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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探亲假(五)

    刘宠认真的看着半身镜子里的自己,因为镜子够大,大概是能够完整看到上半身或者下半身的装束。一身类似军装的制服,左臂上有三条丝绸制作的精美标志。昨天赵官家只是扫了一眼,就认出这两条标志。

    从标志上收回目光,赵嘉仁笑道:“黄河北归劳动纪念标志。滑县战之战纪念标志。黄河战役纪念标志。看来你是从头打到尾。”

    赵官家的声音比刘宠想象的更年轻,刘宠到现在都难以想象自己竟然能够这么近距离的听到赵官家的声音。他只记得自己立刻大声应道:“是。太尉,我当时就在河南跟着你打仗。”这话现在想起来真的是无比粗鄙,刘宠是在没办法理解自己当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很明显,赵官家并没有被刘宠这番话打动,他扭头对情报局的那位说道:“既然他参加过黄河战役,又懂铠甲,这几天就借调给我当几天警卫。明天让他来见我。”

    听了这话之后,刘宠完全懵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在他记忆混乱的脑海里没了印象。能记住的就是赵官家走后,情报总局的副处长立刻把刘宠带回情报总局,先是给他在情报总局的招待所安排住处,要求刘宠必须留在这里,不能回家。接着就是好些手续和训话。

    经过了这么混乱的一阵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刘宠就被自己定好的闹钟叫醒。他快速整理完毕,准备给赵官家当警卫去。

    门声响动,外面有人进来。那位只说了一句,“跟我来。”接着转身就走。刘宠跟着他到招待所大门外,那边已经有马车等着。天色依旧昏暗,刘宠跟着来人上了车。他本以为对方会说点啥,结果大家默默的坐在车里。直到在西湖边的后乐园门口停下。

    穿着漂亮黑色军服的军人在门口与情报总局的人交接,“这个就是刘宠?”

    “是。这就是我们情报总局的刘宠。”

    “在这里签字。”

    简单的手续完成之后,刘宠跟着穿着黑色军服的御林军进了后乐园。原本刘宠以为自己要和警卫在一起,没想到那边的人直接把他带进了赵官家的行宫。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刘宠连大气都不敢出,默默的跟着御林军往里面走。

    进了一间屋子,就见赵官家正坐在里面看着什么。刘宠登时打了个激灵,他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就见到了赵官家。接着见赵官家抬起头问道:“吃饭了么?”

    “启禀官家,吃了!”刘宠忍不住就撒了个谎。

    “哈哈。”赵官家笑了,“我给你讲,没吃就说没吃。现在不吃,一上午都要饿肚子。”

    刘宠只觉得心中一暖,他说瞎话绝非恶意。家里人从小就教育他,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被麻烦的一方会不高兴的。赵官家这么讲,刘宠立刻羞愧的答道:“早上出门确实忘记吃饭。”

    “拿两份饭。”赵嘉仁命道。

    两人的饭一模一样,吃惯了食堂的刘宠在这两份饭菜上看到部队食堂的明显特征。赵官家吃饭和平常人也没啥区别,只是他好像更喜欢多喝两口玉米粥的样子。

    吃完饭,两人坐在桌边,刘宠就听赵官家问道:“我看到了济南缫丝厂的报告。上面那个人应该是你吧?”

    刘宠登时就惊了,他没想到赵官家叫他来的目的不是河北,而是刘宠自己都已经完全抛在一边的缫丝车间。虽然惊讶,刘宠立刻答道:“是。我在缫丝车间干了一段。”

    “还帮他们改进了一下车间的装备?”赵嘉仁继续问。

    “是。”刘宠心虚的答道。

    赵官家说道:“这几天我要去杭州的缫丝厂,你跟着我一起去。”

    等赵官家离开之后,刘宠傻愣愣的坐在桌边。他仔细回想,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想不起自己在缫丝车间到底干了啥。当时的回忆只剩下零星的碎片,想把这碎片拼起来太难了。这让刘宠突然怀疑自己有没有在那个车间待过。也许那只是一场刘宠做过的一场梦,就如刘宠曾经做过的那些光怪陆离的其他梦境一般。

    又过了一阵,刘宠就被叫去出发。一行人直奔位于杭州水源下游的城区。进了工厂厂门,仅仅是闻到了空气中的味道,刘宠就觉得自己的记忆开始恢复了。

    进了湿热的车间,闻着那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刘宠又生出一种诧异,自己怎么能够把这样的东西给忘掉。虽然,整个感受明显好了许多。至少那种味道已经单薄了许多,而且蒸汽也没有之前的炙热。至少已经到了能够接受的地步。

