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九年，正月十一。</p>
珲春协领衙门。</p>
上午，协领大人倭特山首先接到了哈达玛卡伦（哨所，珲春城东北四十里外。依清制，截止乾隆四十八年，珲春周边共有卡伦十五座，每座须驻扎领催一名，甲兵十名）派人发来的呈报。根据负责卡伦的领催所说，正月初七日，从该卡伦路过的十二人小队至今未归。因初八、初九两日天降暴雪，恐山路难行。估计那个十二人小队已被困在了山道上。在派人呈报前，哈达玛卡伦的领催已派出五人向东边五里地之外的阿弥达卡伦（珲春城东北四十五里外）一路探查。</p>
（一个卡伦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呈报，就在于清廷的“满洲八旗皆属兵籍”的政策，对旗民的管理十分严格。</p>
乾隆二十四年奏准军机处、兵部、内务府所请：对凡各省驻防兵丁、闲散人等，初次逃走，无论被获自首，俱鞭一百枷号一月，交于该旗佐领官员等严加管束，充当苦差，半年后果能安分，仍准披甲当差。二次逃走，无论被获自首，即发黑龙江等处折磨当差。……其逃走兵丁至三名者，将失察之该管佐领、防御、骁骑校，罚俸一年。至五名者，该管协领罚俸六月。）</p>
所以倭特山一看到这份呈报，就感觉不妙。他派出去的那个十二人小队已经走了五天了，按说昨天就该回来了。</p>
果然，下午的时候，倭特山得到了哈达玛卡伦飞报。派出去的五人小队已经找到了被困山道中的十二人小队。该小队十二人全部死亡，目前已查明小队中的领催和一名甲兵均系身中数刀而死，其余甲兵与马匹看上去像是被冻死的。</p>
这一消息，让倭特山大惊失色。</p>
珲春城自乾隆十七年增设卡伦以来，还从未发生过领催被杀之事，何人竟然如此大胆！</p>
倭特山立刻命手下师爷撰写呈文，准备向宁古塔都统衙门飞报。同时，他又命佐领托莫霍果带甲兵一百人前去事发地祥查，并定时向珲春城内报送查验情况。</p>
之后，随着接连不断的飞报送到，倭特山对十二人死亡一事也有了大致的判断。甲兵们在事发现场发现了埋在雪下的一男三女的尸首，经阿弥达卡伦官兵仔细辨认后，确定这一男三女正是事发前一天从此路过的雅尔哈家人。</p>
而雅尔哈的尸首却并未发现。</p>
倭特山大怒，他不顾雪天道路难行，派人传令哈达玛和阿弥达两处卡伦，立即搜查事发地周边山林，查找雅尔哈逃亡痕迹；又令佐领托莫霍果率甲兵五十名，即刻赶赴哈即密河南岸的村子，点验村民。务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p>
达河，这里是绥芬河的一条支流。</p>
中午时分，河边一个破败的草棚外，瑟尔丹蹲坐在火堆前，神色有些焦虑。</p>
那天带雅尔哈回村的路上，因为要特意绕开阿弥达卡伦，瑟尔丹牵着马从崎岖难行的山林间穿过，直到走出十里地之后，才转回到大路上。结果这一路耽搁下来，雅尔哈的冻伤又加重了几分。</p>
等天黑回到家，瑟尔丹才发现雅尔哈的冻伤非常严重，双脚和十指已经发黑。</p>
他一进门就让儿子额鲁把家中的灶火烧旺，又和自己的老婆用短刀把雅尔哈身上的袍子和皮裤全部割开。</p>
衣服底下，雅尔哈的胳膊和双腿都结了一层冰。瑟尔丹的老婆赶紧让女儿烧了一锅水，夫妻俩等水温上来后，开始用布沾着温水一点一点将雅尔哈身上的结冰融化掉；之后瑟尔丹就开始用雪反复搓揉雅尔哈的被冻伤的双腿双手，一直搓到开始发红才停下。</p>
接着，瑟尔丹将自己的两件新旧棉袍全部割开，掏出里面的棉絮将雅尔哈的双腿双臂乃至手指脚趾全部紧紧包住，再用布条捆紧，然后将家中的棉被和兽皮盖在他的身上。</p>
