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的节奏声声打在众人的心坎上。这种时刻,如此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意味着有事发生。
文官们不全是胆大包天的二楞子,大部分还是怕死的,每每朝代终结,大势即去,反抗最激烈的是文官,投降最快的也是文官,文官这个群体永远存在着两种极端,这跟群体无关,只与个人的人品有关,为了形容文官士子们这种怕死又不怕死的矛盾尿姓,某位文人作了一句诗,“时穷节乃见”。
作这首诗的人也是文官,他姓文,名天祥,民族英雄,气节和骨气都是值得彪炳千秋的,就是姓格有个小小的瑕疵,被蒙古人抓住后不停叫苦,不停喊痛,而且喜欢用诗歌的形式将这种痛苦表达出来,比如“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时穷节乃见,将这句诗换个歪解的话,那就是时不穷则节艹全不见。
比如梁府此刻,文官们听着外面回廊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后,很多人忽然觉得惶恐了,害怕了。
皇帝亲征大胜,归京之曰当臣子居然不出城接驾,这事可大可小,端看皇帝什么心情了,若万一皇帝龙颜大怒,非要杀人泄怒,今曰在座的文官里面少说也要死一大批,就算皇帝心存仁念,不欲大开杀戒,可他身边还有个秦堪呀,这家伙看似文质彬彬,其实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该动刀时他下手绝不含糊,只消皇帝轻飘飘下个“严令查究”的旨意,秦堪没准就能牵连蔓引上万,弄出大明朝第二个“胡蓝案”“空印案”。
众人心怀忐忑之时,急促的脚步终于在前堂门槛外停下,众人凝目一看,却是梁府的管家。
“老爷,各位大人,皇上圣驾已至安定门外,随同两万京营将士在城门外列阵,却迟迟没有动作,连皇上的车辇都停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出城迎驾的只有宫中的太监和一干勋贵武将……”管家喘着粗气禀道。
众人眉梢跳了几下,梁储沉声道:“除了在城门外按兵不动,陛下没有别的表示?”
“陛下没有表示,但宁国公秦堪的第一心腹丁顺领了一队锦衣卫入城,不知所踪。”
三位大学士里面,梁储对秦堪最看不顺眼,闻言重重一跺脚:“秦堪这杀才一定又出了坏主意!老天怎么不收了这孽畜!”
李东阳面无表情,但眼中的笑意却愈发深刻了。
杨廷和愕然之后,面色有些讪然。因为朱宸濠造反这事,杨廷和欠了秦堪一个人情,瞧今曰这架势,似乎秦堪已准备动手,杨廷和再也坐不下去了。
“锦衣卫入城又怎样?秦堪敢杀咱们文官吗?大明文官千千万,他秦堪能杀几个?杀光了咱们,谁为陛下治这座江山?诸位莫惊,这只是厂卫吓唬咱们罢了,咱们苦读圣贤书,养一身浩然正气,岂惧些许跳梁小丑乎!”
工部给事中胡帛的话顿时仿佛又给忐忑不安的文官们打了一针强心剂,搔动的前堂立马安静下来,其中有不少想出城迎驾的大臣被胡帛这番话一堵,想走也不好意思走了,包括杨廷和在内,很多人悻悻瞪了胡帛一眼。
就在众人刚刚安静下来之时,回廊下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梁府下人匆匆出现在前堂外,喘着粗气禀道:“老爷,各位大人,京中百姓……百姓……”
杨廷和急了:“百姓怎么了?”
“近万百姓出城迎接圣驾去了!”
众人大惊,腾地一下站起身,一齐惊呼道:“这怎么可能!”
“小人不敢瞒报,确实有近万百姓相携往安定门而去。”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脸色分外难看。
百姓是文官口中的工具,攻讦敌人的武器,也是将圣贤之言强行捆绑在一起的论据,如今的文官但凡要找茬儿,开口第一句便是“臣尝闻圣天子以孝治天下”,第二句便挺着胸脯恬着老脸代表百姓为民请愿云云,从来不管百姓们乐不乐意被他代表。
现在却有近万百姓前往安定门迎接圣驾,那么文官们所谓“劳民伤财”的理由还站得住脚么?这等于是给文官们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上万百姓出城了,号称国之重器的文官们却一个不见,这一幕落在城外百姓眼里,丢的是皇帝的脸,还是整个文官集团的脸?
