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无心微笑欠身:“侯爷言重,临行前家母曾让我转告侯爷,此劫因她而起,便该由她来平,一报还一报,侯爷并不亏欠什么。”
封莫修哼笑:“她说是她说,老子说欠那就是欠!别忘了我刚杀了你两个人,怎么,你就不想替他们讨回点什么?”
荆无心面露心痛,咬咬牙,重重一叹:“人虽为您所杀,但究其根源,皆是无心一人之过,是无心”
“行了,要忏悔去他俩坟头上说,别跟我眼前抹泪。”
封莫修不耐烦的摆手打断,语气一转,淡声道,“丫头,我没猜错的话,你今天所作所为应该不是你娘吩咐的吧?你费尽心思摆了这么大一个局,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设计我,玩了一出先兵后礼,说吧,你想要我帮你什么,是否跟你们此行天元的真正目的有关?”
荆无心的手轻轻一颤,飞快的抬眼扫了封莫修一眼,暗暗心惊。
诚如封莫修所言,今日这场局确实是她精心谋划的,那首曲子本该找机会私下里奏给封莫修听,这是她娘亲意思,并且她娘亲还嘱咐她不要做多余的事,也不要说多余的话,曲终劫消一切自会水到渠成。
是她感觉不妥,总担心封莫修会不认账,甚至连赤剑侯的面都见不到,所以她才布了这个局,把涉及到的人凑在一起来个一勺烩,这样即便封莫修不帮忙也没关系,只要他不走,坐在那里冷眼旁观,对她也是一股很有力的助力。
以旧情新恩做纽带,狐假虎威,她的要求就这么简单,她相信封莫修只要有一丁点良心,就不可能一点借势的机会都不给她留。
在她看来,这个法子比娘亲指点的要稳妥得多,首先这个法子肯定能见到封莫修,其次即便被激怒,有这么多人在场,她也不信封莫修会当场发作,只要熬过这一段火气稍消,冷静下来的封莫修自会明白此曲的好处,余下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她盘算得很好,但算错了两件事。
首先,她低估了赤剑侯的桀骜,其次,她低估了封莫修的智商。
封莫修比外界传言的更狂更狠,不但无视众多无辜者在场悍然发飙,而且还不顾身份出言诱导,生生诱了两只出头鸟杀了儆猴。
于此同时,他又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粗枝大叶,豪放不羁的表象下隐藏的是一颗聪慧敏锐的心,亦或是太了解她娘,此时闻弦歌知雅意,稍加联系,一语道破了她的心思。
此时此刻,她真的后悔了,无比后悔。
方才还暗暗埋怨娘亲不够信任父亲,结果她也一样,如果她能多相信娘亲一些,不做多余的事,很多事或许就不同了。
至少那两位好友不会惨死。
荆无心心也悔,脸也悔,毫不遮掩。
盛樰安慰的轻拍着她的手,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嗤笑。
真当我家男人蠢?
蠢材能娶到本姑娘,能搞定本姑娘的爷爷,能荣封侯爵,盘踞泉州城数十年而圣眷不减?
开玩笑!
我家男人只是太傲了也太强了,懒得搞那些阴谋诡计而已,谁当他蠢谁才真的蠢,这些蠢材要不死了,要不退避三舍只敢在别后骂骂娘,你个丫头片子敢算计他?
成不成都得死!
要不是念着旧情,今晚死的绝不止两个!
见荆无心不说话,封莫修也不急,亲自动手换了盏新茶,贴心的给老婆先端了一杯,换来一记白眼熨帖了后才慢悠悠的端起自己那杯,轻轻吹着。
荆无心懊悔了半天,抬起头,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侯爷”
“叫伯父吧。”封莫修淡声道,“我不待见你爹,但她是你娘,你这侄女我认。”
荆无心顿了顿,乖乖应道:“是,伯父。”
封莫修微微点头,抬起视线,透过茶水的雾气直刺荆无心的双眼:“既然叫了伯父,那我就当你是自家孩子,规劝你一句,不要在我面前耍小聪明。”
饮干茶水,放下杯子,封莫修肃声道:“我不知道你娘是怎么跟你说我的,但我确信,她肯定跟你说过我是个直接的人,最喜欢的也是直接的人。所以你有话直接说,别拐弯抹角遮遮掩掩,我的精力很宝贵,只用在剑法和老婆孩子身上,没心思跟你打哑谜,现在你可以说了,想好再说,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
荆无心心中苦笑,娘亲说的一点没错,确实是自己想多了。
正起身,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喉,荆无心正要开口,却见封莫修视线移向了门口。
“呵,贵客上门,看样子应该是为你来的。”
话音刚落,游景涟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晚辈景六,求见赤剑侯!侯爷,我进来啦?”
