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矿道深邃,每隔十米左右就有两盏长明灯分置两侧,空气弥漫着淡淡的汗味和灰土味,映着光照微有些浑浊,除了不太好闻,其实也没什么大碍,矿场的通风工作做的还是蛮不错的。
几人坐在矿车上,老莫和先前说错话的壮硕青年一人一边把着杠杆为他们驱车。
青年不知道大名,只从老莫的口中听了个贱名叫狗四,也不知是不是在家行四,封知平深以为这个名字与其很不相称,那体型合该叫狗熊才对。
有官老爷在场,还带着这么多军爷,狗四拘谨开始拘谨得很。但他天性爽朗,还很健谈,听老莫跟封知平一问一答的聊着,渐渐的忍不住插了嘴,到后来基本成了他跟封知平海侃,老莫偶尔帮衬,其他人纯粹听众。
从他嘴里,封知平着实听了不少矿场的秘闻趣事,比如“金鬼借道”(磁暴)、“地龙翻身”(地震)、“龙王爷打喷嚏”(透水)、“怨鬼缠身”(空气稀薄或中毒引起的幻觉)等等,到后来谁家的娘们儿偷汉子,谁家的小子看上了自个儿的表姨二姑母(同龄不同辈),哪个工头宽厚哪个工头苛刻,哪个班头以权谋私非要睡人家小媳妇,零零散散乌七八糟,一股脑的全倒了出来。
封知平听得津津有味,狗四所说的都是他以前接触不到的世界,朴实、温情、肮脏、怪诞,无论哪一种都透着两个字——真实,他很感兴趣。
他觉着有趣,其他人未必,王主簿的手帕自始至终就没从口鼻上放下来过,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封知平暗里偷笑,根本就不打算放过他,每个话题都会七拐八绕的绕到他身上让他接话,目的只有一个——让他说话,有助于呼吸。
王主簿开始还接茬,慢慢发现不对头了,这小子在使坏!
不想说话,“嗯”“啊”以作回应,可封知平哪里是吃素的,索性不绕了,每次话尾都直接问一句“王大人以为呢?”。
我以为?
我以为你该去死!
一帮贱民的糟烂事儿,三句不离屎尿屁,我以为个卵!
王主簿恨得牙痒痒,奈何发作不得。
放在下井前他或许会直言冷斥,哪怕封知平态度恭谨挑不出半分错,可现在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因为封知平是器师,他必须保持基本的尊敬。
就这样,矿车一路下行,逐渐深入地底深处,两侧的长明灯被一段段一尺长的辉石条取代,散发着朦胧的乳白色光芒。
“这么多辉石,你们老东家挺有钱呐!”封知平感慨。
辉石不是灵材,但也不是凡物,它是蕴藏稀薄灵气的特殊石料,稍加炼制就能发光,除了好看再无长处,因此通常被打磨成宝石镶嵌饰品玩物,或者当做光源取代烛火,最次等的辉石炼制后也能保持两年左右长明不衰。
只是这玩意儿虽不是灵材,但也没贱到随便挖就能挖到,天元境内的辉石矿不多,大部分都掌握在朝廷手里,少量归民间所有,朝廷的把持奸商的炒作让辉石的价格长期居高不下,所以想拿它取代灯烛,非大富大贵的鼎盛之家不可,封知平家里也没阔绰到全拿它做照明,只在主要的廊道里和老少主子们的卧房里布置了一些。
封知平从见到第一块辉石时就在暗自估算,一路过来见到的辉石加起来已不下千两,而且这还没走到头。
倘若后面全用的辉石,连带着各条分叉也全是,兴宁矿场还在开采的七十七个矿坑光辉石一项开销就何止百万,秋刀会能挣回来吗?
