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齐读本科时住的是八人间宿舍,他是老七,宿舍的老二名叫田容平,是境湖市江北近郊的一名学生,家庭条件一般,私下和丁齐的关系非常好。
老二和丁齐说过一件事,在他接到境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报道之前,得到了一笔奖金或者说资助,来自江北田氏宗族联谊会。
各种宗族联谊会大多都是近年来出现的,最早往往都是为了集资修谱,后来有更多的活动内容,由几个头面人物主动站出来负责组织与联络。江北田氏联谊会,就是由田相龙出头创建的,他自然也成为了会长。
田相龙就出身于江北郊区农村,那一带有不少人都姓田,自古属于同一个宗族。他做生意赚了大钱,便出资修谱并成立了江北田氏联谊会,其人影响最大的慈善之举,就是以田氏宗族联谊会的名义,由他个人出资奖励田氏学子。
比如在田容平参加高考的那一年,登记在田氏族谱上的学子,只要考取了国家认定的一本,都得到了两千元的资助。两千元对某些人来说也许不算多,但对田容平已经不算少了,是一笔意外之财。田容平上大学想买一部档次还算过得去的智能手机,却没好意思问父母要,结果正用上了这笔钱。
老二和田相龙究竟是什么亲戚关系,恐怕很难弄清了,差不多是远房的远房,但总之是属于江北田氏的同一宗族。田容平还曾眉飞色舞地对丁齐讲过田相龙的很多事情,包括一些未经验证的小道传闻。
可以确定的是,田相龙是在境湖市江北新区的发布建设中起家的,他最早是承包政府的村庄动迁和土地平整项目,积累了第一桶金,后来又开始做房地产工程。如今公司开始转型,主要业务侧重于于建材以及装饰装潢、楼宇装修、信息化设计。
二十年前的田相龙,带着手下的队伍推平了江北的很多村庄,也拆了不少座虽然很有历史、但并没有被评为文物保护单位的祠堂,当然也发生了很多激烈的对抗事件,原因各有不同,最后也都被他摆平了。
还有一个小道传闻。据说田相龙发财后,有一次去庙里烧香,而且是大年初一的头柱香,出门后被一个老和尚拦住了。老和尚说他有富贵福相,但相中有缺恐富贵难久,尤其是难保后人之富贵。
老和尚还说了田相龙的很多事情,都非常准,让田相龙不得不信,便请教该如何化解?老和尚便叫他多做善事以积功德,这样才可以保住后人富贵。该怎么做呢?田相龙从庙里回来后便创立了江北田氏宗族联谊会,从出资修谱开始,又有了资助田氏学子之举。
这也令田相龙赢得了很多的社会赞誉,他本人则先后成了江北区与境湖市的政协委员,这也算是一种社会地位和社会影响的肯定。田相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不能只用某一件事来下定论,人性本就是复杂的,不是吗?
从司法鉴定的专业角度,田相龙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背景,与田琦作案时有无刑事责任能力毫无关系,所以材料中仅仅只提到了一个名字而已,并没有做任何其他的介绍。除非是田琦有家族精神病史,否则丁齐也没必要对田相龙了解更多。
可是丁齐偏偏听说过田相龙这个人、了解他的不少事,难免会想到其他很多问题。不要忘了,丁齐还在大学里教社会心理学呢!精神病鉴定不需要考虑其他因素,只须考虑当事人的精神状态,而社会心理学则要求研究同一事件对各种社会人群的广泛影响。
田相龙有钱有势,拥有庞大的社会资源,便有通过各种手段为其子田琦脱罪的条件,也会对相关人员造成影响。但是另一方面,正因为这样,假如这个案件事通过媒体传播并发酵,,反而会使他在大众舆论中处于不利的地位。
假如法庭做出了有利于田琦脱罪的判决,法官能引用的依据恐怕就是精神病司法鉴定的结论,那么鉴定人也会承担巨大压力,这个压力不是来自专业判断而是社会舆论。超出专业角度之外去看,这个鉴定其实不好做啊。
材料上的案发时间是前天,在四十八小时之内,这份材料便已经放在了三名鉴定人之一的丁齐案前。这说明田相龙在第一时间就为田琦申请了司法鉴定,而且相关部门迅速安排好了鉴定工作,效率不可谓不惊人,这也说明了某些问题。
丁齐下意识地打开电脑,在上在搜索了一番田相龙的资料。恰在这时,手机的响动惊醒了沉思中的丁齐,拿起来一看,是女友佳佳来微信了。
佳佳在北大读硕士一年级,与男友两地,当然没必要在校外租房,住的就是三人间宿舍。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在十一点左右联络,说几句亲密的悄悄话,或者压低声音打个电话,方便的时候还可以来一段视频通话。
佳佳问他今天怎么没消息,是不是晚上有事却没提前说,或者已经睡着了?丁齐抬头一看已经快十二点了,赶紧回信,刚才看资料看得太认真忘了时间。
佳佳:“我今天换了个新发型,想不想看?”
