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尼大公站在莱科大公的背影后,目光穿过长方桌,投向那个男孩,看着他努力抑制着紧张与激动,突然有些唏嘘。
我们都会……大难临头?
他微翘嘴唇:有多久没有遇到过像这样,在好几位大公阁下们面前毫不犹豫,毫无顾忌地大放厥词的家伙了?
大厅里瞬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所有大公的表情都很不自然,呼吸的节奏紊乱起来。
伦巴轻轻地闭上眼睛。
泰尔斯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气息,耳边一时只有火盆噼啪作响的声音。
整整三秒过去了,莱科大公才缓缓偏过头,与其他人对视一眼。
“我们给了你说话的机会,王子殿下,”老大公从眼神交换中回过头来,颇有些凝重地叹息:“可不是让你信口开河,危言耸听。”
“你最好说得清楚些,小鬼,”奥勒修脸色难看地盯着泰尔斯:“在英雄大厅里威胁大公之后,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还能完整地走出去。”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似乎对两位大公不安的诘问浑然不觉。
冷静,泰尔斯。
越是这种时刻,越是要冷静。
你可以的。
可以的!
“龙霄城。”
“伦巴所给你们的,”泰尔斯轻声开口,淡定的模样反倒让几位大公们微怔:“并吞龙霄城的提议,并没有安着什么好心。”
特卢迪达啧了啧舌。
“先是出兵星辰,然后是龙霄城,”狡诈的大公露出奇妙的微笑:“这些事情,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我是怎么知道你们要并吞龙霄城的?
他在心底默默地道:伦巴向史莱斯许诺了龙霄城周边的关税优惠,就这么简单。
“这并不难猜,”但是在表面上,泰尔斯依然神色如常:“为了聚合人心,除了共同的威胁之外,也要有足够的利益——毫无疑问,龙霄城就是一块现成的、无主的奶酪,尤其是用来引起争夺和冲突,再好不过了。”
特卢迪达皱起眉头,看向伦巴。
“毕竟是打破共治誓约的行为,”王子叹了一口气:“权力的平衡已经不再了,开了这个不法攫夺领地的先例,日后一草一木的归属,一尺一寸的领土,都会成为你们之间矛盾与冲突的导火索——伦巴他只会煽风点火,他盼望着你们相互冲突,彼此削弱……”
奥勒修冷冷地哼声打断了他。
静静聆听着的塞尔玛露出厌恶的神色,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你的话不成立,小鬼,”威兰领大公络腮胡耸动,语气不佳:“事实上,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在更大的威胁面前,伦巴没有理由这么做。”
说到这里,莱科大公咳嗽一声,接过了话头:“星辰的威胁迫在眉睫且旷日持久,不是一两场大仗就能解决的,在这个当口,他自乱阵脚的行为只会对埃克斯特不利。”
泰尔斯心中一动:“战争,尤其是对外的战争,更容易成为你们之间矛盾的激点……”
但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着的伦巴抬起头,把剑锋般的目光向他刺来。
“你们还不明白吗?”
黑沙大公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辨明的情绪。
“这孩子聪慧异常,他在想方设法阻止战争,拯救自己的国家,”伦巴慢慢地走到一个火盆前,把火光挡住,徒留一片阴影:“拯救那个终将掌控在他的手里的国度,那个可能在未来,让我们的子孙俯称臣的国度。”
大公们纷纷皱眉。
“这正是我要说的下一点,”泰尔斯对他挤出一个毫不示弱的微笑:“你也想拯救自己的国家吧,查曼·伦巴。”
伦巴微微蹙眉。
“如果你说得如此笃定,我们的黑沙大公为何要这么做?”见到伦巴下场,默不作声的罗尼大公也加入了这场危险的对话:“引起大公之间的冲突,他有什么好处?分多一块奶酪吗?”
特卢迪达很给面子地嗤笑了一声。
“以及,为什么是我们大难临头?”