    工人们的衣服的领口,袖口,裤管,下摆已经束紧。对襟衣服的衣襟好像也大大不同。

    这里的厂长一看就是军人出身,那自然而然挺直的脊背,还有那种感觉。虽然有些焦虑,却一心一意想完成他的工作。经历过战场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前面就是死亡,却没人肯后退。战胜敌人,赢得胜利,会让人无比焦虑。

    走在赵嘉仁身边的厂长介绍着情况,“官家,这边已经是今年最后一批蚕茧。你说的那种冷库我们试过了。倒是没有蛾子出来。可是那样的弄法会不会太花钱了。”

    赵嘉仁答道:“不妨事。这也都是实验而已。真是太贵的话我们不用就好。而且冷库存储当然有好处,蚕蛹不会变质。若是用毒药把蚕蛹毒死,可挡不住蚕蛹腐烂。”

    “也是。”厂长连连点头。

    刘宠也听不明白这两人到底在谈些什么,他就是跟着走。在济南的缫丝车间只有一个厂房,这里的缫丝车间厂房要多的多。刘宠跟着赵官家走了一个又一个,最初的时候他还努力记忆。穿过几个车间之后就记不清楚了。每个车间都有车间主任暂时加入这个团体,说着刘宠似懂非懂的话。

    赵官家仿佛不知道疲惫,就这么一个一个的走。刘宠都觉得有些体力吃不消。到了中午时分,大家就在缫丝厂的食堂里面吃饭。刘宠只觉得饥肠辘辘,就着一条酸汤稻花鱼吃下半份米饭,刘宠突然想起早上要是没有在赵官家这里吃早饭,他只怕都顶不到现在。

    扭头看向赵官家,就见他很自然的吃着和大家没什么分别的食物,刘宠只觉得心中无比感动。种种念头都化作一个想法,为了赵官家,刘宠不在乎赴汤蹈火。

    下午没有继续参观,而是在厂里会议室开会。得知前来的乃是赵官家,所有人都一个劲的看,却没人说话。在天子面前,这些干活的人哪里敢吭声。

    刘宠就见到赵官家站起身来,那是要发表讲话的样子。在黄河战役中,刘宠不止一次听过赵官家当众讲话,只是赵官家所的讲话都是由传声的人喊出来的。距离赵官家这么近,对刘宠来讲是第一次。

    “诸位,我是当今官家赵嘉仁。我和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大家好。”

    这么简单的开场白,引起了下面一阵低语。刘宠觉得这话貌似和官家的身份有点莫名的不合拍。可不这么讲又该怎么讲,刘宠也不知道。如果从正常的见面角度,这话已经是最合适的说法。

    “我到这里不是谈丝绸厂能给我上缴多少钱,我不是来谈这个的。我这次来谈的,是如何让丝绸厂做的更好。让诸位能够通过自己双手,如何在这里挣的更多。而且还能比以前更舒服一些。现在大家就互相介绍一下自己。我们就开始讨论。”

    与会的都是车间主任,或者干活表现出色的人。令刘宠惊讶的是,这些人里头竟然还有学社的成员。刘宠也是学社成员,在他的感觉里面,学社本身和挥汗如雨的工人貌似没什么关系才对……

    “这位叫刘宠。是在山东的缫丝厂干过。我给厂里转发的那份建议书,就是刘宠和山东缫丝车间的主任一起写的。”赵嘉仁介绍道。

    听了这个介绍,众人投向刘宠的目光登时就热情起来。这把刘宠搞的有些心虚,他的专业并不是搞丝绸生产,而是分析情报,或者在战场上杀敌。

    “刘主任,那个衣服和换水的建议真的好。”这边的厂长率直的赞道。

    在他的介绍下,刘宠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时他解决不了的衣服防蒸汽进入的问题,在这么大的丝绸厂解决了。而且刘宠当时提出了要降低车间温度的建议,只是感觉在车间里面直接煮茧子实在是太热。这边的丝绸厂也系统的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采取的是在外面煮茧子,把煮好茧子的大锅运进来。这样的话只用在大锅下面放几块蜂窝煤维持总的温度。车间里面的温度也大大降低。

    听着自己那些不成熟的建议在这里一一得到了解决,刘宠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说话为好。这帮人可比他专业太多,刘宠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的办法,在这里很轻松的就得到了解决。

    众人谈了一阵之后,发现现阶段貌似也没有什么更多技术性突破的空间。谈了一阵之后,厂长就询问刘宠,“刘主任,你还有什么建议么?”

