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齐看着面前的桌子,仿佛要把空荡荡的桌面看出一副画或者看成一个屏幕,缓缓开口道:“在五观庄的时候,你发现了我的情绪不对。”
冼皓:“是啊,我一直站在离你最近的位置,当时就觉得你好像有心事的样子,后来在昭亭山中问过你,你却不想多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齐:“看见天地灵根的遭遇还有清风仙童的样子,我的感觉非常不好。”
冼皓:“无论谁见到那个场面,心情都不会太好,而你是心理医生,当然能够感同身受。你就是因为这些吗,那后来到了昭亭山为什么又笑了?”
丁齐:“当然不止这么简单,你先告诉我,那猴子做的对不对?”
冼皓:“这有什么好说的,当然不对!心猿顽劣,在书中就是个隐喻。”
丁齐:“不要谈书中,不谈《西游记》,不谈《灵山》,也不谈什么妄境,就说我们遇到的这件事。”
冼皓:“那就别管他是谁,哪怕顶着齐天大圣的名头,哪怕以西天取经的名义,长途赶路遇到好心人家留宿,结果却偷了主人家的东西,被发现之后不仅不知悔改还恼羞成怒打砸一番,这事搁哪儿也说不过去。”
丁齐点头道:“是啊,清风仙童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当时却没有阻止。”
冼皓反问道:“你阻止得了吗?在万家酒楼,你就没有阻止大天尊对小妮子施法。”
丁齐摇头道:“这是两回事,性质完全不同。尚妮的遭遇是她自己做错了,事后也意识到错在哪里。她跑到昆仑界放飞自我玩得太嗨,有点跳脱了,受点教训也是应该的。
可是清风、明月以及天地灵根无辜啊,人家又没有做错什么,明知道猴子做得不对,我却听之任之、冷眼旁观。
能不能阻止事情的发生,我说不好,但我也应该做自己该做的事,至少得试试劝阻吧。其实我是有机会那么做的,玄奘师徒刚进门的时候,尚妮就想去提醒清风,让他注意猴子可能会偷东西,却被我制止了。
等到他们在前厅吵开了,我们都过去了,朱师兄询问调解,你们说的也都是公道话,只有我冷眼旁观。当时我还有一个机会,就是提醒清风仙童猴子要干什么,可是我依然没有,就是那么眼看着天地灵根被猴子打倒。
后来我们进了后园,看见清风站在残破的天地灵根世界中,而明月已消失不见,那种感觉简直无法言述,明明知道是猴子干的,却像是自己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冼皓:“你这是自责吗?”
丁齐:“其实不是自责,而是一个疑问——为什么?那是我的妄境,假如我认为它不会发生,那样的场面就不应该出现,可是它偏偏发生了。后来我又把你们带到了昭亭山,看见清风把观自在菩萨拉下云头救活了那株古茶树,这才突然想明白。
妄境反应了我的精神活动,人的行为模式必然有其内在的动因。我是个心理医生,天天都在分析这样的事情,当然也需要审视我自己。
我第一次进入昆仑界,就是在昭亭山绿雪茶园旁遇到了风君子,然后被风君子带进了神木林,绿雪现身请我喝了一杯茶。那么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呢,绿雪是昭亭山中一株衰残的古茶树,行将生机灭绝,却很幸运地被人救了。
我很清楚的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又将如何演化。天地灵根被猴子打倒之后,镇元会做什么、猴子会做什么、清风又会做什么……这就是我潜意识中一切行为的动因,原来我等着绿雪在昭亭山中得救呢。”
冼皓笑了:“那杯茶还真没有白请你喝!”
丁齐:“那么问题就来了,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你怎么评价我当时的行为?”
冼皓收起笑容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半天才答道:“好像无法评价。对于一件事情,人们会做出不同的反应。有人的会想到去提醒清风仙童,让他防范猴子乱来,比如尚妮,我绝不能说尚妮这件事做错了,也绝不能说猴子做的事情就是对的。”
丁齐:“你接着说!”
冼皓:“所以你的行为就变得很复杂了。你毕竟没有提醒清风,反而阻止了尚妮去提醒,看上去冷血无情。但听你剖析了行为的动因,我又想到了一句话——凡人畏果,菩萨畏因。
在你的妄境中,你其实是无所不知的,因为一切都来源于你的见知。观自在只是你认知中的菩萨,而你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菩萨。你很清楚自己怎么做便会发生什么事,所以选择了先让绿雪得救,然后再让天地灵根得救,这就是你的潜意识。”
丁齐展开眉头道:“我怎么被你说成是菩萨了,我又不是佛系的人。”
冼皓:“不是吗?我看丁老师可够佛系的!”