景六是化名,他前一句语气庄重,后一句腔调俏皮。
“进来吧,老子的门拦得住别人拦得住你?”封莫修笑骂,转头冲盛樰笑道,“他过来了,臭小子肯定跑了,你说咱揭穿呢还是当不知道?”
盛樰在想别的心事,随意瞥了他一眼不多搭理。
封莫修悻悻坐回,却见游景涟笑容满面的转过屏风,身后还跟了三个人,正是方才被拦下的两男一女,顿时一挑眉。
游景涟早有预料,转过屏风不急上前,站住脚笑道:“侯爷,远来是客,他们仨是有错处,但总归是小王请来的客人,还望您大人大量,饶了他们这回,让他们进来歇歇脚可好?“
三人一怔,讶然看了看游景涟和封莫修。
他们知道游景涟是谁,也知道封莫修是谁,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堂堂六皇子竟在一个侯爵面前如此低姿态,哪怕封莫修不是普通的侯爵,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别忘了这里可不是空玄,这里是天元,皇权统治力仅次于太始的天元皇朝,什么时候天元的皇子这么不值钱了?
“想歇就歇呗,我哪拦得住?我也是客,你才是主。”封莫修一甩衣袖,上下打量游景涟,“我说景涟啊,你小子可以啊,以前真小瞧你了,我一直以为这里是孔瞎子的盘子,今儿才知道竟是你小子的,你瞒得够严实的!”
封莫修嘴里的“孔瞎子”正是天听监如今的总监察使孔由,因早年办差受了重伤,两只眼睛一瞎一残,视力几乎全失,这才落了个“孔瞎子”的外号。
在他升任总监察使,接管整个天听监后,这个外号便没几个人敢喊了,无论人前还是人后。
天听监总使的官级虽只二品,但职权极大,不亚于文官之首的宰相和武官之首的大司马,某些时候甚至还略有过之,而天听监无孔不入的渗透力更让天下官员闻风丧胆,就连睡觉都得蒙起头来以免呓语被曲解后传达圣听,作为天听监的一号人物,孔由更是百官心中的活阎罗,巴结都不敢,谁还敢叫他的绰号?
如今天元境内敢直呼他孔瞎子的没几个人了,封莫修恰是其中之一,没有炫耀显摆的意思,纯粹是太熟了,加上性格使然。
然旁人不这么认为,荆无心和同来的两男一女脸皮都不自禁的抽了抽,显然孔由的大名连远在空玄的他们都如雷贯耳。
盛樰也很不满,偷偷推了他一下,轻声道:“别乱喊,叫老孔,有外人呢。”
“行,行,听你的,老孔。”封莫修不在意的笑了笑,听在“外人”们耳里其实没区别,老孔也不是谁都敢喊的。
游景涟也不在意,他很清楚封莫修和孔由的关系,那是过命的交情,他更清楚当初若非封莫修及时相救,孔由丢的就不止一双眼了,整条命都得玩完。
招呼三人落座,自来熟的端起茶壶挨个倒了杯茶,放下茶壶端起自己那杯润了润喉,游景涟方才含笑开口:“侯爷,不是小王瞒您,实是这事儿好说不好听呐!您想,京里已经有很多人不满我游历天下了,若让他们知道小王为钱开了家青楼,那帮言官还不但弹死我?小王可没您的本事,能战群儒而眉不皱,万一父皇真给他们说动了,下道旨让我回京,那我还不得投河呀?所以,只能请您多担待了,今日不宜饮酒,小王一茶代酒敬您一杯,您看可好?”
端起剩下的半杯茶举了举,不等封莫修回话,游景涟便郑重道:“先干为敬!”
看着眨巴着眼无辜的看着自己的游景涟,封莫修哭笑不得,摇头点点他道:“你啊你,跟我家那臭小子一个德行,我看就是你把我家小子带坏了。”
游景涟夸张摆手:“别,可别怨我,平贤弟潇洒不羁那是天生的,天下谁不夸他紧随乃父,婶子,您说是吧?”