这样包扎完成以后，七天之内无论雅尔哈多疼，都不能解开；一旦解开，那雅尔哈的双手双腿就都保不住了。</p>
此时，瑟尔丹能做的已经都做完了；而剩下的，就看雅尔哈自己能不能扛过去。</p>
第二天，雅尔哈醒了过来。他看到瑟尔丹，就只是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紧接着，雅尔哈就因为伤口的疼痛被折磨的浑身颤抖，试图挣脱捆绑。不过被一直守着他的瑟尔丹紧紧的按在床上而动弹不得。</p>
等到雅尔哈折腾完了又昏睡过去后，瑟尔丹就有些发愁。他担心要是官兵一路追查的话，十有八九会来村子里挨家挨户的找。</p>
于是等到第二天一早，瑟尔丹趁着天还没亮，就小心翼翼的将家里马套上爬犁；又和儿子一起将雅尔哈抬到爬犁上，用兽皮裹紧盖严。</p>
一切收拾停当，额鲁便站在院门口仔细倾听周围的动静。过了好一会，他这才牵着马，和瑟尔丹一起离开，向着村子外东北方向走去。</p>
“阿玛，一会儿咱们怎么走？”</p>
达河岸边的草棚外，额鲁一屁股坐在了瑟尔丹身旁，伸手烤着火，轻声问道。</p>
“继续往东，送你雅尔哈大叔去海边的渔村躲一阵子。”瑟尔丹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说道。</p>
在熊岛海峡对面的渔村里，瑟尔丹有个不错的朋友叫恒吉(满语，海豹)，雅尔哈也认识他。</p>
“然后呢？”额鲁继续追问道。</p>
“等你雅尔哈大叔伤势见好，咱们就先回去。”</p>
到了傍晚的时候，瑟尔丹父子二人终于将雅尔哈带到了渔村朋友的家中。</p>
渔村不大，总共只有十几户人。</p>
到了那个叫恒吉的朋友家后，几人一通忙活，恒吉安排将雅尔哈安置在了自己家中一间东向的土坯房里。他帮着瑟尔丹把屋子里的火给生好后，又从家里拿了些吃的给瑟尔丹父子。</p>
屋子里的温度渐渐上来后，很是暖和。</p>try{ggauto();} catch(ex){}
瑟尔丹这时才对一直忙着张罗的恒吉说了雅尔哈的事情，这让对方惊诧不已。</p>
“那你打算怎么办？”恒吉问道。</p>
“唉，走一步是一步吧，总不能看着他死在那里。”瑟尔丹淡淡的说道。他当初也根本顾不上那么多，只想着先救人要紧。</p>
恒吉也是无奈，看着朋友落到这个地步，能帮总是要帮一下的。</p>
结果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额鲁突然脑洞大开。他跟自己的阿玛说，既然都到了这里，不如明早拿几张皮子去熊岛，看看雅尔哈说的那些“库页费雅喀人”。</p>
瑟尔丹听了儿子的话，也有些意动，家里的存盐已经不多了。之前雅尔哈曾经告诉自己，在熊岛上跟那些人换盐非常划算。</p>
虽然这次过来只带了几张皮子，不过他可以先找恒吉借几张，等回家之后再用自家的皮子还了就行。</p>
“行。我去找恒吉说一声，还得让他帮忙照看一下你雅尔哈大叔。咱们明天一早就走，早去早回。”瑟尔丹对准备睡觉的儿子说道。</p>
第二天一早，熊岛上的营地里。</p>
一大早跑完步，刘胜就叫鲁寿山陪自己去岛上的河里捞鱼。</p>
真是捞啊！这厮前些天打野猪时就发现了，熊岛上河里的鱼极多。看来已经很久没人抓过了。不过当时他隔着冰看了半天，只认出了鲤鱼、鲫鱼和草鱼，其他的鱼则完全没见过。</p>
他也实在呆的很无聊。赵新他们几个不在，营地里目前又无事可做。每天上午常规性的打完了枪就变得无事可做。</p>
前些赵新突然的回来那一次，让胜海舟他们几个都被臭骂了一顿，最近也变的老老实实，不再跟着刘胜练枪了。早上跑完步后就开始例行的剑术练习，之后就按照各人的分工继续各忙各的。</p>