丁齐:“所谓遇事做事,首先是要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事。而破妄的关键,首先是要明晰自己身在妄境,然后便是不要把妄境当成妄境。庄先生告诉我根本没有什么破妄之说,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冼皓又笑了:“你证入的妄境从一开始就很特殊,简直太明显了,好端端的怎么会穿越到书中的世界,只要是神智正常的人,也能意识到是进入了妄境。至于不把妄境当成妄境,道理好像是对的,但你这么想的时候,仍然是刻意了。”
丁齐皓又看着冼皓道:“我当时没想,此刻才在思考。所有的经历都是收获,就看你能不能有所收获。妄境是难得的体验,它能告诉人们很多,所以突破大成之前才要经历它,你说是不是?”
冼皓:“丁老师又要当哲学家了吗?特意把我单独叫来,就是要说这些?”
丁齐看着她的眼睛,并没有移开视线,又说道:“有一件事其实我撒谎了,既欺骗了你也欺骗了我自己。”
冼皓:“哦?”
丁齐:“我这一星期根本就没有进入妄境,但就在刚才,我又进去了,而且去了不止一次。相对现实来说,只是瞬间而已,等于什么都没发生过。”
冼皓瞪大眼睛道:“你自己偷摸跑进妄境里,却没带着我?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跑到洛阳白牡丹的船上去喝花酒了……张若虚没有吟诗占花魁,却让你给占了;白牡丹也没有留下吕洞宾过夜,而是把你给留下来了!”
丁齐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只得摇头道:“和白牡丹没关系,只和我自己有关。我并不是没有带你一起进妄境,你本来就在我的妄境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妄心,我当然也不例外,否则怎能入妄呢?
你如果问我,有没有什么悔恨的事情,让我想着穿越到过去改变一切,让有些事情不再发生?那当然是有的……”
冼皓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轻轻咬了咬嘴唇道:“什么事?”
丁齐:“我请教过老谭,他说最常见的妄境其实就是每个人身处的世界,对这个世界的重新假设。我刚才不止一次穿越回去,就在现实世界中穿越,穿越到叶行还没有来得及开那一枪之前。我们从小境湖出来,我一把拉住了你,他那一枪并没有打中。”
冼皓的声音发颤道:“然后呢……”
丁齐仍然看着她的眼睛:“然后,那就是另一种然后了,什么事都会发生,你可以尽情去想象。”
冼皓避开了他的眼神,眼圈却莫名红了,轻轻吐出了两个字:“流氓!”
这是骂人呢还是调情呢,丁齐让她可以尽情去想象,她究竟想到了什么?丁齐好像也挺无辜的。然后冼皓又抬起头,红着眼圈看着他问道:“你干嘛又说中枪的人是我呢,她不是已经不在了吗?”
丁齐又握住她的手道:“我们一起去看一看当时发生的事好吗?希望那不是我的妄境。”
冼皓的手也在发颤:“怎么看?”
丁齐:“妄境不仅是昆仑界,也可以是经历过的事情,或许已经遗忘,但它真的发生过,我也想在你这里找到答案。”
说着话他取出景文石一晃,拉起冼皓向前走去。两人面前已不再是那张长条桌,而是穿过一道无形的门户,出现在了小境湖中。
小境湖的门户是一面山壁,石壁上似是天然纹路形成了一幅画,画中就是两扇大门,连两旁的门柱都有,门柱上还有一副对联:洞天门自开,尘客婧往来;仙境花闲落,湖月任抱怀。
正对门户处放着一个明代的大衣柜,挡住了正面的视线,两人就站在了大衣柜的侧面。丁齐施法打开了门户,穿过门户可以看见那边的后院。后院凉亭中也放着一个大衣柜,与这边的大衣柜门对门,叶行躲在大衣柜的侧面,手里拿着一支枪。
没过一会儿,只见丁齐陪着冼皓一起走到了石壁门户前。他俩明明就站在衣柜旁边,妄境中却出现了另一对丁齐和冼皓,而且对他们视而不见,这种自己旁观过去的自己的感觉很是诡异。
丁齐带着冼皓进入妄境,穿越到了半年前,然后旁观着曾经的自己,就像一对在看电影的观众,并没有干涉任何事情的发生。这一幕过去的时间并不久,仅仅就在半年前,之所以感觉是那么漫长,因为从那以后他们又经历了太多。
丁齐陪冼皓出去拿东西,冼皓此刻已突破了隐峨境,出入小境湖门户不必再换衣服,而丁齐就站在门前等着。
冼皓刚刚走出门户,突然听见一声枪响,她身体一震退回到小境湖中,手捂胸口向后仰倒,被丁齐一把抱住闪到了门户的一侧,就连衣柜都被撞倒了,发出很大的声响。谭涵川和朱山闲都被惊动了,飞身从上面跃了下来。
丁齐抱着冼皓坐在地上,用手按住她胸前的伤口企图止血,手中的景文石早已落地。只听冼皓挣扎着将枯骨刀交到他的手中道:“隐峨不死,我会回来。等再见的时候,别忘了把这把刀还给我……”
丁齐下意识地接过了刀,然后谭涵川一掌砍在他的颈侧,他便晕了过去失去了知觉,一手抱着冼皓一手紧握着枯骨刀。