盛樰似笑非笑的扫了两人一眼,笑骂:“要我说呐,半斤八两,他生的‘好’,你教的也‘好’。”
游景涟大喜,拱手道:“婶子盛赞,景涟不胜欣喜。”
盛樰给逗乐了,掩嘴轻笑,眼睛有意无意的扫了荆无心两下。
枉这闺女费尽心机的拉封莫修助阵,可惜她那声“伯父”还没叫出来,便让游景涟这个小滑头一声“婶子”给破了功,真是可怜呐。
荆无心确实不好受,眼见游景涟从进门前到现在三言两语的就将亲疏给分了出来,看赤剑侯的反应这位六皇子倒也不全是装的,而是真熟,心里焉能不急?
不能让他完全掌控节奏,否则后面的谈判就没法进行了,事关国运,不容有失,她揪住个话头便想插嘴,可游景涟不给她机会,杯子一放挨个介绍起来。
“荆大家侯爷您肯定是认识的,这几位想必您就不怎么熟了吧?来,小王给你介绍一下,这三位可都不是一般人物。”
抬起手彬彬有礼的朝粉衣女子示意了一下,游景涟微笑道:“这位是空玄国公主宗娅,乃空玄国主宗清玄的五世孙,小王没记错的话您应该在同辈中行十二,对吧,娅公主?”
宗娅惊愕的看着游景涟,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六皇子所言正是,本宫确实乃十二皇女,可您怎么”
游景涟不给她说完的机会,又指向青衣男子:“这位也是皇族,乃空玄国七皇子宗正然,青玄国主的四世孙,虽辈分有别,但因继承权,娅公主与他兄妹相称,这点跟咱们天元很不相同。”
宗正然比宗娅沉稳得多,可双眼仍难忍惊疑。
素闻天元六皇子是个只知玩乐不问世事的庸人,怎得今日所见与情报里的完全不同,双方素未谋面,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言语间毫无滞涩生疏?
最后,游景涟看向蓝衣男子,语气颇为赞叹的道:“这位身份没有娅公主和七皇子尊贵,但修为却很让小王钦佩,他正是空玄国后起之秀中最耀眼的天骄尤梦寒!相传,他三岁习武,九岁化元,十七岁功至先天境,时至今日二十有七,离神藏期只一步之遥,论天资不疏于令郎封知佑多少,只不知他和令郎谁能更先一步晋入神藏了。”
尤梦寒向封莫修恭敬行礼,起身后眼睛定定的看着游景涟,充满警惕。
这人连他都知道,不止修为,甚至年龄都如此清楚,实在太恐怖了,自家的情报人员都是吃|屎的吗,这叫庸人?!
货不对板也不能差得这么离谱啊!
封莫修一言不发的听着,任游景涟表演,看着空玄四人的脸色暗暗偷笑。
天元众皇子中,游景涟是最让他喜欢的一个,他不但聪明,还很懂得隐藏,比那横冲直撞的睿王和恩威并重的太子精明多了,要不没有野心,如今京城里就不是二虎相争,而是三足鼎立了,而且他是最有可能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但这小子太精了,早早的看透了实事,义无反顾的抽身了出来,真是又叫人可惜又叫人钦佩,只不知这次得了什么秘旨,竟叫他忍着吐血之痛把披了多年的羊皮掀开了一角,别看他现在脸上笑得欢,其实心里还不知道多委屈憋闷呢。
游景涟确实想吐血,但此时最想吐血的是荆无心,她反客为主的计划几乎已成泡影,游景涟不但轻松接管了谈话的节奏,还小小的震慑了他们一把,她现在看他全是迷雾。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荆无心强自振奋精神,趁着游景涟话落的当口微微一笑便要插嘴,谁知游景涟又给打断,轻轻击掌微笑道:“好了,大家都认识了,咱们可以开始谈了。荆大家,是您先说呢,还是我先来?”
荆无心吐血。
为什么要笑,干嘛要笑,为什么不能直接说!
事已至此,只能尽量补救,荆无心略一思忖道:“那”
“那就我先来了。”
游景涟再次截住,无视荆无心吃人的眼神,收起笑容,肃然道:“贵国的来意我清楚,只不知你们想娶还是想嫁,又能付出什么代价?”
空玄四人面皮僵硬,心里齐声大骂。
妈妈的,有你这么直接的吗?
你这是谈判?
封莫修则在心里暗竖大拇指。
六小子不错,出其不意,打乱方寸,很好,老子就喜欢这个调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