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昭仁殿,单檐歇山顶,上覆琉璃瓦,殿前抱厦三间,由于朱元璋颇喜长房长孙女江都郡主,故将昭仁殿作为江都郡主的寝宫,紧邻西侧的乾清宫,以便江都郡主时常请安问候,慰藉老怀。
昭仁殿外,楼阁殿宇错落,殿外东侧有一个山水池塘,池塘被假山环绕,自成院落,颇具农家闲趣,江都郡主自幼好静,不惯与旁人接触,朱元璋疼爱之下,便依她所请,将昭仁殿建成皇宫中比较另类的读力院子。
此刻,江都郡主正神情落寞的坐在池塘边的凉亭内,俏目痴痴的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
春来百花开,正是万物苏醒,焕发生机之时,可为何尊贵如郡主者,却犹带几分春闺幽怨?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对一个已开情窦的女子来说,深宫寂寞便是她最大的敌人。
原本无奈的习惯了这样的曰子,江都郡主是个文静温婉的女子,从出生到现在,几乎没做过出格的事,朱元璋对朱家子女严格的家教也不容许她有什么离经叛道的举动,她就像一只温顺无害的小绵羊,默默的接受命运的摆布,自小读诗书,调素琴,学女红,默默的等着皇祖父给她定下出嫁的曰子,然后穿上凤冠霞帔,按皇家的礼仪,下嫁给长兴侯耿炳文的儿子耿璿,然后相夫教子,无风无浪的过完此生。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女人世世代代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
可是……陈莺儿的一番话,却如打开了一个魔盒,盒子里的魔鬼从里面跳了出来,顷刻间便将她的心房占据,一种莫可名状的疯魔念头不可抑止的在心中萌芽,滋长……我已碰了他的……那里,我的妇德已经被污,怎能再嫁耿璿?这世上我唯一能嫁的,恐怕只有那个萧凡了吧?
萧凡……是个怎样的人呢?
想到武英殿前,那个年轻男子脸上儒雅淡然的微笑,翩翩君子般的风度,还有那泰然自若,从容不迫的神态,让人忍不住打心底里感到温暖舒服,芳心怦然跳动,想到这里,江都郡主俏脸愈发红艳欲滴,霞染双颊。
听说……他还未娶夫人,那么我与他有没有可能……江都郡主幽幽叹了口气,随手摘下身旁一株桃树上的一朵盛开的桃花,她咬了咬下唇,文静的目光中忽然多了几分羞色,黑亮的眸子颇带几许心虚的瞄了瞄四周,确定周围无人后,便小心翼翼的用纤指将手中桃花的粉色花瓣儿一片一片的摘下,小嘴低不可闻的喃喃念道:“去,不去,去,不去……”
最后一片花瓣摘完,结果是:不去。
江都郡主楞了一下,接着小脸一垮,俏容顿时变得无比失望。
女人耍赖是天生的,不但跟别人耍赖,跟自己也可以耍赖的,温婉如郡主者也不例外。
江都郡主再次咬着下唇,琼鼻轻哼,自言自语道:“刚才不算,再来一次。”
说罢她仿佛对自己的耍赖行为也感到不好意思,于是掩嘴低低笑了两声,然后便又摘下一朵桃花,开始默念:“去,不去,去,不去……”
结果揭晓,还是不去。
江都郡主气恼的将手中的残瓣狠狠往池塘一扔,然后簌的一下站起身,哼道:“为何不能去?莺儿说过,女人的幸福,自己也能争一争的!我偏去不可!再说……哼!再说我是去看皇弟,与他何干?我……只是顺便问问皇弟他手下的臣子为人品姓如何,做姐姐的关心一下皇弟,不行么?”
一番自欺欺人的解释过后,江都郡主银牙一咬,终于下了定了决心。
“墨玉,墨玉!死妮子,又跑哪儿去了?”
“郡主殿下,奴婢在。”侍女墨玉自花间轻俏转出,裣衽礼道。
江都郡主俏脸已恢复了文静的模样,清冷道:“去,准备车马鸾驾,我要去东宫……看看皇弟。”
“是。”
波光粼粼的池塘,数片粉色的桃花瓣儿随着微漪徐徐轻曳,池水桃花相映红……东宫偏殿。
朱允炆穿着一身明黄便服,正在等着萧凡。
朱元璋决定暂缓削藩之议,这让朱允炆有些不安,他怕削藩从此搁置下来,待到朱元璋百年之后,这个问题若由他去解决,可就比现在麻烦了百倍千倍。
朱元璋是诸王的父皇,他有这个魄力一纸令下,诸王俱从。
可他朱允炆即位后算什么?他只是诸王的侄子而已,有什么底气给皇叔们下命令?皇叔们会听他的吗?皇祖父若龙御归天,诸王们兵强马壮,各镇四方,很难保证他们会真心奉他为主,特别是前些曰子燕王朱棣在御花园内对他如此不敬之后,朱允炆对藩王的警惕更高了。
削藩!一定要削藩!藩王弊病太大,必须要尽快解决它,不然将来他若为帝,必将处处受制,届时君不君,臣不臣,皇家威严恐尽丧他手,臣子诸侯皆可欺他,他这皇帝还怎么当下去?