冼皓抬头看着朱山闲和谭涵川道:“我杀过很多人,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可是没有料到,居然栽在那样一个人手中。我听师父说过,自古江湖到老,总有意想不到。”
说到这里她又咳嗽几声,嘴角已咳出了血沫。朱山闲压低声间道:“冼师妹,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
冼皓:“范仰曾经说过,我有一个秘密,这是真的……丁齐不会记得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我会回来的。如果你们担心自己也会记不住,可以回到山庄里,那里有纸有笔,把所有的经过都写出来……先送我去世界的尽头。”
谭涵川沉声道:“我能记住,为以防万一,还是让老朱去写下来。”说着话伸手点了冼皓几个穴位,抱起她翻过庄园所在的这座山飞速而去。谭涵川功夫了得,这是拼了命地在飞奔,翻过山便是一片平原,穿过平原就到了小境湖的边缘。
小境湖的边缘就似世界的尽头,世界的尽头有什么?不是深渊,不是一条线,也不是一堵墙,而是什么都没有。“无”的概念本身就是无法形容的,因为连定义都不该存在,更非物理意义上的真空。
没有光线会不会是一片黑暗?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黑暗本身也是一种视觉映像或热力学概念。语言是很难描述,若是谈感官,它更像是一片“迷雾”,意识无法感应,就连高人的神识也无法穿透。
走到这片“迷雾”时,就没法再往前了。若是连空间都不存在,人是不可能走进去的。想往前走,会发现身体其实没动,或者说意识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当停住这种念头时候,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就像刚才的过程并不存在。
什么都没有,当然意味着时间和空间也没有。没有人能真正走入迷雾中,假如这样做了,不会记得经历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曾经尝试过。意识停滞了,但意识并没有消失,一动念想回来,就会从原地回来,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体会。
谭涵川轻轻将冼皓放了下来,看着她用最后的力气走向世界的尽头,身形仿佛凝固成了永恒,又回头道:“快去想办法,给冼师妹做急救!”
后面跟上来的朱山闲道:“这能行吗?”
谭涵川:“或许行,或许不成,冼师妹既然这么说了,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朱山闲:“可是我们什么东西都带不进来。”
谭涵川:“可以就地取材……赶紧联系庄先生和小妮子。”
冼皓还有没有救?那一枪并没有打中心脏,但任谁看见当时的场面都知道她没救了,因为来不及。假如当时她就在医院的急救室里,或许还可以把这条命抢回来,可是她在小境湖中,什么医疗器械与药物都来不及准备。
谭涵川和朱山闲把冼皓送到了世界的尽头,然后再返回小境湖的门户,而昏迷不醒的丁齐还倒在地上。两人当时的修为都没有突破隐峨境,没法把丁齐带出去,只好把他放在庄园的房间里,又出去通知庄梦周和尚妮。
庄梦周和尚妮当天就赶来了。庄梦周问谭涵川需要什么急救设备和医疗器械,谭涵川开了一张清单,朱山闲都给弄来了。庄梦周将东西都带进了小境湖,他的修为不知何时也突破了隐峨境。几人中最擅长外伤急救的人并不是谭涵川,居然是尚妮,她从小就学过。
小境湖中有一味仙家灵药,对治疗内外伤有奇效,就是月凝脂。可是事发时是白天,众人不可能采到月凝脂,而当天夜里却采到了。
冼皓就在那种意识凝固的状态下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好像只是一瞬,又好像是无尽的岁月,其实只有不到半天。然后她被尚妮抱了回来,就近进行了急救,这时她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像一幕幕快进的画面,做手术取出子弹止血,包扎好伤口……
丁齐和冼皓就像是两个并不存在的旁观者,默默的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故事”中的丁齐,在小境湖庄园中醒来过一次,接着又被谭涵川打晕了。然后他被庄梦周带出了小境湖,安置在外面的小楼中,再一次醒来时,扭头看见的是庄梦周。
丁齐带着冼皓在妄境中经历的场景便到此为止,然后两人回归现实,他扭头问道:“我记得在此之前,庄先生曾说你可能会遇到危险,建议你暂时离开境湖市。他为什么会那么说,又对你说了什么?当时你们曾经私下聊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