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寂静了一瞬,气氛陡然凝重。
熊三反应快,张嘴就想解释,一股无形的重压突然笼罩,仿佛一只猛虎脸贴脸紧盯着他,骇得他双腿发软却连瘫倒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眼球僵硬转动慢慢看向威压的来源。
牛春寒!
三少爷的贴身侍卫!
熊三浑身冷汗,这一刻牛春寒在他心中的重要程度提到了,远高于早相熟的吴东。
同为近侍,眼前这位跟吴东完全不同,在他身上,熊三嗅到了一丝只有那些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的高手身上才有的味道,让人战栗,让人窒息。
牛春寒慑住熊三,没去看他,顺着封知平的视线轻抿着嘴唇看着小丫鬟。
丫鬟没感受到威压,但也看出听出封知平态度不对,这位漂亮的公子嘴上虽然在笑,语气亲切温柔,可他的眼底没有几分笑意,更多的是没怎么掩饰的浓浓的猜忌。
看了一眼,丫鬟赶紧收回视线慌张下跪,清脆的声音略带一丝颤抖:“公子,奴婢没见过东家,不知道东家姓名,赵妈妈只让奴婢传话,没吩咐旁的。”
丫鬟慌里慌张的说完,想起一事,赶忙补充道:“对了,赵妈妈说东家今晚可能也会来,公子若有兴趣可移步醉锦阁稍坐,兴许能见着。”
“这么神秘啊?”敲击茶几的手指一顿,封知平拍拍扶手,长身而起,“既如此,那就去坐坐吧。”
“少爷?”牛春寒投来疑问的眼神。
封知平洒然一笑,也不担心旁人听着,朗声道:“人家划下道来了,我若不去岂不让人小瞧了?正好,来醉锦楼这么些年我还没见过她们东家呢,今儿正好见见。”
见牛春寒还有犹豫,封知平笑着捶了他一下:“有你这位大高手护着,谁敢对我不利,谁能对不不利?何况今晚这么热闹,我家老头子还在楼下坐着呢。”
听完这话,牛春寒瞬间放下了心。
也是,就算自己不顶用,还有侯爷在,万一真有事,区区一层楼板可挡不住剑侯爷的怒火,自己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熊三见两人商议妥当,谄笑上前:“既如此,就请爷随小的移步。”
“你靠边,有这么漂亮的小美人在,爷还看你的老脸老屁股?”封知平按着熊三的脸推到一边,走上前亲自搀起小丫鬟,握着有一点茧子的小手温柔摩梭,“小美人,带路吧,可不要带偏了把我带进厢房里去哦~!”
说话间,内力轻吐在丫鬟体内飞快游走了一圈,收回后暗暗点头。
掌有老茧,但看分布应是干粗活干的,不是练功练的,体内也没有气感,完完全全就是个普通人。
小丫鬟不知自己被探查了一番,只觉手被眼前的公子抹得很痒很撩人,身子也微微发烫,一张姿色中上的小脸蛋飞快红成了熟苹果,水汪汪的眼睛羞答答的抬了封知平一眼后飞快垂下视线,蚊声应了一声,低着头微微侧身当先引路。
熊三跟封知平玩笑惯了,笑嘻嘻的“滚”在侧后,见状谄媚道:“爷就是爷,三两句话就把咱家姑娘的魂儿都勾走了,这本事,整个泉州城找不出第二个!”
见封知平笑而不语,他摸不准心思,顿了顿后主动介绍道:“四丫是去年收进来的,原是好人家的姑娘,可怜生母早亡,后娘容不下,她爹前脚刚没她后脚就被她那黑心的后母给卖了。赵妈妈见他可怜,就把收在身边自己调教着,原想着过两年等她十五了再把她推出来争争花魁,兴许将来还能碰上个良人嫁了,爷要是有兴趣就把人提走,能伺候您可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赵妈妈肯定欢喜坏了。”
封知平斜眼回望,笑容古怪。
熊三心头一紧,半真半假的扇了自己一嘴巴子,告罪道:“瞧瞧我这惹祸的嘴,爷您别生气,小的没旁的意思,小的真是见她可怜,您又,那个,一时不忍才嗨,掌嘴,实该掌嘴!”
说着又扇了自己几下,封知平懒得看他演戏,懒懒的令他停手。
“爷爷我穷,屋里人够多了,再多张小嘴,养不起呐!”
熊三差点笑出声,点头哈腰不敢接茬,心里连连撇嘴。
剑侯世子穷?
我呸!
整个泉州城都成饿死鬼,侯府的米也能埋死人,还是万人坑!