鲁寿山本来今天要去伐木的。这些天的严寒使得木柴消耗量急剧上升。而赵新又曾经命令不许用冷杉或是雪松的主干当柴火，所以伐木组每天只能拼命的砍伐白桦。如今离营地西侧的最近白桦树都已被砍伐一空。</p>
可刘胜觉得，鲁寿山和曾秀成跟自己起码还能有的聊，跟胜海舟他们交流实在太费劲了。</p>
于是，刘胜一手拎着从厨房拿来的塑料水桶，一手牵着徐福南，身后则跟着拿着工具的鲁寿山、曾秀成。这三大一小，晃晃悠悠的去了靠近入海口的河边。</p>
至于徐寿南，那是阿妙和多福大花猫的跟屁虫。</p>
结果刚走到河边，眼尖的鲁寿山就看到不远处，两个裹的严严实实的人坐在一辆马拉爬犁上，朝营地这边过来了。</p>
“刘老爷，你看那边。”鲁寿山拉了一下身前的刘胜。</p>
刘胜转身一看，得，这下鱼也捞不成了。</p>
他让曾秀成赶紧带着徐福南回去，自己则在检查了一下手枪和弹匣后，带着鲁寿山就迎了上去。</p>
鲁寿山内心惴惴，自从他离开了海峡对面的那个渔村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其他本地土著。他之前听赵新说过有附近土著来营地换东西的，不过那时他刚来这里，还不适合露面。</p>
不过当他看到刘胜手里的连发火铳，渐渐踏实了不少。话说刘胜在练枪的时候他也跟着远远的看过，手枪的连续射击之声把鲁寿山吓了个半死。活了三十多年，鲁寿山只见过官兵手里的鸟枪，但他从没见过鸟枪开火。</p>
（乾隆六年、二十四年，皇帝两次诏谕军机大臣，严查民间私造鸟铳的使用及售卖，要求各省对民间的鸟铳进行登记编号，并与收缴。</p>
不过百姓自有智慧。在山东一些乡民械斗中，有人就用坚固的竹筒，打通后再缠以老藤，最后再用铁环箍紧，塞入火药铁砂，就成了一把土造鸟铳，让地方官府大为头疼。</p>
所以自幼生长在江南富裕之地的鲁寿山没见过鸟铳开火，并不奇怪。）</p>
作为一个优秀的猎人，瑟尔丹的视力自然非常好。所以坐在爬犁上的他看到不远处的几人后，连忙让儿子额鲁把马速降了下来。</p>
看着对方越来越近，刘胜把手插进大衣兜里，握住了手枪，暗指对方。</p>
“你就是雅尔哈？”刘胜知道鲁寿山懂满语，示意他来翻译。</p>
鲁寿山等对方停住了马，下了爬犁之后，开口问道。</p>
瑟尔丹一听对方居然有人懂满语，实在是又喜又惊。</p>
喜的是，既然有人通满语，那交流起来那就方便多了；惊的是雅尔哈曾告诉他，熊岛上的这帮人不通满语，只能比划手势。现在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通满语的人？</p>
而且这两人在瑟尔丹看来，他已经确定对方根本不是什么“库页费雅喀”。尤其是说满语的那人旁边那位，身量高的吓人，看着壮的跟头熊似的。他还从没见过长的这么高大的。</p>
“不。”瑟尔丹摇了摇头。“我是雅尔哈的朋友。”</p>
“嗯？”刘胜听了鲁寿山的翻译后十分奇怪，之前每次来的不都是一个叫做“雅尔哈”的人么？</p>
“雅尔哈为什么没来？”刘胜敏锐的感觉事情不对。</p>
“雅尔哈大叔病了。”额鲁高声说道。“我们是来换细盐的。”</p>
刘胜打量着眼前的这两个土著，想了想说道：“盐有的是。寿山，你在前面领路，我在后面跟着。”</p>
手里拄着一根钢钎（凿冰用的）的鲁寿山听了刘胜的吩咐，于是便让对面两人牵着马跟自己去营地门口。</p>
额鲁刚才就看到了鲁寿山手里的那根黑色棒子，他原本还以为就是跟木棒。结果鲁寿山一边走，一边用钢钎起起落落的杵在地上时，额鲁这才发现，对方手里的棒子居然是铁做的。</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