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皇城在西湖东边,依托凤凰山修建。在皇城门口有两个大铁鼎,皆是半人多高,一米见方。刑部的差役抬着好几个大箱子到了鼎前,在一众官员的瞩目下将信件如同雪片般倒入鼎中。
司马考**着大鼎不那么光滑的表面,心里面还挺感慨。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能用皇城前面的大铁鼎来表达心意,而且这个铁鼎还是新放这里不算太久的。赵太尉夺回临安之后,鉴于临安城已经被掠夺一空,基本局面恢复稳定后就铸造了两个大铁鼎放在宫门口。
以赵太尉自己的说法是作为装饰用途。在大宋其他人来看则是认为是要镇压气运。两个大铁鼎里面放满了信件,差役往上面倒上酒精,火把向里面一探,火头轰然而起。看着那些信被烧成黑灰,司马考也觉得挺有彰显力。
刑部的态度并不离谱,顶多被称为不近人情,然而现在没人敢提出这个说法。今年是共和四年,在不到四年前,在临安太皇太后、太后、官家,出城向蒙古投降。那也就意味着大宋已经亡了。三年多的时间过得飞快,然而还没人敢说现在的大宋就进入歌舞太平的日子。
下朝之后看了刑部的火焚表演,熊裳就前去大理寺的监牢探望。此时已经有几位官员在门口等着,身为进士,这帮人都装作没看到对方。有被关押在大牢里的亲友实在谈不上有何光彩,若是可以的话,大家是真的不想来探监的。
熊裳前来探望的是今日朝堂上提到的卢定川。他与卢定川是亲戚,大宋绝大数多进士都与卢定川有亲戚关系。包括赵太尉在内。大家的区别只是亲戚到底有多近而已。卢定川是熊裳的表哥,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实在是不能不来。
大理寺的监狱的居住环境自然好不到哪里,这帮人好歹是进士,他们就被塞在一个个的单间里面。单间大小有三平方,除了土炕,草垫,铺盖,剩下的就是一个马桶。这些曾经的进士们就如同牲口般关在里面,虽然狱卒并没有虐待这帮人,然而这帮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在强大的心理压力下,不少人唉声叹气,有些已经是鬼谷狼嚎。各种声响在长长的同道中回响,弄得这里阴森可怕。
狱卒给熊裳拿了个凳子,熊裳坐到表哥的监牢栅栏门之外。卢定川也已经从翻身起来,在监牢里面的木凳子上坐下,与表弟隔着栅栏说话。看到表哥的脸色不算特别差,熊裳有点放心。卢定川紧张自然是紧张,还不至于崩溃。
低声将朝堂上的事情对卢定川说了,熊裳看着表哥的表情竟然没有变好,他宽慰的说道:“既然司马考在朝堂上已经这么讲,表哥应该不会被杀。”
“我不是宋奸!”卢定川大声说道。
因为距离近,熊裳被这声音震的皱起眉头。而卢定川双手抓住栏杆,继续大声说道:“我不是宋奸!我没有为了自己去投奔蒙古。我当时若是弃城而走,那城里的百姓该如何是好?”
熊裳长叹口气。以他对表哥的了解,卢定川是个非常有担当的人。当了知县,自然不会对百姓视若无睹。这本是个非常好的性格,也是个非常令人尊重的性格。然而在临安朝廷土崩瓦解的时段,熊裳倒是希望他的表哥并非这么认真。
那么多在临安的官员们抛下朝廷,个人人品比卢定川要恶劣的多。可他们最后只是成了‘不坚定份子’,终身不再录用而已。至少不至于锒铛入狱。
“你知道的,我绝无卖国求荣。我没有!”卢定川继续大声说道。
熊裳听的心中难过,却也发现他表哥脸上的那种平静和他内心的波动完全没办法联系。
“你要帮我说明此事!我不求官位,若是有人因我没能为国效力而骂我,我自当受之。然而我不是宋奸,我不是!”卢定川就这么大声说着,完全陷入他自己的思路里面。
熊裳当然想帮助自己的表兄,然而此时他也是完全没了办法。刑部烧信就是明确表明态度,而且刑部更是对此公开讲述‘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赵太尉已经制订了相关的法律,而他的表兄根本没有能够证明他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百姓的证据。至于现在已经知道的事实中,卢定川投降蒙古是事实。
