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潮州府衙。
鸡刚头遍叫,俞闷便起床了。
门政大爷的职业习惯,让他睡得比鸡晚,起得比鸡早。
何况今天还是自己的大日子,哪能睡得着啊?
是的,在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后,赵二爷终于吩咐下来,命他自今日起执掌府衙门政!
可千万别拿豆包不当干粮,门政大爷可是大老爷长随中的双王之一!
至于另一个,则是稿签大爷。但赵二爷的长随又跟别人不一样,他有一个强大而专业的管理团队,都是正经的举人秀才帮他处理签押房的文移稿签,所以签押房里没用长随。
因此知府衙门现在有且只有一位大爷,那就是门政俞大爷。
他的地位约等同于大内总管,是所有长随仆役唯一的领袖!
虽然下面人都在背后亲切的尊称他为‘炖吊子’,意为大长随(大肠碎)!但人前头他依然是受人敬仰和爱戴的老大哥!
老大哥的一应衣食起居,都有人专门伺候。给他跑腿的三小子们,就是长随中的‘练习生’,长随的长随。都是些心灵机巧,嘴甜卖乖屁股尖的清秀小子,这些小子专门从伺候大爷二爷干起,学着里头的门道机巧,有机会大爷们便会把表现好会舔的慢慢提拔起来。
知道今天是秦大爷的大日子,三小子们怎么能不拼命奉承着他呢?他们四更天就起来忙活上了,将他的制服熨烫熏香,为他准备好崭新柔软的棉巾和搀了钟乳粉的香胰子……还有用小母猪后颈鬃制的牙刷、用青盐和珍珠粉混合而成的牙粉、各种型号的梳子篦子,以及剪鼻毛的小剪刀,修指甲的指甲刀、小矬子。全都一样样准备好,整齐摆放待用。
最后将洗脸漱口水兑到最适宜的温度。
有人问,要是凉了怎么办?自然不断是往洗脸盆中兑热水了。
又要问,那要是满了怎么办?
当然是用牙缸往外舀了。
这样刷牙水也可以保持同样温度,一举两得。
反正只要都不说,俞大爷也不知道,自己一直是用洗脸水刷牙啦。
俞闷先把睡成死猪的堂弟从床上踹起来,然后走到外间,在三小子们的侍奉下洗脸刷牙梳头,津津有味的吃起了厨房大师傅,专门为他准备的家乡早点——烩肠、豆汁和炖吊子!
豆汁就不用提了,是长公主除了赵二爷之的最爱,那味道跟馊了没啥区别。被赵公子深恶痛绝的称为‘恶魔的胆汁’。
烩肠则是用猪大肠做的,加酱油调成黑漆漆的样子,再用淀粉勾芡,弄得非常粘稠。说白了就是一碗黏糊糊的猪大肠浓汤,被赵公子称为‘巫婆的早餐’。其实味道还是挺赞的,但那是加了蒜泥解腻的。俞大爷身为门政大爷,代表衙门形象,怎么能在大清早吃大蒜呢?
于是特意吩咐,烩肠不加大蒜,就那么油腻腻的端上来,嗷呜嗷呜直接吃。
至于炖吊子,就是把猪大肠、猪肺、猪心混在一起炖上。这一大锅大杂烩就只用酱油调味,所以端上来的时候非常腥,一般人是吃不下去的。被赵公子称为‘三头犬的饲料’……
反正赵公子是一样也吃不下,尤其是早晨。
周遭伺候俞闷用早餐的三小子们,也都是江南人氏,哪受得了这味道?却又不敢流露出一点半点,还得强颜欢笑,装出咽口水,好像很馋这口的样子……
“搀了啊?馋就对了,这三样可是本朝皇上和长公主殿下的最爱,地道老北京的最爱。”俞闷一边呼啦呼啦的喝着豆汁,一边大口嚼着炖吊子,享受的简直飞起来了。
三小子们却是不信的,哦,皇上喜欢吃装便便的大肠?长公主喜欢喝变了质的豆浆?怎么可能呢?不要命了吗?摊上这样的天家,大臣们还不全吓得告老还乡了?
“怎么,不信?”
“怎么不信,您老说的肯定比真金还真,皇上也是人,就不兴喜欢吃个猪大肠了吗?”小三子忙赔笑道。
“皇上不吃猪大肠。”俞大爷摇了摇头。
众人心说,这还像话。
却听他又认真道:“皇上喜欢吃驴大肠。”
“哈哈哈,大爷真会开玩笑!”众人大笑起来,自然谁也不信。
“唉。”俞闷摇摇头,不信拉倒,专心就着豆汁儿吃他的大肠去了。
美餐一顿后,俞大爷再次漱口洗脸,修剪了鼻毛刮了脸,穿戴整齐走到挂在墙上的全身玻璃镜前。
这是府上奴仆们一起凑钱,送给俞大爷的贺礼。
潮州毕竟紧挨着漳州月港,西洋货比江南多的多,还便宜不少。这么一面一米二高的全身镜,放在江南一千两买不下来……这还是江南玻璃厂开始销售国产镜子之后才降下来的。
在这里,却只消五百两就能买到,这差价真让人瞠目结舌。当然也有可能,是卖家知道这面镜子是要送给俞大爷用的原因吧……
门政大爷,就是这么有面子!
