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政看着柳明志渐渐变得怅然的脸色,从腰间解下旱烟袋装填好烟丝,俯身对着柳明志手中的灯笼点燃,默默的吞吐几口。
“你抱着主动示好,消除自己跟李晔君臣之间间隙的希望轻装简从归还京城。
可惜,天公不做最美啊!
在你入京之后稳定朝纲,肃清吏治的主动示好之举,非但没有宽慰了李晔的惶恐不安的心神,反而加剧了他对你这位权势滔天的姑父更,上一层楼的由衷畏惧。
因为你在朝堂之上无可匹敌的模样,让他重新想起了两年前他刚刚登基之时,你力压满朝文武主战北伐的霸道身影。
你的本意是想要示好,表达自己对朝廷的忠心,对他的倾力辅佐。
可是在他看来,你先后处置了背黑锅的任文越这些乱臣贼子却是在对他示威。
如此一来,你们两个的君臣关系真的就已经到了无法缓和的地步了,你们两个都在担心。
这就不得不再次提及你当年在当阳书院的言论了。
当你说及你对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些历史之事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惶恐神色。
恰恰后来的事情更让你不安了。
李晔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你会跟他的皇叔们一样举兵造反,而你同样也在担心若是听了李晔的旨意,主动交权之后,李晔会对你行飞鸟尽,良弓藏的无情之举。
那么如此一来,也就注定你们君臣之间已经到了水火难容的事情。
这也就是李晔想要收回你权利,你却以各种借口回绝的根本原因。”
“老爷子,既然我早已经看透了我与李晔之间的君臣关系已经势同水火,彻底的没有了缓和的可能。
我又何必孤身犯险,等到李晔来主动刺杀我呢?
借着当时百万雄师出关作战尚未消弭的士气,直接举兵造反不就行了。
毕竟那个时候,无论是新军六卫,还是北疆六卫,亦或者西域兵马,因为我之前先斩后奏出关作战的举动,早就背上了我麾下兵马的身份。
这个时候我直接举兵造反,到时候纵然北疆六卫的将领不想揭竿响应。
可是因为之前听从我号令出关作战的事情,已经悄然无声的上了贼船。
那个时候,我造反,他们不跟着造反都不行。
朝廷是容不下他们的,也许会因为小子兵锋强盛,为了安抚他们这些将领一时的做出妥协的决定。
可是当他们帮助朝廷平复了我这位一字并肩王的举兵造反之行以后,迎接他们的定然会是朝廷的秋后算账。
我都能看透的事情,云老帅他们这些历经了几朝的元老,岂会看不透。
那个时候我完全可以直接造反,何必等到后来的风云渡刺杀,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呢?”
闻人政目光锐利的将烟杆中的烟灰对着脚底磕了出来,轻笑着摇摇头。
“因为你的心太大了。
你从来都没有将一统大龙,金突三国,完成天下归一当成你的毕生目标。
自宣德二十六年秋闱结束以后,你入京后跟言和君臣相逢,献上了西洋的海图之后。
你的心就变得犹如鲲鹏一样目光远大。
一统天下对你来说只是百世流芳的功业,可是开疆扩土,展望西洋却是千古流芳的丰功伟绩。
你若是主动造反,师出无名,纵然可以成功夺位。
可是之后呢?将是无穷无尽的麻烦,足以耗尽你的毕生之力来解决。
那个时候人心复杂,满朝文武不能齐心协力,对你来说就一统天下而言尚且是一桩难事,又谈何开疆扩土,展望西洋万邦呢?
纵然你凭借超凡的手段统一了天下又如何?
师出无名,主动造反的你敢派遣精锐大量的精锐兵马远赴西洋大海之上吗?
毕竟那个时候倘若大军出征,没有了兵力仰仗的你,李氏宗亲稍微搞点手脚,再加上百官暗中响应,就足以你这位光杆皇帝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君逼臣反呢,是李晔对你这位忠心耿耿的一字并肩王不义在先,你才行不仁之举,举兵造反,不但师兄有名,而且占据了大义。
而那些因为你威望积攒已久缘故的北疆六卫兵马,则会感同身受兔死狐悲。
虽然会因为军令在身不得不阻止你的造反之举,可是内心却并不会对你的造反而心生反感。
等你大业功成之后,他们也不会有太强烈的复辟前朝的的念想。
届时你再施恩以恩德,便可轻而易举且快捷迅速的坐稳你夺来的皇位。
几十万边军精锐尽皆在手,朝中八成不认可你的文武百官纵然心有不甘,想要全力以赴复辟前朝,可是一无兵马可用,二无大权在手,空有其心而力不足,又有何用啊!
大势所趋,改变不了了啊!
是也不是?”
柳明志神色痛苦的闭上了双眸,提起酒壶将剩余的酒水大口大口一饮而尽。
“嗯!”
“最主要的是,其实这个时候你仍然抱着一袭微乎其微的希望,不希望与李晔闹到刀兵相见的地步。
其原因不外乎言和,跟李白羽以往对你的恩情。
又有三公主李嫣这位抚正平妻从中缓和,在你预感到李晔对你动了杀心之后,你依旧义无反顾的只携带了三千兵马奉旨归还京城,打算主持李晔用意中所说的立后事宜。
哪怕知道这十有八九是一个李晔专门为你设置的陷阱,你还是听从了旨意。
因为这道旨意是与你有了苟合嗯哼,因为这道旨意是太后陈婕所下。
你抱着最后一份希望接旨入京。
可是你跟李晔这种水火难容,两不理解的局面,根本就没有任何缓和的可能了。
因为互相猜忌的你们都不可能会为对方退让一步。
他为了祖宗基业,李氏江山,你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妻儿老小。
你们君臣两人这种都有着自己不得已理由的局面,也就造就了后来的风云渡刺杀之事。
你拒不交权让李晔更加认为你有不臣之心,李晔步步紧逼同时让你认为他有了亡你之意。
继而,前面所有的造势就在李晔的逐渐逼迫之下变成了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其实你从来没有想过造反,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自保对吗?