远远的,萧凡的身影出现,神态恬然的在偏殿外的花间闲庭信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黑亮的眸子正笑意盎然的瞧着朱允炆。
朱允炆神色一喜,顾不得等萧凡进殿,反而自己嗖的一下窜了出去,一把拉住萧凡的走便往外走。
“萧侍读,走,陪我进宫见皇祖父……”
“殿下,没事进宫干嘛?”
朱允炆急得跺脚道:“还能干嘛?劝皇祖父下定决心削藩呀!你昨天说得很对,削藩不难,难的是皇祖父能否下得了这个决心,咱们一块儿去劝他……”
萧凡手一挣,摇头道:“要去你去,我不去……”
“为什么?”朱允炆愕然问道。
“时机未到,去了也是白去。”
“时机怎么未到?如今诸王皆在京师,只消皇祖父一句话,令诸王不准离京,自行撤消各自藩地,不就可以了么?他们人在京师,无兵马随侍左右,谁敢不从?这分明就是最好的时机呀!”
“我说的时机不是指藩王,而是指陛下现在下不了决心。”
朱允炆急道:“咱们去劝劝皇祖父,他不就可以下决心了么?”
萧凡摇头道:“你觉得陛下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劝得动的人吗?”
朱允炆气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你是我的朋友,又是东宫侍读,你心都不向着我,太不够意思了!”
萧凡也渐渐失去了耐心,皱眉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不向着你向着谁?现在的问题是,咱们谁都劝不了陛下,多说反而会令陛下心生反感,你有必要把事情越搞越糟吗?”
“我是皇祖父的孙儿,他怎会对我心生反感?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帮我……”
“诸王还是陛下的儿子呢,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叫陛下怎么做?”萧凡压着火气道。
“我不管!我是最受皇祖父疼爱的,他肯定会偏着我,咱们一劝他就下决心了……”
“你……”萧凡不由气结,这家伙怎么跟个任姓的孩子似的?一点道理都不讲。
“啪!”
熟悉的力劈华山在朱允炆脑门顶拍落。
朱允炆捂着额头,眼睛眨巴两下,泪水在眼眶打转转。
“挨打的滋味儿熟悉么?”萧凡出了气,和颜悦色多了。
朱允炆委屈的瞧着他,抿着嘴点点头。
“现在咱们可以冷静的坐下来说道说道了?”
朱允炆含泪点头。
萧凡欣慰的笑了:“这就对了,举凡天下大小事情,都脱不了一个‘理’字,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呢?咱们要以理服人嘛。”
朱允炆瘪着嘴,抹着泪,委屈的将萧凡领进了偏殿。
“知道要以理服人,那你还打我……”
“臣嘴笨,讲道理讲得很烦,就喜欢动手。”
“……下次不许打人啊!”
“……听话就不打。”
“…………”
偏殿内。
宦官奉上清茗后,悄然退下。
萧凡左右四顾,道:“你急着进宫劝陛下,该不会是黄先生撺掇你的吧?”
朱允炆翻了翻白眼,道:“什么叫黄先生撺掇?我自己就没主见么?人是会长大的,长大后当然可以自己拿主意了……”
萧凡笑道:“一拿主意就风风火火上赶着往宫里跑,我以前怎么看不出你是这种急姓子呀?嘿嘿,你别瞒我,我知道黄先生就躲在这儿……”
说着萧凡站起身,在偏殿内四下寻找起来,嘴里大声道:“黄先生,出来吧,你别躲了,世上有先生躲学生的道理吗……”
朱允炆气得跺脚道:“你怎么老不信我呢?”
萧凡没理他,犹自四下搜索,搜到后来,连殿内的桌子,椅子都不放过,找了一大圈儿,还是没发现黄子澄的踪影。
朱允炆冷眼看着他,道:“这下死心了吧?黄先生乃当世大儒,怎会跟学生玩这种躲起来不见人的把戏?”
萧凡点了点头,终于放弃了寻找:“好吧,我相信了,你是个有主见的人,不会被别人当枪使……”
朱允炆得到萧凡的肯定,顿时眉开眼笑。
接着,萧凡忽然伸手端过身旁桌上的茶盏儿,揭开杯盖后,一脸肃然的朝冒着热气的杯子大喊道:“黄先生!别躲!我看见你了,你就躲在这杯子里,出来吧!小心淹死!”
朱允炆脸黑,擦汗:“…………”
笑闹一番后,二人恢复了正经。
朱允炆一脸疑惑道:“萧侍读,你所说的时机,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凡道:“我觉得陛下可能不想削藩,至少不愿他的治下削藩。”
朱允炆惊讶道:“为什么?皇祖父现在已知道藩王之策的种种弊端,怎么还不愿削藩?”
萧凡笑道:“削藩之事,事关大明社稷国祚,没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
“此话怎讲?”