    刘宠哪里敢班门弄斧,他想了一阵,找了个和技术完全无关的问题,“咱们工人的收入提高了多少。”

    沉默,众人沉默了。刘宠看了大家的表情不太对,他连忙解释道:“我在山东的时候,有特别能干的工人一周就能挣两贯。我觉得用这些办法,就是多招人。和山东一样,来了之后就看谁能坚持下来。有些人干得快,有些人干得慢。而且这环境下,不少人其实不喜欢,也不想在这里干。所以有人走,有人留。最后留下的都是最能干的。挣得多,大家都……高兴。”

    刘宠说的都是他根据自己的经验想出来的,但是看着其他人的反应那么的冷淡,甚至有种说不出的抵触在里面。刘宠是越说越心虚,最后草草的收场。

    刘宠住嘴之后,屋里面一片沉寂。过了一阵,就听厂长开口说道:“官家。这个刘主任说的是你的意思么?”

    赵官家笑道:“我这次带他来,就是因为知道他写的这个报告。丝绸业乃是我大宋非常重要的产业。和大家开个会,自然是要集思广益。”

    听着赵官家的话,刘宠只觉得这态度和赵官家之前那种单纯爽快的情绪完全不同。如果赵官家使用这样的态度让刘宠一起吃早饭,刘宠大概是要很认真的想想这话里面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等赵官家说完,厂长说道:“官家。丝绸厂的薪水一直有定例。在这里干什么,干多久,自然有相应的收入。若是就这么轻松的改了,只怕是会让许多人不服。”

    刘宠一听心里面就不认同起来。以他在山东的经历,很多人未必就喜欢在丝绸厂干活。但是也有人很喜欢通过干活挣钱。不管这工作多辛苦,他们都能坚持。对这些人,只要能够好好的谈,他们都能拿出很有效的手段来劳动变得更舒服一些。

    经过重新体验缫丝车间,刘宠现在想起了之前那两周的时间。给他最大帮助的并非是刘宠自己或者车间主任,而是那几个特别能干的工人。当然,那几个特别能干的工人,也有比不能干的家伙高许多的收入。

    完全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刘宠心里面突然就有所感。赵官家刚开始的时候说过,他来谈的是让大家挣的更多。而这些,也是刘宠在报告里面提及的内容。

    原来赵官家能记得起自己,和什么战争与情报并无关系。刘宠心里面百感交集。这种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事情,他以前只是听说而已。

    “官家,我觉得工人可以在分等的时候把这个也给考虑进去。若是干得好,就可以提高薪水。”厂长则一直讲述着他的看法。

    刘宠则是越听越觉得不爽。然后刘宠就听到赵官家开口说道:“刘主任,你是不是有什么要说的。毕竟那个报告是你写的么。”

    “这个……”刘宠迟疑了一下,然后觉得自己毕竟是赵官家的人,便是惹怒了丝绸厂厂长也不用担心,刘宠很快就要回济南投入对蒙古作战的第一线。于是他横下心,爽快的说道:“我觉得大家来这里就是要挣个钱。干得多,挣得多。这就好和大家谈。我从来没在工厂干过,就我在山东待的两周来看,大家都觉得干活拿钱,干的越多,拿的越多,这天经地义。”

    “你在山东干了多久?两周?”厂长抓住了刘宠话里面的要点。

    “是。”刘宠也不解释。

    “两周你又懂什么。”厂长愤然的说道,“丝绸生产积累了千年,里面早就有了诸多规矩。你两周又懂得了多少。”

    接着这位厂长就开始一阵讲述。他讲的貌似都是非常专业的内容。刘宠完全听不明白。他本就知道自己对丝绸生产一无所知,此时又听到如此专业的话,更是心虚。

    只是厂长颇为针对刘宠,刘宠虽然心虚,却能听懂这位厂长的种种不友好。这让刘宠心里面越来越不爽。原本刘宠还想息事宁人,可他心里面一股股的冒着火气,让刘宠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么?这么久的规矩,哪里是能说改就改的。”厂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请问厂长,你上过学社里面战争和社会管理学的课程么?”刘宠沉声问道。

    厂长咽下茶水,放下茶杯,盯着刘宠问道:“你方才说什么课?”