承受着黑沙大公压迫力惊人的目光,泰尔斯默默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酝酿着接下来的话。
“你们都知道黑沙大公的过去,”泰尔斯抬高声调,严肃地看向诸位大公:“亲手杀死兄长的往事,让他从此变得铁石心肠,心智坚毅,他与努恩王的仇怨从那时结下。”
此言一出,伦巴的目光越犀利,泰尔斯甚至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冷冽了不少
大公们心领神会地彼此对视。
泰尔斯深呼吸着,盯着伦巴那沧桑粗犷的脸庞,坚定地道出下一句话:“但你,查曼·伦巴,你弑杀君王、领兵逼宫的行为,既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自保。”
“因为你真正痛恨和在意的对象,既不是努恩王,也不是龙霄城,”只听泰尔斯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而是北地人引以为傲的英雄传统,是埃克斯特的光荣历史……”
王子轻声道出答案:“耐卡茹的共治誓约。”
在塞尔玛抑制不住的惊呼中,大公们齐齐一怔。
莱科的双手重新开始搓动,特卢迪达若有所思,罗尼则立刻看向伦巴,眼神狐疑。
“你到底要说什么?”奥勒修不耐烦地敲敲桌面:“共治誓约?”
泰尔斯面无表情,缓缓地点了点头。
“伦巴的一生,都在母族与父系,在龙霄城与黑沙领,君主与大公的权力夹缝里忍受折磨,”泰尔斯无比认真,一字一句地说:“当然,在座的诸位大公也差不多。”
莱科大公的手上微微一紧。
“但与习以为常的诸位不同的是……”
泰尔斯看着伦巴深邃复杂的双目,咬紧牙关,道出以下的话:
“查曼·伦巴,在你父亲逼着你向长兄挑战的时候,在你把剑刺进长兄胸膛的时候,在你母亲郁郁自杀的时候,在你的父亲战死沙场的时候……你就下定了决心。”
他每说一句话,伦巴的目光就更加寒冷一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眼前浮现出伦巴在马车上冷眼抚摸佩剑的形象。
他在寒冷的空气里搓了搓手,维持着语气的平稳:
“你从心底里厌倦了无休无止的争斗,你自认看穿了这背后无解而悲哀的循环,你憎恨这种妥协和默契背后埃克斯特王国现状,你相信,只要那纸誓约还存在一天,诸位对它的迷信还存在一天……”
“你,以及你背后相类似的悲剧,就不会消失。”
泰尔斯静静地说道。
“没错,诸位,”在几位大公难以置信的眼神下,在塞尔玛不安的拉扯中,星辰的王子依旧平平直视着黑沙大公快要凝结成冰的脸庞,不受任何阻挠与干扰,无比坚定地开口道:“早在十二年前,查曼·伦巴就决议:要彻底摧毁六百多年的共治誓约,了却共举国王与大公之间来回不断的矛盾……”
“……将十位大公的和平共治,砸个粉碎!”
泰尔斯说完了话,闭眼低头。
大厅里陷入了死寂。
听着泰尔斯的话,几乎所有大公都瞪眼张嘴,露出或惊讶万分,或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们的目光齐齐地射向伦巴。
整整好几秒之后,沉默才被打破。
“你到底在说什么?”特卢迪达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皱起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看斩钉截铁的泰尔斯:“不满是一回事,但是……摧毁共治誓约?这,这怎么可能?”
“荒谬!”
忍受着其他人的莫名目光,伦巴冷冷地拒斥泰尔斯的话语:“我要怎么顶着一千万北地人的信念与信仰,摧毁共治誓约?把这里的大公们全都杀光吗?”
泰尔斯猛地抬头睁眼。
“你已经在做了,不是么!”王子颜色肃穆地高声道:“当你弑杀努恩王,还逼着大公们无视你的罪行,为你背书的时候,共治誓约就已经被践踏了。”
塞尔玛脸色一黯,抿了抿嘴唇。
“你成了最糟的先例,”泰尔斯面无表情:“为此,你还纠结了大公们南下星辰,用新的利益,进一步加剧天平的倾斜,打击本就开始不稳的共治誓约。”
“你尽情地说吧,反正诸位大公们也不在乎你所浪费的时间,”伦巴讽刺道,不满地瞥了其他人一眼。
罗尼莫名地轻哼了一声。
“对于我聚合诸位的力量的目的,”伦巴的脸色尽是轻蔑与不屑,他轻声对大公们道:“诸位都心知肚明且共同认可——这是为了埃克斯特。”
他毫不犹豫地作结。
泰尔斯看着伦巴的神色,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他猛提一口气,跳下椅子,向前一步。
“没错!”
