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风了,做完晚课的照善和尚喊过李见心,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入睡,而是从小庙的房梁上摸出了一根长条模样的事物,打开那层过的严严实实的油布,露出的是一根竹子模样的事物,老和尚布满老茧的大手细细的抚摸过竹子的每一寸地方,然后拧开开关,将一柄剑拔了出来,月光下,剑身散发出清冽的光,幽然通神,手腕一扭,剑花散开,照善按捺住想要舞剑一番的心情还剑入鞘,只是沉湎在了往昔。
五十年之前,照善还是个刚下山的沙弥,闯荡了江湖约半年时间,相交两三个江湖好友,平日里再做些快意江湖的好事,日子倒也安稳,只是好像每个和尚都有一道红尘劫一般,总会遇到那一个让人念念不忘的人。那是在一个冬天,雪花将天穹大地染得素白,照善和尚刚好在汉江边缘遇见了那红色的身影,只见那女子一身红衫,一柄竹子模样的手杖剑,周遭的空地下已经全是一片血肉模糊,那地上的血肉和那红衫交融在这白色的背景下显现出奇异的融洽。那红衫女子杏眼圆瞪,戒备着看着照善,说道:“和尚,你也是来取我的性命的?”,看着那红唇微动,杏眼怒张,雪花在剑尖融化混着血水低落,照善也觉得自己融化了。那女子眼见照善只是离自己远远的,不再靠近,于是连忙归剑入鞘远遁而去。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飘远,照善心里顿时感觉到空落落的,于是和尚变成了人,那一抹瑰红的身影从此在照善的心里留下了痕迹。后来,照善慢慢地就不做和尚打扮了,行为模样也越发地像那些江湖中人。
后来,照善才从其他人的嘴里知道那个红衫女子的叫作林洛雅,是湖南林家的长女,虽然是女子之身,但是行为处事颇为爽快利落,已然在江湖上打响了这一代林家的名号,倒是比那两个守成有余成事不足的哥哥要有名的多,一时之间倒也引得不少少年英豪暗自神往。只是不多久林洛雅被其父亲许配给蛟龙帮少帮主的消息传到了照善的耳朵里,江湖中人闻言无不啧啧称奇。毕竟那蛟龙帮虽然是漕运帮派,但也改变不了其黑帮事实,一时之间江湖中人颇有些同情这位奇女子。
再见到那红衣女子的时候,她已经穿上了嫁衣,被她父亲许配给了蛟龙帮的少帮主曹休。蛟龙帮是汉江一代的帮派,掌管着汉水一带的漕运,虽然名声不显,但家底实在殷实。有江湖传言说,林家家道中落,是贪慕那蛟龙帮的盈利才将女儿嫁给那曹休的;又有流言说道,林洛雅和那曹休本是青梅竹马,这一场婚事实在是天作之合等等…诸多流言是听得照善又惊又喜又怕又惧。那曹休照善却也见过,功夫不算多俊,只会些笼络人心的手段,虽然是蛟龙帮的少当家,但是实在是难得让照善瞧入眼。
婚礼的当天,照善陪着朋友一起去贺礼,递了拜帖,在席间坐定,和朋友饮了三两杯酒,便坐定着等那林洛雅出来。林洛雅出来的时候,照善的整个心神都陷入了进去,看着那红色的婚衣照善却是越发妒忌和心痛。只是在婚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林洛雅却是出其不意地掀下盖头,对着自己的父亲说道:“林远堂,林家这一代的声望全是我闯出来的,江湖中人哪个不知道我的手段?今天你竟然要为了一点小小的家业让我嫁个曹休个废物,好去养你那两个窝囊废一般的赔钱儿子?”此话一出满座哗然,照善一听此言就知道要遭。
“你说什么?你这逆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由你出尔反尔?”林远堂登时从太师椅上坐起指着林洛雅说道。
“好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且问一问,我同意了嘛?”林洛雅杏眼圆睁一阵抢白。“江湖中人都知道曹休是个什么杂草货色,他怎么可能配的上我?我林洛雅这一生绝不会弱于天下一个男子,这男人做得到的事我林洛雅也会做到,男人做不到的事我林洛雅同样也会做到。”
一旁的蛟龙帮帮主曹正坐不住了,正要破口大骂,却见林洛雅一记擒拿擒住曹休的咽喉说道:“曹帮主,我知道你是英豪,但你只有这么有个儿子,我今天话说到这份上我也知道自己怕是难得走出去了,只是现在你这窝囊废一样的儿子在我的手里,你且自己看着办吧。”
曹正巴掌一紧,那太师椅的扶手登时被拧断,“你…你敢?”