    “战争以及社会学管理。”刘宠朗声重复了一句。

    “那是什么课?”厂长问道。

    听了这么一个明确的答复,刘宠只觉得心情一阵轻松。战争以及社会学管理是针对军队出身的军官们进行的一门课程。由学社和部队负责教育的第三局负责授课。这门课包含好些内容,其中一个要点就是。没吃过猪肉,便是每天和猪同吃同睡,也不知道猪肉什么味道。

    丝绸厂厂长的发言让刘宠感觉到这位很可能没上过这门课,因为这个例子在数个章节里面都有提及。首先在逻辑学的课程中,猪肉的味道和猪走之间没有任何因果关系,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从逻辑上就错了。

    在矛盾的章节里面,这个又被拿来当做主次不分的问题。任何事务都存在矛盾,使用这种说法,就是一种混淆的诡辩术。以刘宠在情报机关的经历和经验,当有人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就说明那个人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

    一个根本不懂得自己在面对什么的人,他说的大部分东西都不用太放在心里。这是搞情报工作的人都要被提醒的内容。真正懂行的人可能有无数的疑问和不解,但是他们绝不会犯下本质上的错误。

    见到刘宠的表情中畏惧的部分持续消退,厂长也感觉到刘宠这是要反击他的迹象,于是厂长带着居高临下看白脖的傲然说道:“刘主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跟本就不懂上蒸汽机是干什么的。”刘宠大声说道。对着一个看似专家的家伙说出这样的话,刘宠当然还有些不安。但是反击之后的那种畅快感让他的心情仿佛插了翅膀一样,轻飘飘的如同飞了起来。

    被人否定了这么久之后,将对手一举彻底否定,刘宠感觉自己极为开心。

    一个只在缫丝车间干了两周的家伙说出这么狂妄的话,厂长忍不住气极反笑,“呵呵!哈哈!说得好,继续说!”

    “你跟本就不懂上蒸汽机是干什么的!”刘宠再次把自己的话给重复一遍。此时他用简单的逻辑做了一个推导。刘宠现在已经想起了全部经过,他最初被迫参与建立缫丝厂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济南情报处受命对这个全新的工厂筛选工人。

    今天听到的内容中,刘宠的报告又指导了工厂的种种改动,那都说明这位厂长本人接触新式缫丝生产的时间在刘宠之后。

    把这些结合起来,这位自以为掌握了丝绸生产全部秘术的厂长,对蒸汽机加入的了解并不多。刘宠还能算是他的前辈呢。

    情报部门的工作中收集情报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刘宠这样的人更要通过审问得到情报。审问就一定会遇到谎言,而谎言与真实的差别就是,其逻辑上有很大的问题。如果是认同‘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么’的人,他们大概感觉不到这种逻辑上的问题所在。但是情报部门出身的人,就是要学会如何分辨逻辑,从而判断出真假。

    不仅如此,在很多时候还得让对方感受到逻辑。就如在紧急审问的时候,刘宠还会把领头的在喽啰面前残酷割喉的办法来获取证词。这手段看着极为残暴,但是其内在逻辑并不是为了残暴。

    让喽啰们知道,不说话就得死,这是有效获得口供的方式。

    而杀死头目,看着失去了重要的情报来源。然而在情报操作上,很多事情并不需要那么多精确的秘辛。而头目知道的多,编瞎话的可能也更大。倒是喽啰们知道的少,他们的简单情报也足够勾勒出一个基本轮廓。只要自己不刻意多想,也不会出事。

    现在,刘宠就准备好好的反击一下这个缺乏宽容的厂长。无论如何,刘宠也是实缺正科级干部,是最低级的朝廷官员。刘宠实在是找不出任何让他接受‘在赵官家面前被人抨击到体无完肤’的理由。

    “蒸汽机进厂之后,工厂就分为三类人,一类是管机器,一类管使用机器生产,一类管理机器和生产。而这种生产再也不是一个人要懂很多。在山东,没有任何基础的人,只要培训一天,就能学会使用机器来缫丝。我在山东的经历告诉我一件事,你方才说的那么多,根本就没用了。没有你说的那些东西,用了蒸汽机的工厂照样能好好运转。我觉得没有你说的那些东西,用了蒸汽机的那些工厂能运行的更好!”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时候,却听得有人噗哧笑出声来。斗鸡般的两人愤怒的转头看去,却见赵官家已经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看他的样子,这笑声是出于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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