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短暂,当人们还在梦乡的时候,太阳就已经迫不及待的从天边露出一点头,似乎是在偷偷打量整个世界。
在这万物未醒之时,余夜却从黑暗的梦境之中挣脱出来。
天蒙蒙亮,夜幕慢慢褪去,萦绕余夜的那种莫名力量似乎也随之消失不见
马路旁,树丛之后,一个人影由淡转深,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余夜就这样凭空出现在朝阳之下。
从黑暗中脱离的余夜仿佛一只刚刚蜕去外皮的蝉,迷茫而虚弱。
余夜的脚踩在实地上,脚下是一片刚刚茂密起来的草坪,他睁开眼睛,如梦初醒。
余夜已经记不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了,上一刻他还在医院中,下一秒他就来到李启壹面前。
没错,余夜能够清楚的记得昨天晚上发生在李启壹身上的一切。
那种血液喷溅在脸上口中的滚烫,那种将皮肉从骨头上撕下的畅快,历历在目。仿佛是有人专门将这部分记忆印刻进他的脑海中。
余夜皱了皱眉,把手伸进嘴巴里,从牙缝中捏出一小块暗红色的肉丝。
余夜再也忍不住了,他还没来得及享受复仇的快感,就已经感觉到胃里的翻江倒海,仿佛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走。
余夜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昨天晚上撕碎李启壹时不小心吞下的那些部分混合着胃里的一切喷涌而出。
余夜的这一吐酣畅淋漓,仿佛把他自己身体中的某些部分一起吐了出去。
他抬头,感受到风的流动,空气中青草的清新混合着早餐摊飘来的香味。
被黑暗包裹的时候,余夜的一切感觉都被黑暗带来的新体验代替,直到现在他才像一个潜水已久的人浮出水面,似乎又重新活过一次。
余夜直到这时候才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昨晚做了什么。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他的亲人。
余夜跪坐在草坪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一切。
“……我杀人了……”余夜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不知所措,“……我杀了李启壹……”
即使的确对李启壹恨之入骨,恨不杀了他食其肉饮其血,可当这种事真的发生时,余夜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定。
杀人的那一瞬间的确畅快,但是被他杀死的不是一般人,李启壹是第五区总督的独生子,杀了他,余夜很难想象李总督会在盛怒之下对自己的家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哥……妈……”余夜挣扎着爬起来,“不行,我要回去看看他们。”
可他刚迈出两步便又停住了,他刚杀了人,还被警察和李启壹的司机看到,他们一定已经开始在全城搜捕自己,第一个要去的自然是自己家。
“不能回去……”余夜用力搓搓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余夜原地走来走去,脑海里出现无数个想法,又立刻被他一一否定。马路上来来回回的车辆开始多起来,时不时经过的声音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三乱市。
余夜突然停住了。
三乱市,就去三乱市,余夜想。
三乱市位于帝国的西南角,坐落在戈壁荒漠之中,人口只有六百万,除了普通底层百姓,还有无数黑帮罪犯和暴徒,甚至反抗军的残余也藏匿在那里,是一个真正的犯罪天堂,不仅警察,连军方都不愿意随便进入。
三乱市内的势力盘根错杂,这巨大的犯罪触角向外延伸,又与帝国高层、军方还有富豪们相连,黑白配合,互利互惠。
这也是三乱市建城近百年一直没有被剿灭过的原因,也是唯一能让余夜容身的地方。
余夜走出树丛后的草坪,刚才的呕吐清空了他胃里的东西,让他感到难以言喻的饥饿,心里的紧张更加重了这种感觉。
空气中那股早餐的香味更加浓烈诱人了,余夜追寻着味道,一路来到摊位前。
早餐摊摊主是一个老实憨厚的中年人,正在自己摊前忙活着,感觉到有人在面前停下脚步,他一边抬头,一边热情招呼:“想吃点什么……”
看清了面前人的样子,老板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有包子么?”余夜努力咽下口水,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包子的香味是这么诱人。
“有……”老板的笑容开始有些不自然,“白菜的萝卜的……”
“两个……不对,给我来四个白菜包子。”余夜说着就要低头掏钱,手却僵在一半停住了。
他低头时看到自己的衣服。这才记起自己全身上下溅满了李启壹的血。
“老板……”余夜缓缓把一张皱巴巴十块钱递过去,“我是好人……我只是……遇上野狗,被咬的……”
早餐摊老板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我知道,我知道。”
他接过钱,真的装好包子连零钱一起递给余夜。
“请不要报警……”余夜接过,哽着嗓子哀求。
“不会的。”早餐摊主紧张搓搓手,“你走吧,快走吧。”
余夜拔腿狂奔。
望着余夜背影远去,摊主拿出手机,犹豫片刻,依然报了警。
余夜越跑越快,他漫无目的的沿着面前的街道一路跑下去,直到自己喘不过气来。
余夜躲进路边一栋看起来已经荒废的旧楼里,刚才的奔跑让他双腿发软胸口阵痛,肚子里那种饥饿感翻涌着向他抗议。
余夜不顾灰尘,就那么坐在台阶上,拿出包子胡乱的塞进嘴里,直到差点把自己噎死。
委屈和愧疚还有对未来的恐惧终于浮上心头,像气泡一般膨胀,瞬间填满了余夜的胸口,他再也忍不住了,就这样在楼道里放声大哭起来。
余夜是哭着把早饭吃完的,他不敢想自己还有没有下一顿早饭。
饱腹的感觉最能缓解情绪,余夜坐在旧楼里,看着不远处街道上越来越多的行人和汽车,那是曾经属于他的普通而舒适的生活,那种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余夜第一次感觉到被世界遗弃的孤独。
余夜回忆着自己的过去,丁晴、妈妈、甚至小时候与自己争抢过漫画的同学。这原本的一切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现在留给他的,就只有他已经成为杀人犯的事实。
余夜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一会偷笑一会小声啜泣,这是他仅剩的温暖时光了。
李总督的独子被害,整个警察系统都调动起来,昨晚李启壹玩过的夜总会门外装有摄像头,很快就有人通过录像确定了凶手的身份:余夜。
不久之后,有人报了警,报告中描述的人显然就是杀害李启壹的凶手。
老黎和徐正堂沿着报告中余夜逃走的方向紧追不舍,终于在一栋旧楼里找到余夜。
老黎拎着枪就要冲上去,被徐正堂一把拦下。
“你要做什么?”徐正堂压低声音问。
“抓人啊老兄。”老黎看到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激动的就要跳起来扑过去了。徐正堂这么一拦,他又恼怒又费解,却碍于对方的身份又不方便说些重话。
“这人古怪的很,”徐正堂小心打量余夜,“他不怕子弹。”
“不怕子弹?”老黎先是一惊,然后一愣,随即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嗨,老兄,我懂,我就说他是你抓到的,我只是从中配合而已,可以了吧?”