丁齐:“想啊,好想看!你们宿舍现在没人吗?”
佳佳:“她们两个都出去有事了,今晚就剩我一个,机会难得,你刚才却不联系我!”
丁齐赶紧打开了视频通话,接下来就是恋人之间的互动,腻歪、赞美、**等等,说着说着,佳佳突然问道:“你今天怎么了?我做了这么多可爱的表情,你的反应却一点都不兴奋,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丁齐已经尽量切换和调整心情了,每天这个时候,就是他最欢快的时光,但和平日的表现相比毕竟还是有一点小差异,竟然被佳佳察觉出来了,她真是非常敏感的女孩。丁齐只得解释了一番,主要是刚才看的那份材料影响心情,却没有谈具体的案件细节。
佳佳噘着嘴道:“你们这个专业呀,总是会接触到那么多负面信息,幸亏我这么阳光可爱地照着你爸爸也是为你好,你只要认真完成自己的工作就行,不要想太多!”
和佳佳视频通话之后,丁齐的心情已经完全调整过来。他躺在床上调整着呼吸,缓缓过滤掉各种情绪,进入到思想放空、身体放松的状态,渐渐地睡去,结束了这无比充实又有些许考验,但充满幸福期望的一天。
看见洪桂荣这个名字的时候,丁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和感觉。这是今天的一位求助者,遇到的问题是失眠困扰,这在心理咨询工作中很常见,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还需要先通过摄入性会谈了解。
走进咨询室的是两个人,丁齐却当即吃了一惊。洪桂荣的预约资料上填写的年龄是三十七岁,但保养得很好,皮肤身段都很不错,身材稍显丰腴很有成熟性感的韵味,冷眼看上去说她二十七岁,估计也是有人信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另一个人陪着她一起进来。
心理咨询过程中,有时也会有第三者在场,通常都是求助者的家属,这需要经过咨询师和求助者的同意,前提是在场的第三人不能对咨询过程产生不利干扰,而且有助于了解求助者的情况。
丁齐没有见过此人,却一眼认了出来,前天晚上刚刚在上搜过他的照片,正是田相龙!
田相龙的个子不算太高,目测将将一米七出头,虽然人到中年,但体格尚显健壮,也能看出来年轻时身体应该很棒,打的底子非常好,如今已明显有了小肚腩,向后梳的大背头稍显凌乱,已微微有些谢顶。
田相龙突然出现在这里,丁齐就意识到对方应该不是来做心理咨询的。但身为一名咨询师,职业的要求他在咨询室中就要融入角色,丁齐很礼貌地微笑道:“二位请坐!这位就是洪桂荣女士吧?请问这位先生是您的什么人?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洪桂荣:“这是我老公,他可以和我一起坐在这里吗?”
丁齐:“如果您主动要求这样,并认为对解决您的心理问题有帮助,当然可以。如果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有什么问题需要他回避的,我们可以再要求他暂时回避。”
咨询室中有一张茶几和两张沙发,茶几一端的单人沙发是丁齐的座位,茶几侧面的长沙发是求助者的座位。之所以这么布置,是丁齐需要随时掌握与求助者之间的心理距离。
在长沙发上,有人会坐得离他近一点,有人则会离他远一点,这也能反应出相应的性格特征以及对咨询师的态度。有时候通过观察求助者在长沙发上坐的位置变化,丁齐也可以判断对方与他之间心理距离以及信任关系的变化,或者是话题敏感度的变化。
另一些时候,长沙发上还可以多坐一个人,就像今天这种情况。这两个人都想坐到靠近丁齐的一端,田相龙稍犹豫了一下,已经被洪桂荣抢到了位置。她是名义上的求助者,坐到这里也是对的,丁齐没说什么,只是拿出两个纸杯给他们倒上了水。
田相龙坐下后目光游移,不断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就连天花板的角落都没遗漏,突然问了一句:“丁医生,这里没有录音摄像吧?”
丁齐微笑着解释道:“虽然您叫我丁医生,但是我还是要强调,我们的关系不是医生和患者的关系,就是咨询师和求助者的关系。求助者可能受到心理困扰,但通常并不是病人。这里没有录音录像设备,我们也会为会谈内容保密,除非你们同意,我不会做现场记录。”
洪桂荣白了老公一眼道:“我早就打听过了,这里不能录音录像,也必须保密。”
丁齐又问道:“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助你们的?洪桂荣女士,看你的预约登记资料,需要求助的问题是失眠困扰?”