熊三没旁的心思,就是话赶话那么一说,他很清楚自己这些人在贵人们眼中就是个玩意儿,平时兴致来了过来玩玩就算了,往家领?
换个富商大贾兴许还有可能,封知平这种有爵人家的贵公子根本不可能,即便他肯侯爷和侯爵夫人也不可能让。
贱籍就是贱籍,再出挑也比不上穷到吃不上饭的良民,领回家当丫鬟当侍妾都会笑死人的,就凭刚才这几句话封知平要打他一顿狠的他都没理求饶,因为他确实无形中挑战了剑侯府的尊严与权威。
还好,他补救的及时,封知平又是老相识,这才没酿成大祸。
熊三脸上挂笑,后背全是冷汗,凉津津的都湿透了,后面的路嘴巴闭成河蚌一句话不敢多说。
牛春寒看在眼里,暗暗好笑,心道醉锦楼确实跟一般的勾栏瓦舍有些不同,小小一个龟奴都有这般胆气和机警,不但敢说那番话,还能及时打住做出补救,放到外面绝对是管家理事的一把好手。
只是,真是无心的吗?
几人各自心思,无语前行。
走出前厅,穿过花朗,沿途莺声燕语不绝于耳,服饰不一的男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在美姬的奉承挑逗下推杯换盏好不快活,几个文人打扮的年轻男子还借着酒劲儿斗起诗来,你一句“今晚天真黑”,我一句“月亮大又圆”,听得牛春寒大皱眉头,不动声色的啐了一口。
呸,就这水平,老子也行!
熊三瞧出点颜色,趁机套近乎稍稍介绍了几位“文豪”的身份,牛春寒听完才恍然大悟。
敢情都是假货,不是读书人,而是几个商贾家的小子在附庸风雅,就说怎么来来去去都跟“天黑”“月亮”过不去呢,《千字文》估计都认不全,《元诗三千首》怕是都没翻够十页。
封知平见怪不怪,反而觉得很亲切,曾几何时,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不过他绝不会像他们那么丢人,他有墨水多了,也豪迈多了,他绝对不会说什么“今晚天真黑”这种丢人现眼的白话,他会说“今晚天真他吗黑,月亮啊真他吗圆”。
大俗即大雅,要说就说大白话,没的弄些小家子气的东西恶心人。
穿过花廊便是主楼,醉锦楼还是蛮有格调的,从高空看会发现主楼是个正正的八边形排布,周围的院落也是依着八个方向一排排由进而远扩散状建造,据说是请了风水高人指点,暗合八卦卦相。
风水有没有用不知道,反正醉锦楼这些年来确实顺风顺水财源广进,而八角主楼也被客人们戏称“夜战八方”,至于“夜战”的含义,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主楼正中是个八角戏台,呈六层塔形构造,最底层的能容纳百十人同站而不显拥挤,最顶层则只有不到两丈方圆,平日只有极负盛名的乐伶舞伎才能登台。好心情文学网
泉州城里能登六层的人目前只有七个,其中两个是凝香馆的行首,一个是太平楼的首席,也是唯一一个男子,另外四个都在醉锦楼,正是熊三口中的春风、夏韶、秋伶、冬华四大高阁的主人,在成为阁主的同时,四人的花名也改做了同样的名字。
从这点来说,醉锦楼确实与寻常青楼极为不同,以春夏秋冬四人来说,她们虽为贱籍,但在一众高门显贵心中却颇有地位,一些热衷诗词音律的甚至非常尊敬,争相追捧,不看出身只看人,很难将她们与“清倌”“妓|女”这类词划等。
封知平身份足够尊贵,却也没能见全,时至今日还差一个“春娘”没能见着,他老子封莫修倒是见全了,而且一次四个想见就见有空没空点了就得来,这让他很是不平。
凭什么啊!
少爷我长得不算差,谈吐也能装装文雅,哪像老头子张口“老子”闭口“你大爷”的恁的粗俗,怎么就不如老头子得眼?
俗!
都是俗人!
什么清高的艺伎,都是装的,扒开皮囊里面揣的全是俗气的巴结,清高个屁,一群见人下菜碟的东西,少爷我还不稀当见了!