老莫知道他的心思,苦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矿采到这么深,保持空气流通很难,用火把的话人就没法喘气了,只能用辉石。”
说着叹了口气,老莫目露回忆:“要不我一直说老东家真不错,听老一辈说老东家接手前,上一任东家为了省钱,用的全是皓空石的废料。”
“卧槽,这么损?皓空石可是有毒的!”封知平惊道,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
皓空石是常见的人级下品灵材之一,也会发光,比辉石亮得多,提炼出的皓空粉有助于稳定宝兵刃的灵性,也能稍微提升一点成器的品级。
皓空粉无毒,可皓空石原矿毒性猛烈,便是炼制后的废料毒性减弱,对普通人来说也极具威胁,长期接触会生恶疾,药石难医,而且还会殃及后代子嗣,染疾者往往死状极惨,是以朝廷明令禁止拿其废料充当光源。
“是有毒,但是便宜啊!听说最贱的时候,一车皓空石废料比一车精炭贵不了多少。”
老莫摇摇头,叹息道,“算起来,那都是二百多年前的事了,听矿上的老人说,那时候的兴宁矿很惨,矿工基本都是强抓过来奴役在这儿的,敢跑就是死。那时候也不像现在一天三班四班的倒,下了矿就是一天,有时候货源紧两天三天的都不让上去。因为接触得多,不少人都死在了下面,活着的更惨,不但自己病,还连累孩子,很多孩子出生就是畸形,什么三条胳膊四条腿,天生痴呆、哑巴之类的数不胜数。无论老小,得了病就会被处理掉,以免走漏风声让官府知道,埋尸地点就是矿下。刚才咱们过来的地方,就有两条岔道通往当年的埋尸地,都用泥砖厚厚的封死,再弄塌方彻底掩盖,挖都挖不出来。我们都做了标记,平时开矿都不往那里靠,怕闹鬼。”
“找死是吧?都跟你说了别说这些阴阴乎乎的东西,你聋了?”王主簿怒斥,一手握着鼻子,另一只手使劲搓着胳膊。
老莫赶忙赔罪,封知平笑道:“王主簿乃朝廷命官,一身的浩气,神鬼莫近,还用怕这些?”
“谁怕了?我没怕!我只是”王主簿犹豫了犹豫,压低声音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对于亡者,还是敬畏着点好。”
封知平差点笑出来,这混官场的说话就是艺术,害怕都说的这么婉约。
想想也是,王主簿有权有势,但终究是个不习武艺的凡人,对这些鬼怪之事心存畏惧也属正常。
正想着,矿道突然刮起一阵微弱的怪风,风向飘忽不定,风声呜咽若隐若现,恍若传说中的鬼哭。
饶是封知平大胆,乍一碰见也不禁毛了,王主簿更是惊惧到全身紧绷,嘴唇嗫喏无声的念叨着什么,一双眼瞪得大大的飞快扫视四周。
“诸位大人莫惊慌,这是到点通风呢,不是闹鬼。”老莫赶紧解释,同时狠狠瞪了一眼偷笑的狗四。52
众人登时放松下来,封知平悄悄吐了口气,暗笑自己胆小。
“你他吗的不早说!”王主簿斯文不在,直接爆了粗口,方才失态他可丢了大面子。
老莫正要赔罪,矿车突然晃动起来,矿道内风势加剧吹乱了众人的鬓发,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通个风,你们至于使这么大劲儿吗!”王主簿大为不满,浑没发觉老莫和狗四的表情齐齐大变。
“地,地龙翻身?!”狗四结结巴巴。
“地震了!”老莫大吼,猛拉制动杆,“停车,都下车,快跟我走!!”
地震了?!
所有人都懵了,天能想到自己这么倒霉,刚聊完地震,百年难遇的地龙翻身就让自己给碰上了!
