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聘口中,荆州的局势自然是曹丞相一片大好,关云长穷奔鼠窜。据说昨日里已经夺取了当阳境内的麋城,各路大军自北向南连屯扎寨,将完成对江陵的三面包围。
然而雷远笑吟吟地听着,既不反驳,也不搭话。
反倒文聘说得口干,最后还是把那盏酒喝下了肚。
有些事,朝堂上看是一个模样;底下久经沙场的武人来看,又是一个模样。文聘是荆州的地里鬼,要谈天下局势,他或许眼光不到,可只谈荆州局势,几乎没有谁会比他看得更明白。
归根到底,江陵坚城仍在关羽手中,而荆州水师行于大江,荆南四郡和宜都郡,似乎也并没受到多少威胁。曹公的实力再强,南方战区或为水乡密林,或为崎岖山地,局部的进退又多依托城垒要塞,很难有大的收获。
何况守城的乃是关羽?
毕竟刘备羽翼已丰,已不是当年那个衰弱无力、徒有声望的狼狈之人了。就算荆州主力去了益州,可关羽仍然能阻止起数万人的力量,坐拥大江坚城而战。
曹丞相固然打着威胁荆州,迫使刘备从汉中收兵的主意,可如果刘备坚信关羽的才能,偏不收兵……曹丞相又能如何?花上个月,熬到秋冬水浅之时,再陪上数万人性命,狂攻江陵,直至落城?
且不谈江陵,个月后,汉中那边的夏侯渊会如何?
文聘说着说着,愈说愈觉得底气不足,语气忽然就低沉下来。
他忽然想到,当日刘景升在时,荆州据地数千里,带甲十余万。襄阳、江陵、江夏这三处重镇俱都掌握在手。当日曹公领军南下,刘琮若有半点血性,何至于束手求降,归为臣虏?当日若不投降,自己身为荆州大将,又何至于蜷缩在这半个江夏郡,整日里只图自保家门?
下午的阳光洒在草原上,光线中有微尘浮动,使得文聘的双眼有些酸涩。
他没有再多说荆州战局,转而饮酒。
酒倒确实不错,入口颇有回味。他一盏接一盏地喝,雷远虽不劝酒,却亲自持着酒壶,每每及时替他斟满。
过不多时,文聘有微醺之感。
他忽然问道:“续之,你图什么?”
“什么?”雷远一愣。
文聘乜视雷远,慢慢地道:“我知道,你庐江雷氏也是一方强豪,有数千的部曲,数万的依附民众。据在宜都,便如我文仲业据在江夏一般。然则,你为了刘玄德的事业,每日里东奔西走,征战不休,究竟是图什么?”
雷远露出思忖的表情。
他待要说话,文聘又道:“你莫要说什么,为了掠夺人财,扩充势力。我也是打老了仗的,你从江淮一路到此,兵力看似扩充,真正的本部精锐折损必多,此刻无非是撑着一口盛气罢了。这样的仗,不歇气打个回,你雷氏部曲就该散了!”
文聘把酒卮提起,晃了晃,粗着嗓门继续道:“你也别说什么为了自家荣华富贵。若无宗族部曲为凭依,要荣华富贵又有何用?我们这等人,难道会愿意做个受人随意指使的爪牙么?”
雷远看看文聘。
觉他脸上虽带着几分醉意,眼神却清醒。
此人既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又是能在大乱局中维持宗族实力不堕、始终掌控地方的强豪。以身份而论,以其作为而论,委实与雷远颇有共通之处。当代的地方豪强,如文聘这般已算得极具节操。他会这么问,或许有几分真心实意在内。
然而雷远只道:“我没想过那许多。”
“没想过?”文聘皱眉。
雷远点头道:“生逢乱世,再怎么苦心经营,一身安危、一族安危其实都无保障。我只觉得,玄德公当是能平定乱世的英雄,于是便助他。至于其它的,可顺势而不可强求,多想无益。”
本以为,可以藉着这个机会,在荆州南部找到个缓急时能发挥作用的盟友。没想到这雷远竟是个油盐不进的?
文聘端详着雷远的面庞,想要看出点开玩笑的迹象。但他很失望地发现,雷远的态度很严肃,他当真是那样的想法。
到底是年轻人,不识世道险恶!他真把我文仲业当成了可欺之人!
文聘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
也好,毕竟这里是江夏,我的手段更多,大可以留他慢慢商量。
他忽然沉声道:“雷将军,你能来这横尾山等我,确实手段不凡。可我文聘在江夏经营多年,也不是傻子。”
“文府君此言何意呀?”
“横尾山西面的谷地间,你藏了兵。障山和石岩山里,你也预留了人手,对么?”
“……没错。”
雷远伸长脖子看看文聘身后那些甲士,他们都站在稍远处戒备,雷远竟不知他们是如何传递消息给文聘的,不禁有些佩服。
“好教足下知晓,那两处,都已经被我军盯住了,再不能有何作为。”文聘长身而起,按刀喝道:“庐江雷氏固然强盛,却断然吓不倒文某。今日,多谢雷将军给的两百匹马,请足下随我同往安陆,我们细细再聊下一步的安排!”
雷远仰头看看文聘,皱眉道:“文府君,你喝醉了?”
此时沉重的脚步声从后方的谷地隆隆传出,数百名文聘部下的士卒横冲直撞入来,直逼到雷远的坐前。这数百人,乃是文聘所部精锐,堪为数千部曲中的骨干,个个都身手矫健,装备也精良。
文聘抬手相引:“雷将军,请吧!”
“文府君稍安勿躁,不妨再等一等。”
“等什么?还能等到你的援兵么?”或许是因为自家兵力布置完毕的缘故,文聘的底气明显足了很多,言语也咄咄逼人起来。
雷远笑了笑,忽然问道:“文府君,你可知道,我什么时候联系上宋叔玉的?”
文聘想到自己都忘了这个商贾,挥手示意甲士们直接将他捆上。
宋琬连连叫苦,只束手就擒,嘴里嚷道:“莫要打!莫要打!”
眼看这位座上宾顷刻间被五花大绑,文聘转回来问道:“这与我何干?”
“我是十日前联系上他的,当时我就提出,不妨以战马为饵,诱出文府君,然后夺了安陆、石阳等城,再做区处。是宋叔玉力劝我莫要急躁,说后继会有更好的办法。”
“嗯?”文聘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奥妙:“此人不是你的部下?”
“叔玉先生能应变,有捷才,若只为我效力,岂不可惜?咳咳……最近这数月里,与叔玉先生联系的并不是我,而是关将军。”
文聘神色一下子变了:“所以你……不,不,关羽有什么图谋?”
雷远伸手虚引,再度邀请:“所以文府君何不耐心稍待?足下在江夏经营许久,消息灵便,想必很快就能知道了。”
文聘铁青着脸,并不答话。他身边的甲士们待要来捉拿雷远,却又被他止住了。一时间,雷远一人对着文聘等数百人,那情形怎么看,都显得古怪异常。
没过多久,一骑从谷口狂奔过来,骑士滚鞍下马,厉声禀道:“府君!府君!荆州水师直抵安陆城下,大小战船数百,都打关字旗号,帆影遮天蔽日!”
“怎么可能?”文聘咬牙道:“关羽不要江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