“那你就看我敢不敢了。”林洛雅说完,扣住曹休的手用力,曹休随即面色涨得泛紫。
见到自己独子变成这般模样,曹正登时话头一软:“你且松松手,莫伤我儿,还请诸位赏个面子,让开条道,放林洛雅出去。”
众群豪看了一场好戏,自无不可,席间有几个与蛟龙帮走得近得高手对曹正支会了个眼神悄悄地退了出去,照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林洛雅挟持着曹休逃了二里地之后,卸掉曹休的四肢关节这才抛出曹休,随即,四道身形从暗处钻出,林洛雅环视了四周一番,却是嗤笑道:“我道是谁敢追过来,原来是四个酒囊饭袋,来吧一起上吧。”那四个人原来是江湖上“汉江水鬼”四人,这四人原本是汉江的水贼,时常做些水鬼生意抢劫货船。若是交涉不慎,被抢的那人便会落得个船破人亡的下场,这汉江前几年有不少大案就是他们做的,后来蛟龙帮崛起,收拢了各方水贼势力,这四人却也消失了,今日看来却是被蛟龙帮供奉了起来。
这四人虽是水鬼,陆地上的功夫却也娴熟,结了个阵势四柄浪人叉直取林洛雅的面门,不消几回合林洛雅便落入了下风,性命危在旦夕。却见照善跑了过来,拿着林洛雅的竹杖剑,直接钻入了战圈,大掌一抹挡住其中二人,道:“林姑娘,我来帮你!”林洛雅看着这突然加入战圈的莽汉知道是友非敌,接过竹杖剑扫开另外两人,利器在手,又遇助手,林洛雅登时困龙升天,压抑多时的情绪尽数融合在剑招之中,又是寸长寸强,打了三五回合便将这两鬼给打落在地。另外一边的照善却是早早收缴了那二人的兵器,就等着林洛雅的战斗结束,随即拉着林洛雅远遁而去。
“你是谁?”待到了安全位置,林洛雅这才问道。照善傻笑着说道:“我半年前在汉江见过姑娘的,那天刚好下着大雪。”
“哦,哦,哦,你是那个和尚啊。变化挺大的。”林洛雅有些尴尬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不过今日谢过了,救命之恩,莫不敢忘,这里是三千两银票,你去汇丰钱庄就可以兑换,山水有相逢,就此别过。”说罢,便要脱身而走…
“她就这样走了?”李见心问道,“是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只有这柄剑流下了。后来我听闻她在江湖中闯出了一番新天地,那时候我早已经快要退隐江湖了…”老和尚平淡的说着。
“这真是一个忧伤的故事…”李见心发出由衷的感叹说道。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人生本就空空岁月,死后不过一抔黄土,生死是一场空,即是空又何须强求?”照善如是说。
“既然是空,求得是空,求不得也是空,不求也是空,那么求与不求,得与不得又有什么区别?那为什么不去做自己想要的呢?”李见心问道。
“是啊,做与不做,成与不成都是空幻罢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竟然还没有你个小机灵鬼看得通透。”老和尚长叹一声。后面又慢慢拉着李见心说起了些江湖往事。
只是自从这一天之后,李见心发现照善老和尚一天天地老了下去。原本挺拔的身子越发的佝偻了起来,原本红润的脸庞也越消瘦枯黄。到了李见心七岁的时候,老和尚已经老态龙钟了。
暮秋时节的一日清晨,“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李见心正在老和尚一起做着早课,倏然听到“噔”的一声,老和尚的铜罄滚落到了李见心的大腿旁,李见心连忙转头一看,老和尚早已经没有了声息,看着缩成一团的老和尚,李见心就这样望着老和尚的躯体发呆,却早已经泪流满面了,过了好一会才抱着老和尚嚎啕了起来。这个亦师亦父的老人让李见心感受到了上辈子不曾感受到的亲人之感,教他读书写字,人生道理,又教授他武艺…往昔的种种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是夜,李见心遵从着老和尚的遗愿将他的尸体火化,所有舍利子便收好,有机会便送回少林去,若是没有舍利子,便尘归尘土归土罢。李见心将老和尚的遗体摆在篝火架子上,点燃这往生极乐世界的净火,李见心念着一遍遍往生咒,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泪水流进嘴里混着苦涩咽下,哽咽的声音混着火焰的噼啪声,构成往生极乐的颂歌,只是在这黑色的夜中,一种名叫做孤独的火焰在李见心的心中燃烧着,它不停跳动着,灼烧着李见心最为柔软的回忆。就这样一直看着火焰一点点焚掉老和尚的遗体,看着老和尚一点点的消失,心情也越来越低沉,这八年的美好已经再也享受不到了,一时间入相了的李见心便痴痴地望着这堆余烬坐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李见心扫好老和尚的骨灰,并没有发现舍利子,将骨灰细致地用陶罐装好,封死,埋葬在小寺庙的后院里,做了一个简单的墓,墓碑是李见心用剑在大青砖上刻成的,上书:恩师照善禅师之墓。字是李见心一点点凿出来的,不是很工整,还有些歪歪扭扭。李见心跪坐在那里,磕了三个响头,又说了些以前没来得急和老和尚说的话,最后又呜咽了起来,良久才止住了眼泪。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便拿着那柄竹杖剑和一些行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才八岁多的李见心,就要去闯荡江湖了…
十天后,衣衫褴褛一脸脏兮兮花猫模样的李见心跟着一群难民来到了武夷城下。李见心下山的第二天,他的荷包就被偷了。分无分文的他刚好遇到一队难民群,于是就随着这难民群一阵赶路,涌入到了武夷山地界。看着这巍峨的武夷山城墙,李见心一下子惊讶了,这可比影视剧里的那些要更有冲击力啊。巍峨的城墙下,城门大开,形形色色的车马行人来来往往,看着这古色古香的情形,正是李见心梦寐以求的江湖景象,李见心当即就呆在原地。原先那一队流民早已经被几个兵卒引流到小门那里接受盘问。一个兵卒见到李见心呆呆地站在城门中间,走了过来喊道:“那小乞丐,赶紧过来。”李见心闻言倒也不恼,三两下的便跑了过去拍好了队。百来人的流民队伍慢慢地进了城,终于轮到了李见心。
待到兵长盘问完李见心一些姓名年龄的简单信息后,李见心被一旁的大夫拉了过去,翻了下眼皮,看了下耳朵,舌苔,手心,又把了下脉发现没什么健康问题之后,这才被放进了城里。走在城门的甬道中看着那一块块大青砖砌出来的庄严景象,虽是暮秋甬道中常有凉风吹过,但是城门内来往的人许多,喧闹的声音一下子冲破了冬日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