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余生直到很晚都难以入睡。
店长说的话还在耳旁,风神踏虚凌空俯瞰众生的画面就那么一直定格在余生的脑海里,久久难以抹去,而他一想到明天的行动,心中更是没有办法真正平静下来。
余生从一个普通平静的上班族,转眼间踏入亦神者这团暗流汹涌的漩涡中心。这种转变过于突然,丝毫没有给他熟悉和接受的时间。
即使余生已经开始在游荡者中间生活,但是那种不属于此的疏离感依然时时刻刻纠缠着他,虽然只有淡淡的一丝,却坚定的束缚着余生的身心。
住在咖啡店的这几天里,白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是每到晚上,余生都会在梦里回到过去,回到家人身边。
在那梦中,他常常看到父母双全,余夜带着范宁回家,自己调笑着两个害羞的年轻人,全家围坐在一起,桌子上摆满热气腾腾的饭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一家人其乐融融。
可是每当清晨醒后,余生睁眼看到自己的新房间,他在下意识里很难接受此时此刻的现实,梦中熟悉的人与景和眼前陌生的现实相互交织,让他恍惚。
这天晚上,余生辗转反侧了许久,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才沉沉睡去的。
第二天早上,余生在一片耀眼的金色中醒来,小镇建筑大多没有几层高,所有楼房都低矮的好处是相互之间没有遮挡,阳光充足。
金色的阳光透过白纱窗帘照耀进来,即使余生昨夜并没有休息好,被这温暖的阳光铺在身上,也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店长正在洗漱,显然也是刚醒不久,余生呼的喘了口气,他在某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又回到过去工作和同事出差的时候。
又是这样,已经不止一次醒来以后忘记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余生搓了搓脸,把错觉赶出脑海,在内心深处却又隐隐希望这是真的。
店长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余生已经翻身起床。
“去洗漱吧,一会吃完饭该忙活了。”店长说。
等到余生整理完毕时钟已经指向九点,两个人下楼,距离旅馆不远处的面包车里,铁匠和左右已经等候多时。
“来的够晚,”铁匠向两个人递过两袋包子,“没凉,吃吧,在隔壁买的,味道还真是没的说。”
“是啊,”左右在副驾驶上阴阳怪气,“拳头大的包子,你一个人吃了八个。”
铁匠揉揉左右的脑袋,闷声闷气的说:“小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也不多吃点。”
左右抗议的摇头,把铁匠的手晃掉,“我已经快成年了。”
“那也是小孩。”店长笑着接话。
余生知道左右年纪不大,听到店长和铁匠的话,他终于问出刚刚认识左右时就想问他的问题,“你……都不用上学的么?”
铁匠哈哈大笑,店长也忍不住微笑,左右被笑的有些恼羞成怒,他回头白了余生一眼,“包子也堵不住你的嘴。”
店长笑笑,解释说:“左右有些特殊,他家庭条件极好,但是父母离异,所以他干脆谁都不理,自己搬出来住,在成为游荡者前就已经不上学了。”
左右冷笑一声,“反正他们两个各忙各的,没时间见面,见了面就要吵,离了也好。他们离婚以后,我每个月都能收到两大笔钱,原本我想以后买个文凭,或者自己也开个公司就好,不过有了能力以后,”他看看自己的手,“我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些了。”
余生恍然大悟,原来面前这个家伙,竟然是传说中的问题富二代,不过余生想起弟弟的遭遇,与同样的问题二代李家大少相比,左右更多的只是可爱。
铁匠冲左右抱拳抬手,对余生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这位可是咱们的大财主。”
左右翻了个白眼,“这位大叔,就你这么个吃法,财主家也养不起。”
“你俩别吃光啊,”铁匠毫无羞愧之意,对店长和余生说,“给咱们的大美女留点。”
余生心头一动,有些狭促的想,能看到冷艳美女啃包子的样子,倒是一件额外收获。
左右却嗤笑一声,“丁姐的习惯就是自己种出水果自己吃,她都快不食人间烟火了。”
小小的幻想被打破,余生笑笑,不过包子倒是真好吃。这种氛围,还真像是几个出门在外的朋友,带着刚刚起床的懒意,一边吃着买来的简单早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皮。
丁晴是在余生咽下嘴里最后一口包子的时候才走出旅馆的,她极美的外貌一出门就吸引了几个路人的目光。丁晴显然已经习惯这种陌生人的注目礼,她正眼瞧都不瞧,迈着两条长腿几步就来到车旁。
铁匠打个呼哨,“我要是余生这年纪,肯定追她。”
无辜中枪并且心里当然有那么一点点遐想的余生顿时闹了个满脸通红,铁匠的话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仿佛是要揭开余生内心的那点小秘密。
店长瞥了余生一眼,嘴角上扬,却不接话。