所以司马考认为卢定川不至于死罪,已经是非常宽容的态度。若是以杨太后那种抱着杀人泄愤的初心,卢定川除了被当做宋奸杀掉之外,根本没有别的活路。
就在熊裳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听到隔壁的牢房里有人阴恻恻的冷笑道:“呵呵!不是宋奸!陛下当危急之时,出金币,赐土田,授节钺,分爵秩,尺寸之功,在所必赏,故当悉心效力,图报万分可也。自出兵越江逾广以来,凡阅数月,尚未闻有死战阵、死封疆、死城郭者,岂赏罚不足以劝惩之耶……”
那人这段话在熊裳听来有些耳熟,仔细一想竟然是十几年前蒙古主蒙哥攻打宋国之时,当时的国子监主簿徐宗仁的奏章。虽然这份奏章并没有最终被接纳,但是流传的倒是颇广。熊裳自己就读过,当时年轻的他还觉得深以为然。坚信就是那些官员们不去死战而导致的大宋兵败。
现在突然听到有人复述这个,熊裳心中百感交集。他的确心疼表哥,希望表哥能够被释放。然而当熊裳自己当了一段时间官员之后,他才明白国家危难之时的那种绝望。所有的军队都战败,敌人所到之处,所有的地方都纷纷沦陷。蒙古军仿佛无法阻挡,除了接到一个个战败的消息之外,就什么都不剩下。
就在熊裳心中绝望之时,就听旁边牢房里面的那人继续念道:东南一隅,半坏于此数人之手,而罚不损其毫毛,彼方拥厚资,挟声色,高卧华屋,面使陛下与二三大臣焦心劳思,可乎?三军之在行者,岂不愤然不平曰:‘稔祸者谁欤,而使我捐躯兵革之间?’百姓之罹难者,岂不群然胥怨曰:‘召乱者谁欤,而使我流血锋镝之下?’
“够了!”熊裳大声喝道。这些话重新勾起熊裳的痛苦回忆。蒙古南侵之时,朝廷、禁军、地方的民团,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无比脆弱。更令熊裳绝望的是,当熊裳感觉自己已经无比绝望的时候,他发现他竟然还不是最绝望的那个人,有更多人比他还绝望。直到熊裳跟着绝望的杨太后他们逃到了福州。
在福州有赵太尉等人。虽然福州穷困,然而赵太尉的手下们生气勃勃,他们有信心,有能力,知道该如何打仗。在熊裳还没能从绝望中恢复之时,赵太尉已经带兵开始反攻临安。并且经过在淮东的一系列胜利扭转战局,逼退了蒙古军……
就在熊裳好不容易把自己从重新体会的绝望心情中拽出来的时候,他表哥卢定川突然从栅栏中探出手来抓住熊裳的肩头,“救我!救我!呜呜呜!”卢定川说绝望的着说着就痛哭起来。
就在司马考公开烧了说情信件后的第四天傍晚时分,户部尚书徐远志与其他户部人员一起下班了。自从有了钟表之后,朝廷五天一休,朝九晚五的上班时间就变得很固定。日晷每天中午十二点确定时间,通过响亮的铁钟声,所有钟表都在此时进行一次校对,至少官府的钟表会在此时有负责人员进行调整。
这几天都是大晴天,时间格外准确。徐远志刚出办公室门,外面就有熊裳等好几个人迎住他,“徐尚书,不如晚上一起喝酒?”
众人都是聪明人,此时已经无需再废话。徐远志也不想去喝酒,他招招手,让那些人跟着他一起回到办公室。见到那些一脸坚定以及难看表情的官员跟着徐远志尚书进了办公室,办公室人员脸色也难看起来。这帮人摆明了是要说项,以办公室人员的经验,他们必然会说到很晚。这下班也会变晚。
徐远志对办公室人员说道:“你去茶炉房打两大壶水过来,然后就回家吧。”
办公室人员心中大喜,连忙跑去打了水,接着就赶紧离开。
“你们想来是要说项的喽?”徐远志对熊裳等人说道。
熊裳立刻说道:“徐尚书。我等皆有亲友被抓。虽然知道国法无情,却真的想为亲友辩解几句。若是不能辩解,心中着实无比不安……”
说完间,熊裳已经掏出文件袋,与他同来的那些人也都拿着写了材料的文件袋。这帮人已经商量过,无论如何都要为自家人投书。
看着这些人的表现,徐远志笑了。他一直觉得赵嘉仁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但是徐远志眼中的赵嘉仁仿佛是无比锋利的兵器,虽然能够切开一切,却始终缺乏那种始终若轻的从容。现在徐远志感受到了赵嘉仁的变化。
“诸位,你们听说过律师么?”徐远志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