“这是为了埃克斯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见王子少见地怒目圆睁,双拳紧握,果断出声:“而到现在为止,我最最佩服你的一点,查曼·伦巴……”
“就是在个人的好恶之外,你是真心实意地,毫无虚假地想让埃克斯特强大起来!”
“面对星辰的未来威胁!”
泰尔斯几乎是怒吼着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此言一出,塞尔玛带着疑问,轻轻地“咦”了一声。
就在大公齐齐愣神,就连伦巴也微微迷惑的时候,泰尔斯深吸了一口气,收束表情,话锋突转!
“但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只听他冷冷地道:“闵迪思三世。”
这个名字出口的那一瞬间,伦巴脸色铁青,表情耸动——像是被抓住了要害的野兽。
大公们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特卢迪达叹了一口气:这小子怎么什么都知道——难不成,刚刚他一直躲在壁炉里偷听?
塞尔玛若有所思地抬起头。
闵迪思·璨星三世。
贤君。
泰尔斯在心里默默地道,眼前出现了三幅国王画像里最右边的那一幅:那位手持星辰之杖,文雅俊秀的中年国王,对着画框外的他露出和蔼的微笑。
那是他的其中一位祖先,星辰三王之一,以及……
泰尔斯轻轻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被奎德用闵迪思银币烧伤的疤痕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王者不以血脉为尊,血脉却因王者而荣。
一时胜负,不过浪花转瞬,百年棋局,方为万世之基。
还有——泰尔斯想起初次见到凯瑟尔王时,这位国王父亲的评价:“从贵族到祭祀,从商人到乞丐,无不称颂他的贤明之治。”
贤明之治?
泰尔斯心中一动,攥紧了胸口的手,脑中浮现霍姆大主祭的话语。
【从你踏上旅途开始,每一个不起眼的细节,都可能是主宰未来的契机。】
王子想起银币上的贤君头像,想起闵迪思厅,又想起今天所面对的一切,不禁微微一笑:这一切,都是巧合么?
他抬起头。
“伦巴跟你们说起过‘贤君’的故事吧?”
泰尔斯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伦巴说了,星辰王国现在的局面,都是从贤君开始奠定基础,步步展而来的?”
特卢迪达大公眯起眼睛,忍住回头去看伦巴的**。
“他大概也告诉你们,贤君留下的遗产,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是怎样一步步地变成星辰王国赖以为生的支架。”
泰尔斯轻轻握紧拳头,表情果决。
“但伦巴没有告诉你们的是……”
伦巴远远地望着他,表情无比难看。
泰尔斯想起同伦巴同处一辆马车的胆战心惊,想起他最后的那句话:
要去拯救这个国家啊。
想到这里,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抬起右拳在胸口用力一敲!
“从星辰王国的身上,从贤君的身上,伦巴不仅仅看到了威胁!”
王子咬着牙关,只觉得双手都在颤抖:
“他还看到了埃克斯特的未来,看到了北地数百年困局的——最后解方!”
话音落下,大厅里安静了一瞬。
下一秒。
听着泰尔斯的话,从沉稳的莱科大公到不耐的奥勒修大公,乃至夸张的特卢迪达和冷漠的罗尼,都惊讶万分,齐齐开口:“什么?”
“咚!”剑鞘狠狠拄地的声音,突然响起。
泰尔斯倏然一惊,感觉额头一凉。
他努力地吸进了一口气。
王子若有所觉地抬起头。
然后毫不意外地,在空中与伦巴的眼神相遇。
从泰尔斯认识他开始,伦巴的脸色从没有如此难看和可怕过。
黑沙大公的脸几乎是扭曲的:眉头纠结成一团,鼻翼旁的法令纹忽隐忽现,下巴侧面的咬合肌不断耸动着。
而伦巴大公那向来犀利却冷漠的双目,此刻像是喷的火山一般,放射着由寒冷与恨意混合的愤怒。
死死地射向泰尔斯。
不。
那个男孩……
又是他……
又是他!