“不过陈焰也有机会啊,老帅哥老帅哥,最受女孩子欢迎。”铁匠毫不客气的又拉一个人下水。
店长的嘴角瞬间恢复原状。
“什么受女孩子欢迎?”丁晴拉开车门,只听到后半句。
店长板着脸不愿意说话,自顾自的转身坐到后座,丁晴轻轻巧巧地坐到余生身边,疑惑地看着脸色不自然的余生。
左右大早上看的一场好热闹,忍不住哈哈大笑。
余生看着那张玫瑰火焰一样的红唇开合,咽了口口水,丁晴注意到他的动作,露出古怪的神情。
“算了,”丁晴脸上的神色一闪而过,又恢复冷冰冰的模样,“我不想知道。”
左右依然咯咯咯笑个不停,余生被他笑的心烦意乱,左右的表现就好像他真的要做什么似得,余生忍不住探身捂住左右的嘴。
“别笑了……”余生满脸尴尬,左右憋的脸红,只能不停跺脚,铁匠也忍不住咧嘴乐,完全没有始作俑者的自觉。
丁晴脸色更冷,她打个指响,余生猛的感觉车里的温度似乎低了十度。
铁匠干咳一声,正襟危坐,发动面包车。左右强忍住笑意,身子乱抖,却不敢再出声。余生坐回原位,虽然他什么也没干,却还是有种做坏事被人抓住现行的窘迫和狼狈。
好在与普通女人旺盛的好奇心不同的是,丁晴对刨根问底向来兴趣寥寥,没有人说,她也懒得再问。
余生逃过一劫,他忍不住飞快瞥了丁晴一眼,那张光洁的脸孔上面色自如,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余生不由松了口气,可心里却又有点怅然若失。
一个单身的癞蛤蟆,总会对身边的天鹅抱有某种幻想,更何况这只天鹅即使在天鹅群里也是最超凡脱俗的那种。
铁匠开了没多久,车子就缓缓停下了。
余生透过车窗向外看去,车外是一座熟悉的建筑,正是余生昨天在照片上看到的旧楼,旧楼建造时间很早,还保留着旧式居民楼的特点,六层楼高,分四个单元。
店长也在观察,“镜先生标出的位置是这座楼的三单元四楼东户,如果不出意外,目标应该还在那里。”
“我们应该怎么办,”余生迟疑,“就这么上门劝他跟我们走吗?还是直接打晕他更合适?”
“这个嘛……”店长笑眯眯的说,“到了你陪我玩角色扮演的时候了。”
十五分钟后,余生来到旧楼的单元门外,一个小孩抱着个皮球一蹦一跳跑下楼梯,他侧身让过,微微失神。
一进楼道,就有一种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熟悉感向他迎面扑来,却说不清道不明。直到刚才这个小孩跟他擦肩而过,余生才恍然醒悟,这种熟悉感分明就是他小时候对家的记忆,同样被时间褪去颜色的旧楼,同样昏暗狭窄的楼道,却有着同样温暖的生活气息。
店长注意到余生的变化,“紧张?”
“没有,想家了,”余生苦笑,看向小孩子的方向,对方已经哇的一声跑出楼道,很快就离开了余生的视线,“我小时就住在这种老楼,那时候父母还没有离婚,我每天也像刚才那个孩子一样抱着皮球去找小伙伴。那时候每天什么都不用想,唯一关心的就是晚上的动画片和晚饭有什么肉。后来大了,父母离婚,我跟爸爸从家里搬走,好多年没有再回去过。再后来就是父亲去世、女友分手、弟弟出事,等我下决心放弃一切回去陪家人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空空荡荡。”
店长沉默,余生笑笑,“当然,这些你们大概都知道了,毕竟有调查过我。”
店长摇摇头,“我们只知道你跟军方没有关系,剩下的……我们并没有去了解太多。”
余生垂下头。
店长想了想,轻声说:“其实游荡者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段由痛苦组成的过去。铁匠的妻女在军队追捕他的时候被误杀,丁晴的父母更是被近神军在她面前处死,左右其实也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无忧无虑。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去,但是生活的方向毕竟是向前的,你也许抛不下过去,但是你不能永远守着它,应该背起它,继续往前走,我想,如果你的亲人泉下有知,他们也不会希望你被过去一直纠缠着。”
余生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忽然问:“丁晴的父母是被近神军杀害的?”
店长轻轻叹了口气,“既然那天你在火车上见到丁晴,那么你应该也见过那个人,他叫由四郎。”
余生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身穿军装的挺拔身影,像一杆长枪,又像出鞘的刀锋,那个人用一柄外貌普通的黑色军刀正面接下唐糖那双可以击碎火车的拳头,还有当时丁晴的失态怒吼。
怪不得,余生回想跟丁晴相处的种种。
怪不得她的眉梢眼角总有淡淡的忧伤,整个人总是心事重重,对身边的所有都有着挥之不去的疏离感,那是因为她和他一样,都被剥夺了过去。
“我知道我说的当然做起来很困难,也需要时间,丁晴过了这么多年依然没有释怀,我不能也没有资格对你要求什么,但是我真心希望你可以走出来,”店长看着余生,“无论你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现在的你都已经站在这里。”
没错,余生想,他已经走进了这个新世界,那就继续走下去吧。
“我明白,”余生重重点头,即向店长,也对自己,“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