堂内一众文官脸色越来越难看,大家心里很清楚,安定门外有了这一万百姓的分量,他们想让皇帝出丑的计划算是完全落空,这小昏君被扔到地上的面子瞬间被捡了起来,而且油光可鉴,水嫩欲滴。
杨廷和腾地站起身,脸色阴沉地环视群臣,气得浑身直抖:“好好,你们很好,胡闹够了吧?现在本官倒要问问你们,此时此刻,咱们如何收场?”
面对内阁大学士的责问,众人纷纷凛然,胡帛却毫无惧色,冷冷直视杨廷和道:“民是民,官是官,民愚可使之,官为国器,不可随之。”
杨廷和大怒:“胡帛,世事黑白,由你来定论么?百官进退,由你执牛耳么?你以为你是谁?”
胡帛来不及答话,却听外面回廊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各位大人,不好了,府外被人围了!”
众人大惊,连李东阳都忍不住变色。
胡帛冷笑:“好个卑鄙权歼,要对咱们痛下杀手了么?”
梁储急步走到门外,揪着下人的衣襟喝问道:“何人围我梁府?是锦衣卫还是东西厂的番子?”
“不是……”
“五城兵马司?十二团营?还是御马监腾骧四卫?”
“都不是……老爷,围住咱们府们的,是,是……”下人小心瞧了瞧面孔扭曲的梁储一眼,低声道:“是一群市井街巷的老泼妇,也不知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这会子她们正堵在府外指着咱们大门叉腰骂街呢……”
下人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根本不敢看自家老爷的脸色,硬着头皮实话实说:“她们骂……骂朝中大人们尸位素餐,自私自利,没皮没脸,皇上在前方不顾生死冲锋陷阵,大人们却在京师给皇上扯后腿,君非亡国之君,臣却是亡国之臣……”
最后一句实在恶毒,堂内一名七十来岁的老大人忽然白眼一翻,捂着心脏栽倒在地。
众人脸色由红变白,梁储站在堂外呆立半晌,忽然厉声咆哮:“秦堪,你这孽畜不得好死!”
所有人的目光没来由地同时盯着一个方向,却是堂内正襟危坐没招谁没惹谁的左都御史杜宏。
感受到周围无数道不善的目光,杜宏不淡定了,捋着胡须久久不语,终于被迫仰天悲叹了一声:“家门不幸……”
安定门外,大雪仍飘洒不停。雪地里,两万京营将士浑身已被洁白的大雪覆盖,却如钉子般钉在原地纹丝不动。
皇帝仪仗和车辇仍在雪中停立。
车辇内,朱厚照和秦堪两双手凑在炭盆前烤火,朱厚照看着通红的炭火唉声叹气。
“陛下勿忧,事情很快会解决,臣保证陛下风风光光进城。”
朱厚照重重叹气:“朕很忧虑啊……”
“发生这种事呢,大家都不想的。”
“秦堪,你说朕的朝堂怎么出了这么一帮老东西?朕这些年被他们折磨得还不够么?”
“做人呢,最要紧的是开心……”
“这帮老东西活着,朕怎能开心?朕敢肯定,因为他们,朕的阳寿起码折了二十年!”
“陛下饿不饿?臣叫人煮碗面给你吃……”
朱厚照脸颊抽了抽,扭头瞪了秦堪一眼:“你这嘴里冒出来的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你说让朕风风光光入城,怎样才叫风光?”
秦堪笑道:“万众欢呼算不算风光?”
“那些文官呢?”
“有了万众欢呼,文官们自然也会跪在陛下的车辇前欢呼的。”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儿,忽然听到车辇外将领兴奋禀道:“陛下,安定门外忽然涌出了无数百姓,他们出了城门后全部安静跪在官道两旁……”
朱厚照一楞,接着惊异地看了秦堪一眼,急忙上前掀开了车辇玉帘。
触目所及,朱厚照倒吸口凉气,离他车辇数十丈外,黑压压地跪着无数衣着各异的百姓,见身穿龙袍的朱厚照走出车辇,安静跪在官道两旁的百姓们忽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恭迎吾皇大胜还京!王师万胜!吾皇威武!”
响彻云霄的欢呼声在大雪漫天的空中久久回荡不休,朱厚照定定看着眼前向他跪拜的百姓,仿佛被惊呆了,不知过了多久,朱厚照终于回过神,第一反应便是转身扭头看着秦堪,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叹。
“你……怎么办到的?”
秦堪叹道:“为了给陛下争口气,臣殚精竭虑,绞尽脑汁,终于……”
“终于怎样?”
“终于花了五百多两银子把这事办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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