为什么……
伦巴心底散着无尽的寒意与愠怒,死死摁着自己的佩剑,不让双手因愤怒而颤抖得太厉害:
为什么?
看到伦巴的脸孔,塞尔玛微微一抖,求助也似地看向泰尔斯。
王子没有退缩。
泰尔斯狠狠地回敬了对方一眼,同样露出一个凶恶的表情。
“想想伦巴所做的事情吧,”泰尔斯跟伦巴的可怕目光在空中交锋,他冷冷道:“提拔低级贵族和平民,招收哪怕来自异国的税吏,向商人借贷,雇佣专门的魔能枪教官,通过战争来洗刷、聚合内部——他的所作所为,难道不眼熟吗?”
特卢迪达微微蹙眉:“你是说……”
“还有,长久以来,从亚伦德的阴谋到断龙要塞的围攻,再到现在出兵星辰的决议。”泰尔斯表情决绝地深吸一口气,想起跟伦巴明里暗里的每一次交手。
在断龙要塞下,与这个不世枭雄的正面交锋,自己做出反向突围的决定,最终让伦巴拿下要塞的希望落空。
王子咬紧下唇:我击败过他。
而现在……
泰尔斯猛地睁眼:“伦巴就是想要星辰的北境,对么?”
“为什么呢?想要开疆拓土?”
“还是因为,”泰尔斯脸色生冷,说出剩下的话:“他想要这一块闵迪思三世的变革不甚完全,又同处北地,所以适合与黑沙领合并,进一步推行变革的土地?”
大公们的脸色齐齐一变!
“别告诉我,那位平民出身的北境税吏——柴尔·乌拉德,只是因为辫子梳得好看,才被招徕为你的属下,”泰尔斯缓声道:
“查曼·伦巴?”
伦巴没有反应,但盯着他的可怕目光却一动不动。
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对,这才是‘星辰的威胁’背后的真相:伦巴想要的不仅仅是抵御星辰。”
泰尔斯抿起嘴唇,在四位大公就惊讶的眼神下,不容置疑地点点头:“他要在埃克斯特,从自己开始……”
“效仿贤君的变革!”
“以‘拯救’他的国家。”
“无论是杀死努恩王,还是纠结诸位大公,抑或是进攻星辰……”
“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服务!”
泰尔斯说完了这句话,微微喘息。
大公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查曼,你是怎么想的?”
莱科把目光从方桌上移走,缓缓叹出一口气:“比起他来,我们更愿意选择相信你。”
伦巴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
“这是抵御星辰威胁必须走出的一步。”
“你们见识过星辉军团了,也见识过他们铁打般的官僚体系,”大公冷冷道:“星辰王国正在日益强大,埃克斯特不能坐以待毙。”
“我们必须放下骄傲和自得,学习敌人的优点,”伦巴举起手里的剑,缓缓捏紧:“铸就我们自己的星辉军团——唯有这样,才能在拿下断龙要塞,打断星辰的变化之后,长久地维持我们对他们的优势,直到最后彻底击败他们。”
“至少在黑沙领是如此。”
他结束了自己的话语
大公默不作声地听着。
“这没有问题。”特卢迪达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们可以接受……”
但大公止住了话头。
因为他看见,秃头的莱科大公正悲哀而疲惫地蹙着眉头,远远望着伦巴。
就像看见了最难以置信的真相。
这是……特卢迪达心中一惊:怎么了?
“说得好,我都要为您鼓掌了,”泰尔斯的声音响起,听上去颇为沉闷:“只有一个小小的意外。”
伦巴咬紧了牙齿。
所有大公的面前,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王子的双眼里闪动着前所未有的光芒,缓慢而果决地道:
“任何变革……都是有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