惊归惊,大家的动作可不慢,在场的除了王主簿哪个不是习武之人,最近的两个军士立刻一人一边架住王主簿飞身落地,其他人也纷纷跳车,一群人跟在老莫和狗四身后飞奔向就近的一条岔口。
老莫和狗四也不懂武艺,但长期苦劳腿脚利索,路也熟,头也不抬的带着大家跑进一处应急避难所,落在最后的军士只慢了一步,就在众人眼前被头顶的塌方硬生生砸在了下面,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喊出来。
死了个人,王主簿毫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的性命,拉着老莫使劲摇晃。
“怎么会地震?为什么会地震?这里会不会塌?我们会不会死?路被堵了,你能不能带我们出去?快说!!”
老莫没被砸死,倒是快被他摇死了,挣扎着道:“大人放心,这里我们特别加固过,专门应对这种情况,一般情况下是塌不了的。”
“一般情况?这是一般情况吗?到底会不会塌,说!”
“应该不会”
“应该?你还敢说应该?那就是会塌了?”
“我不知道”
“废物!”
一巴掌抽在脸上,老莫登时摔倒在地,狗四赶忙去扶,被歇斯底里的王主簿连带着踹了好几脚,结果地面摇晃主簿大人没站稳,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附近的军士赶忙上前搀扶,王主簿神态癫狂,指着老莫一顿臭骂,末了怒视封知平。
“都是你,好端端的看什么矿!要不是你,本官岂会死在这儿?”
封知平早就不爽了,现在又是这么个情况,也懒得装了,一把打开他的手冷声道:“你还没死呢,叫唤什么!”
王主簿吃痛,抱着手一脸不可置信:“你,你敢顶撞本官,还敢打本官?你找死!”
“再叽歪一句,我就让你先死。”封知平语气森寒,拇指轻推剑格,剑身稍稍出鞘。
王主簿被吓住了,恰巧地震平息下来,他定了定神,狞声道:“好好好,果然是无法无天的乱臣贼子,竟敢威胁朝廷命官!来人,给我拿下他,就地格杀!”
“你试试!”封知平暴喝,而后看向众军士,“情况你们看到了,是非曲直你们心里清楚,我不想生事,但如果你们敢听这个疯子的命令动手,休怪我无情。”
尤双儿走上前并肩而立,冷声道:“妄动者,死。”
几个憨直的军士本已兵刃出鞘,就待上前抓人,被尤双儿冷目一扫,气机交感后身子一僵,不敢乱动,齐齐看向队长,却见队长紧拧着眉犹豫不决。
“还等什么,赶紧上!你们十几个人,还怕他们俩?!”
“不是两个,是三个。”徐文耀站到封知平身边,此时此刻,无论愿不愿意,他都不可能独善其身。
“你,你们!你们点苍山反了!”王主簿咆哮,一推军士队长,“干什么呢,还不快上!平日要钱要粮要的勤,现在连三个蟊贼都不敢对付,你们还有脸吃皇粮?!”
“错了,不是三个,是九个。”孟鹏程笑呵呵的说道,与苏玉蓉一起带人站到封知平两侧,“王大人,您受惊了,老朽建议您还是先冷静一下,您看您都说胡话了。点苍山忠君爱国谁人不知,天元第一剑客果闻大师为国捐躯谁人不敬,连皇上都称赞点苍山九位山主乃国之梁柱,亲封雷霄剑秋墨白秋宗主为镇国武神,您却说点苍山是乱臣贼子,这话传出去,于您的官声可不利啊。”
王主簿脸色一变,军士面露犹豫。
苏玉蓉犹不放过,皮笑肉不笑的看了军士们一眼:“真动手,你们还真不是对手。你们别看冯小哥年纪轻,他可是正八百的先天境修为,我们都可以作证。知道血刀门为什么没人到场吗?因为全折在了他的手里,一个不剩。血刀门都折了,就凭你们想对付他,可能吗?呵呵,都不用我们出手,他自己就可以把你们全部杀掉。”
这番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王主簿对境界差距没有很深的认知,军士们可知之甚深,骇然看向封知平宛若在看一个怪物,手里的兵刃不由自主的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