封知平很是怨念,却也不得不承认“老头子”的皮囊确实生的好,不张嘴的话很招女孩子稀罕,据说当年在京城的时候迷倒了不少王公贵女,只有一个女子不怎么感冒,而且不是装的,是真的不假辞色。
后来,这个女子成了他娘。
所以,封知平一直认为娘亲才是最强大的,碾压老头子一万倍。
盛樰曾对他说过,说自己起初对封莫修确实没旁的心思,就是爷爷辈的长辈那样尊敬,后来因为一次意外得其相救才生了情愫,于是,生出后面一连串故事。
而封知平听完后,恶毒的猜测那场意外会不会是老头子一手操办的,毕竟烂俗的“英雄救美”确实是男女之情最好的开端。
无论如何,盛樰都成了他娘,封莫修成了他老子,作为结果,他都得感谢那场意外,感谢老头子“为老不尊”,硬生生将“嫩草”连根儿都啃进了肚子。
于是,怨念也没那么深了,乐天的他还给自己找了个很合理的理由——自己是个没长开的娃娃,人家大姑娘瞧不上眼也是正常,有种等个十年八年,等爷长大了咱再说!
想到这儿,封知平侧头问道:“春娘今天有人吗?”
“回爷的话,没”
“有的。”四丫截了熊三的话,脚步放缓侧过身子道,“刚刚来的时候,奴婢听康姐姐说春娘姐姐去了春风阁,夏韶、秋伶、冬华三位姐姐也一同去了,听说是春风阁的客人指名要去的,夏韶姐姐当时在夏韶阁侍候,一接到消息直接告辞离开,夏韶阁的客人也没拦,好厉害!”
四丫可爱的吐了吐舌头,一脸赞叹。
熊三想说点什么,可看看封知平微微颤抖的腮肉,明智的闭上了嘴巴。
这爷俩争行首不是头一次了,他见怪不怪,可这回他真误会了。
封知平惊的是老头子竟敢把春夏秋冬四人一起叫过去,这不是作死吗?
虽然老爷子平日过来只是听曲儿,从未越矩,可这话他信,相熟的客人信,最熟的老娘不能信呐!
男人逛青楼只吃素不沾荤,谁信?
更何况老头子素来的性子和名声!
就算没事儿娘亲也肯定能问出点事儿来,这世上撇清一件事不容易,想挑刺儿可是太容易了,难不成那晚之后老头子一直进不了五丁堂的房门急坏了,准备来个破釜沉舟找几个替死鬼让老娘消气?
可是,这,这他吗是火上浇油啊!
熊三见封知平脸色一变再变,怕他发作,忍不住上前劝道:“爷,芍药念叨您好些日子了,要不”
封知平抬手打住,示意四丫继续带路。
老头儿的操作太骚了,正常人想不明白,还是等回家找机会直接问问娘亲吧,看看老头儿到底卖的什么酒,好好学习学习。
自己心里那个丫头不是个善茬,将来成婚怕是比娘亲更难伺候,得提前准备好,免得麻爪儿。
于此同时,春风阁,封莫修目不斜视,专心为夫人斟酒夹菜。
春夏秋冬四女站成一排,螓首微垂,不卑不亢,视线盯着桌前的一小块地板不移不晃,只以余光悄悄打量席上二人,暗自心惊。
从初识以来,剑侯爷向来是霸道的,直接的,嬉笑怒骂从不屑于掩饰,虽粗俗了些,字里行间却不失道理,尤其以他俊美的皮相作出这种做派更是揉成一种难言的魅力,引人着迷,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深究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可是现在,她们看到了什么?
侯爷在给人斟酒!
当初昌平郡王微服到访他都没动过一下,席间反倒是郡王对他更恭敬一点,可现在他在给人斟酒,谨小慎微的样子似乎很怕对方不高兴!
而有幸被他服侍的人也确实不是一般人,是个极好看,甚至比女子还漂亮的小郎君,她们算得上阅人无数,却也没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
此人衣着没有多华贵,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富家子弟,可坐在那儿却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尊贵气,让高傲如她们都禁不住想要下拜。
于是,她们拜了,依足礼数款款下跪,齐声道:“奴婢参见殿下。”
是的,只有皇子殿下才能让剑侯作小伏低,也只有皇子殿下才有这般气场,只不知这是那位殿下,难不成是睿王或者太子?
封莫修手一抖,筷子差点掉了,瞧瞧媳妇儿,嗯,还算正常,只秀气的眉角轻轻挑起。
盛樰有意无意的扫了夫君一言,樱唇微开,顿了顿,粗起嗓子道:“能让侯爷挂念的人儿,果然不同寻常。起来吧,我不是皇子,只是个嗯,沦落至此的小书生。”
说完被自己逗笑了,盛樰的嘴角微微勾起。
封莫修一瞅肝儿都颤了,如坐针毡。
心里连道完了完了,夫人气更大了,连“沦落”这种词儿都用上了!
狗日的蠢儿子,都是你害的,给你当老子容易吗?
奶奶的,以后找机会再收拾你一顿,下次绝不能让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