说完之后,丁齐在等待洪桂荣的回答。洪桂荣身体前倾,似乎是突然间做了什么决定,脱口而出道:“丁医生,听说您要给一个叫田琦的病人做精神鉴定?田琦就是我儿子!”
丁齐吃了一惊,这也太直接、太着急、太**裸了。比丁齐更吃惊的是田相龙,他显然没有想到媳妇居然第一句话就直接说这个,表情非常错愕,这跟事先商量的不一样,他一把抓住洪桂荣的胳膊,想阻止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丁齐尽量保持着平静,很专业地回答道:“洪女士,我想你对心理咨询工作有所误解。我们的任务是帮助求助者解决心理问题,排解心理压力,建立正确的认知和行为模式,而不是帮助求助者解决现实生活中的具体问题。”
洪桂荣急切地说:“这些我都知道的,丁医生,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你下周就要给我们家田琦做鉴定了?社会上很多人对我家老田有意见,但我家田琦确实有精神病,只要能公正鉴定,无论你需要什么”
“行了,别说了!”开口打断她的反倒是田相龙,这位田老板神情很尴尬也有些恼怒,又向丁齐陪笑道,“丁医生,实在不好意思,我媳妇的心情有点太着急了,说话也不着调,请您别往心里去。我们确实是来做心理咨询的,但没想到她一开口却说这个。
我是知道规定的,不能干扰您的工作,所以我们绝对没有干扰您的意思。但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情况,那么我就向您表个态,将来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不用您主动来找我,我一定会安排得让您满意。
我说的是将来,不是现在,与今天这件事也毫无关系,与您给我家田琦所做的鉴定也毫无关系,请您千万不要误会”
身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学者,丁齐虽不敢说能时刻看透人心,但也能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的心理活动。田相龙不知通过么途径打听到,他是给田琦做鉴定的鉴定人,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想做他的工作。
如果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田相龙这么做显然是违反规定的,但假如他一定要这么干,或许可以换一种更聪明的办法。既然丁齐是挂牌心理咨询师,田相龙就来做心理咨询,应该假装不知道这回事。
只要田相龙不说破,在鉴定人职业纪律要求下,丁齐也不能主动说破。
田相龙通过谈话介绍自己的情况,提到儿子出的事,强调田琦病情的真实性以及自己所受的苦恼与困扰,这会很引人同情。在这种场合,身为咨询师的丁齐不能主动点破,其实大家是心照不宣的。
田相龙可以表达对丁齐的赞赏,暗示以自己的身份可以对他的回报,从而施加影响。
这么做当然也是违规的,但丁齐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是一种更聪明的策略。田相龙来之前存没存这种打算,丁齐并不清楚,但若田相龙真有这种想法,刚才洪桂荣一开口就已经破坏了这种可能。
很显然,夫妻二人来之前商量过,但实际发生的情况与他们事先商量的不一样。洪桂荣听说这里的会谈是保密的,也确定没有音像记录,直截了当就想收买丁齐了。这种人往往把问题想得很简单,按她认为最有效的方式去做,并不愿意顾及其他人的处境与感受。
而田相龙比他妻子高明或者说精明多了,立刻试图扭转和弥补事态。就算想收买鉴定人,也不能表现得这么直接,尤其是不能与鉴定工作产生直接的因果关系。
假如丁齐鉴定出了令他满意的结果,通过其他方式对这位年轻学者进行资助、赞助或帮助,以表示感谢和欣赏,都是事后可以操作的。比如在申请科研经费、出学术成果、参加研讨交流方面,对一个年轻学者其实有很多文章可做,那样才显得更隐蔽与巧妙。
在丁齐看来,田相龙虽比他老婆高明,但也高明得有限,依然是把他自己在商场、政界鱼人打交道的习惯延伸到其他领域中。
田相龙自以为聪明,在某些方面他确实可能精明能干,否则怎能发大财呢?但在其他方面,也有可能只是个自以为是甚至自我膨胀的半调子,否则怎能干出直接来找丁齐这种事?
丁齐只得很无奈地摇头道:“田先生、洪女士,如果你们有行贿企图,或者事先干扰到鉴定人、对鉴定工作施加影响和压力,就算我没有收你们一分钱好处、就算我做出了对田琦有利的鉴定,在法庭上鉴定结论也可以被质疑为无效,因为程序不合法。
你们不应该私下接触与干扰鉴定人,而在这里,我做为心理咨询师,也不应该与你们有咨询室之外的利害关系,这同时违反了两方面的规定。洪女士如果还有心理问题需要求助,继续找我咨询已经不合适了,我可以给你转介另一位咨询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