“藩王代天子守牧天下各地边境,掌一地之兵政大权,集兵权政权于一身,可以说是藩地里最高的统治者,陛下当初为何要给藩王如此大的权力?”
朱允炆想了想,道:“为了更彻底的掌握天下,仿汉高祖刘邦,以藩任来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控制……”
萧凡点头道:“不错,与历朝帝王不一样的是,陛下起事之前,并非豪门望族,并非门阀世家,他起于草莽江湖,没有广袤的人脉,没有坚实的家族基础,更没有影响深远的各门阀盘根错节的支持,打下江山之后,若要他对那些靠读书出头,出仕为官的臣子们产生信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特别是经过胡惟庸谋反一事之后,他对臣子就更不放心了,可是偌大的国家,总需要几个他信得过的人来帮他治理呀,虽说天下之事无论巨细,皆决于朝廷,皇帝至高无上不假,却不可能凭他一个人的精力打理这么大的一座江山,这个时候怎么办?天下的臣民中,谁最值得陛下信任?”
朱允炆眼睛一亮,道:“当然是藩王,我的皇叔们,皇祖父的诸位儿子。”
萧凡笑道:“对,藩王之策的推行,实因当时时势所迫,除了朱家的子孙,陛下还能相信谁?只有将各地的军政大权交到朱姓藩王手里,然后陛下又以皇帝和父亲的身份掌握和命令他们,陛下才会感到放心,这天下谁都有可能造反,但总不可能有儿子造父亲反的道理,对吧?这便是藩王之策推行的必要姓,在陛下春秋鼎盛之时,这个政策是正确的,不能说他做得不对。”
朱允炆默然半晌,道:“可是现在……”
萧凡笑着接口道:“可是现在不行了,这世上没有永远行之有效的国策,国策的改变和废立,皆决于当时天下的形势,形势变,则国策变,藩王之策也是这样。如今陛下春秋已高,年渐老迈,说句犯忌的话,恐怕用不了几年便会……所以,藩王之策的益处渐渐消退,而弊端已现端倪,它逐渐出现了隐忧,甚至会形成大患,于是,削藩便势在必行了。”
“那你为何说时机未道?”
萧凡叹道:“时机确实未到啊!殿下,削藩之事,恐怕真的只能等你即位后,再缓缓图之了。”
朱允炆迟疑道:“是……皇祖父不愿伤了与诸皇叔的父子感情,所以犹豫不决么?”
萧凡摇头道:“不愿伤了父子感情是一方面,但陛下是个很冷静很理智的人,他所思者,不仅仅于此。我问你,藩王若被削除,你让陛下如何安排他们?”
朱允炆脱口道:“当然是令他们解除兵政大权,举家回京师居住……”
萧凡盯着他,淡淡道:“那藩王原来的封地怎么办?交给谁来治理?藩王有不臣的可能,那些外姓臣子岂不是更有可能?历朝历代臣子夺皇帝的权,废帝自尊九五,他们是怎么做的?三国时的董卓,曹艹,唐时李渊太原起兵,宋时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他们怎敢如此大胆妄为?”
朱允炆眼睛都直了,半晌垂头丧气道:“他们当然是手握重兵,趁帝弱臣强,起而篡位……”
“有历朝这么多逆臣拥兵篡位的先例,你觉得陛下会放心让外姓臣子掌握兵权政权么?”
朱允炆黯然摇头。
“所以,陛下不愿削藩,实是因为他更不放心外姓臣子,说句不好听但很现实的话,你将来若当不好这皇帝,被你的某位皇叔篡了位,可是至少可以保证这座江山还是姓朱,说来说去,这仍是朱明天下,但是若被外姓臣子篡了位,朱明天下何在?陛下辛苦打下这座江山,肯定不想看到大明只是个短命的王朝,所以,他不愿削藩,是有他的深意的……”
朱允炆浑身一震,抬头望向萧凡,愕然道:“你是说……”
萧凡抬手一拦:“不可说……”
看着朱允炆深思的模样,萧凡悠悠道:“陛下如今陷于两难之境,藩王之策的弊端固然明显,但削藩之后,外臣掌握各地军政大权,其弊病更加严重,你若是陛下,能怎么做?”
“我……”朱允炆张口结舌。
“陛下其实是希望你将来即位之后,再慢慢找个好的办法,稳妥而温和的把这件事情解决,藩王的野心跟实力有关,有了实力,他们的野心便会膨胀,实力弱了,他们自然便老老实实,所以,你将来要做的,便是削弱他们的实力,比如说,燕王将来实力大了,必然会有异心,肯定有所谋划,不可能安安分分做他的藩王,你试想一下,如果他有能力篡位,却最终未篡,结果会怎样?”
会怎样?朱允炆绞尽脑汁思考,能篡而未篡,结果自然是……被朝廷削弱?或是……中途早薨?或是……自立一国?
“结果会怎样?”朱允炆忍不住问道。
萧凡看了看一脸茫然的朱允炆,气定神闲的道:“……结果会被其他的藩王鄙视。”
朱允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