老朽想听实话!”
柳明志抬手搓了搓被冷风吹的有些发僵的面颊,默默的将见底的酒葫芦系在了腰间,抬手拿过了闻人政手里的酒葫芦仰头痛饮了起来。
“老爷子,无论你信与不信,柳明志都想说,我柳明志可以无愧于心的说,虽然我在不停的造势,加固我的权利,可是我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有足够的实力自保,从来没有想过造反。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就算有朝一日我位高权重,不能为当朝天子所容,也有足够的本事能够保住我一家妻儿老小。
柳明志怕死却不为畏死,可是我一家妻儿数十口,何罪之有?
竟然要跟着我遭受灭门之灾的风险。
父皇,皇兄对我皆是不薄,纵然李晔为了皇位干了一些让我寒心的行径,他只要没有无情道要除去小子跟一门老小,我依旧没有想过主动造反。
你说的一切我都不否认,包括展望西洋之事。
为了大龙江山,小子甚至不惜抱着平定金国的决心,哪怕将来拿西洋更加广袤的疆土来补偿小女落月,我都没有想过要主动去夺李晔手里的万里江山。
可是正如老爷子你方才所说,李晔他容不下我啊。
我示好却被他当成了示威,我为了完成父皇跟皇兄的托孤重任想帮他一统天下,在他看来却是我生有不臣之心,欲要拥兵自立。
老爷子,你是了解小子为人的。
镇国书,治国策是我献给李晔的不假,我为了造势也不假。
可是我绝对没有揠苗助长之意,而是真正的想要帮李晔这孩子尽快坐稳江山社稷。
我懒惫的性子别人不清楚,你是了解的。
我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尽快天下一统,当我的闲散王爷游山玩水,让李晔跟我的儿女们尽快去展望西洋这个被小子亲手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只是我没想到,镇国书,治国策里面包含的治国之术,治民之策,帝王权术,李晔他只学会了帝王权术,并且将帝王权术悉数用到了我这位姑父跟老师的身上。
我造势自保不假,可是后来的事情已经不是我能单方面能够决定的了。
水火难容,互相猜忌。
我不敢放权,更不敢交权啊。
我怕李晔用我教给他的帝王权术之中那一术不能为之用,则除之来对付小子我啊!”
闻人政看着柳明志悲痛纠结的痛苦神色,叹息着点点头。
“你以天下为棋盘,三国为棋子想要帮助大龙统一天下,最终却成了自己的谋国之举啊。
只能说世事无常,李晔的经历注定无法令其像他父皇一样,胸怀坦荡的跟你这位大龙的顶梁柱延续又一代君臣佳话。”
柳明志神色酸楚的点点头:“是啊,如果是皇兄李白羽在位的话,或许永远不会发生今日的局面。
可惜正如老爷子你方才所言,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皇兄的英年早逝究其根本,是因为我发妻婉言在幕后推波助澜,发生了以后的局面。
很多时候,小子也只有感叹天意弄人,身不由己啊。”
“如果——老朽说如果,李晔没有在风云渡做出了刺杀之举,你会造反吗?”
“不会!”
闻人政听到柳明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欣慰的点点头。
“以老朽对你的了解,知道这肯定是你问心无愧的真心话。
可是有些事情,非是你我人力而能更改的。
比如脚踏七星,天命所归。”
柳明志虎躯一震,惊异的看着闻人政:“这您也知道了?”
“宫墙上你父亲柳之安的那一举,想不知道都难啊。
其实所谓的天命所归,天命到底是什么,老朽到现在都弄不明白。
但是你就没有想过,李晔手里那两本你教导给他的镇国书,治国策还是你当初亲自撰写的原本吗?
李晔从一个对你恭敬有加,诸事仰仗与你,依赖于你的新君变成了后来的样子,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吗?”
柳明志神色痛苦的点点头,默默的从怀里取出两本包裹在浅黄色绢布内的书籍。
在灯笼内烛火的照耀下,柳明志将灯笼递到闻人政手里,默默的扯开绸布,露出了《镇国书》三个大字。
两籍错开之后《治国策》三个大字再次呈现在两人眼前。
“局面稳定以后,小子拖家带口入住皇宫之后,无意中从御书房的抽屉里发现了这两本被翻阅的已经皱迹斑斑的书籍。
上面的有些内容确实变了。
除了当初的那个妖后任清蕊之外,还有谁能够唉”
柳明志神色无奈的将两籍收了起来,装入了怀中。
“脚踏七星,天命所归。
老爷子,您说如今大局已定的局面下,我就算心知肚明,想通了前因后果又能如何?
已经什么都改变不了了,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闻人政缓缓地停下了脚步,将灯火摇曳的红灯笼高高举起,望着两岸积雪深厚,水面雾气缭绕,缓缓流淌的河水。
“当年你就是在这里从河中救起了落水的舒儿这丫头,以至于她空守你的归期十余年,久久未嫁。
然而世事变迁,辗转流离之下,她最终还是没有逃脱当年你们之间许下的宿命之约,最终跟你喜结良缘。
或许,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