看着镜子里那位头戴飘飘巾,身穿青绢加白绸护领直裰,脚踏凉鞋净袜的精神小伙。俞闷陶醉不已,自己真是太成功了!怎么能这么优秀呢?
这倒不是他自恋,而是能年纪轻轻,就当上府衙的门政大爷,确实是个很了不得的成就。
正常来讲,长随们必须‘两榜出身’,才有资格当这个‘富贵双全’的门政大爷的。
在长随们的语境中,给老爷当上跟班,叫‘举人出身’……因为老爷出门时,跟班是给老爷举伞的人啊,所以简称‘举人’。
等进了签押房当上二爷,就是两榜出身了。因签押房是机要之地,最起码要知晓文件律例,明白笔墨款式,学问小了还真干不了,所以是‘进士出身’。
按说长随只有既当过跟班又干过签押房的,才有资格担任门政大爷。因为门政要知道公事的轻重利害,老爷的喜恶亲疏,想要做得长久光鲜、上下欢心,非得在这两个位置上历练过才行。
所以到哪个衙门去看看,门政大爷最少也得三十靠四十的年纪。
自己才这么年轻,就已经当了三年门政了,而且这么快就升为府衙门政,实在是太幸运,太优秀了。
往后,就连各县的知县老爷都得跟自己称兄道弟,看自己脸色行事了。
‘真是好样的!’俞大爷无声的夸了自己一句,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完全一派大人物风范。
听府衙中敲响了头遍七下云板声,他便果断停下了胡思乱想,整一下腰间的丝绦,顺了下悬在左腰的那枚木牌!
那是府衙的司阍牌,凭此牌开关府门,之前一直掌握在快班的张班头手里,昨天关门后才给他送来。至于那些个领工食银的门丁,摸都摸不到。
因为掌管一天此牌,就可以收一天的门包啊!每天多少人来府衙办事啊?一天下来,收个几十两叫少的,一百两往上才算正常。
虽然这些钱,是要大伙儿一起分润的,但大头肯定还是他的,而且所有人还得承他的情。所以谁也不敢得罪门政大爷。外人得罪了,甭想进门;衙门的官吏得罪了,找他们的人甭想进门;长随下人们得罪了更惨,就直接没钱分了……
唉,真是权势滔天啊。必须要反躬自省,不能太膨胀了。
公子不是常说吗?‘欲使其灭亡,先使其膨胀。欲使其很快灭亡,便使其双倍膨胀’。
想到这,俞闷彻底恢复了沉稳的心态,迈着四方步走出了衙门的倒座房。
他堂弟俞戌这才打着哈欠出来,跟他问了声早,便摇摇晃晃跟在他身后,大煞风景。
‘唉,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还打算过了年推荐他去坐省呢。坐蜡还差不多……’俞闷暗骂一声,深恨小弟弟不争气。然后不动声色的在众人的簇拥下,绕过照壁,走到了府衙门洞内。
俞闷肃然而立,严肃的看着紧闭的府衙大门。
所有小三子和门丁十几号人,也都大气不敢喘。唯恐破坏了俞大爷的感觉,遭他记恨。
不知等了多久,忽然衙门内又想起五声悠长的云板,俞闷便扯着嗓子,字正腔圆的高声道:“清廉勤政、承流宣化!开——府——门!”
等候多时的门丁们,赶紧一齐抽下三道小腿粗的门闩,然后一起缓缓向内敞开府衙大门。
此时正好金乌初跃,第一缕晨光照亮了府衙门洞,也将知府衙门上那对偌大的锡环,照得熠熠生辉。
按规制,六至九品官府门用黑门铁环。三至五品官府门用黑门锡环。一二品官府衙门,用绿门兽环锡门环。
因此府衙大门是黑门锡环,比起当初昆山县衙的黑门铁环,等级和地位都高了很多。
俞闷摸着那经过一夜变得冰凉的锡环,终于确定自己朝着成为天下第一门房的人生目标,又大大进了一步。
他只觉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也目光变得坚定无比,野心也更大了,暗暗道:‘下一步——堂官!’
按规矩,凡督抚、提镇、司道等高级地方官的家人,都称为‘堂官’。而知府及以下的地方官,家人只能唤‘长随’了,门政大爷也一样。
所以还是要再进一步的!
‘公子,老爷,要再接再厉哦……’俞闷心中给需要努力的人打气。
至于他俞大爷,当然是坐享其成了。
这时,十位前来拜见代理府尊知县,相继从住处赶来。下轿之后,无一例外,先上前跟俞大爷寒暄问好,自我介绍。并递上名帖和丰厚的红包,祝贺他头一天上任。
什么叫人生赢家,这就叫人生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