徐正堂的一番好意被人误解,他又是恼火又是好笑。
“可以个屁,”他毫不客气的说,“你别忘了,他是怎么逃离现场的!”
老黎回忆起昨晚的情景,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堵住他,求援。”徐正堂说。
老黎向总台汇报了情况,两个人就躲在墙边,偷偷观察着那个古怪的凶手。
过了好一阵,余夜依然没有什么动作,他就那么坐在楼道里的台阶上一动不动,两个人虽然看不清余夜的脸,但此时也明白过来,对方是在休息。
凶手毫无警觉,这是他们大好的机会!
老黎心头又炙热起来,他偷瞧了旁边的驻军队长一眼,心里暗想,这功劳可全是自己的了。
老黎偷偷举起枪,冲楼道里的余夜射去。
子弹没有击中余夜,而是打在余夜身边的台阶上然后弹飞。
这一下,不仅是徐正堂心中一惊,沉浸在回忆中的余夜也被惊醒,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警察堵在楼里。
既然已经暴露了,再去责怪老黎已经毫无意义,徐正堂当机立断,也对余夜开枪,试图拖住对方一阵。
谁知那个古怪的凶手却不复昨夜的表现,他听到枪声再次响起,一刻也不停留,转身就向楼上跑去。
余夜着实被枪声吓到了,那颗子弹离的那么近,他可以感受到气流的冲击还有子弹射在楼梯上崩出的碎石打在皮肤上的刺痛。
回忆中的温馨被枪声震的粉碎,本能尖叫着警告他远离危险。
第二声枪响过后,余夜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字:逃!
余夜想都没想,转身沿着楼梯就冲上去,一直跑到七楼才停下脚步,扶着有些酸软的双膝大口大口的喘气。
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凶手似乎不再是昨晚那无视子弹的样子,这对徐正堂来说是好事。
活捉他。
最大的顾虑消失后,这个念头便在徐正堂脑海里生长出来。他当机立断,招呼老黎跟上,两个人冲进旧楼,沿墙边慢慢顺着楼梯向上挪去。
三个人努力压低的喘息声在空空荡荡的旧楼回响,反而越发清晰的出现在耳边。
“余夜!”老黎一边顺着楼梯间的缝隙向上瞟着一边喊话,“没错,我们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你的样子在监控里清清楚楚,你的照片现在已经贴满了大街小巷。”
余夜听到楼下的声音越来越近:“你认清事实,投降吧,跟我们走。”
余夜一言不发,继续向上走去。
老黎侧耳听了一阵,没有人应答,只有渐渐上升的脚步声。
“他上去了。”老黎低声说,“我们要跟上去吗?”
“跟,”徐正堂一咬牙,“总不能让他在我们眼前跑了,到时候李总督问起来,你我怎么回答?”
“他不是不怕子弹吗?”老黎一步一步跟着徐正堂往上挪,周围越平静反而越让他觉得心里没底,“那他为什么要跑?”
徐正堂冷哼一声,“我也不知道原因,但既然他只敢逃,对我们来说就是好事。如果我们能亲手抓住他,那自然是一件功劳。即使抓不到,我们也要把他看住,直到支援过来。”
余夜顺着楼梯一路跑上去,直到撞开一扇未锁的锈迹斑斑的薄薄铁门,面前一片开阔,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废楼楼顶。
追捕自己的两个人就在身后不远处,余夜几乎能够听到两个人上楼的脚步声。
就在这里停止了吗?余夜看着天空想。
面方再无去路。余夜默默来到天台边,低头望去,路上车水马龙,晨起的人们已经开始忙碌的一天,而这种平静的生活已经彻底与他告别。
“余夜!”老黎觉得自己的肺已经快炸开了,心脏嘭嘭嘭的乱跳个不停,刚才冲上最后三层楼的这几步快跑让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承载不住他的大肚子了。
“余夜……余……”老黎一只手颤颤巍巍的举着枪,另一只手扶住自己的膝盖支撑自己不会立刻倒下,“……你……束手就……就……”
“擒。”徐正堂接话,将手枪对准余夜,“你逃不掉了,跟我们回去,对谁都好。”
余夜没有回头,脸上却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恍惚中眼前出现范宁的身影,她依然穿着那身连衣裙,在清晨的阳光之下翘首以盼,等待着又一次迟到的余夜。
太阳刚刚从天际线彻底升起,大地镶上一道金边。
亲手撕碎了李启壹的余夜一跃而起,纵身从十六层高的废楼跳下。
风从他脸庞耳边呼啸而过,余夜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闭上双眼。
黑暗包裹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