声对他说了几句,王垍成惊得跳了起来。
“啊!快...快给我更衣!”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