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进入九月初,距离李素去襄阳的期限已经越来越近了。同时距离长安这边首届科举开考的日子,也已经不足十天。
好在一切都完全按照李素的无形大手调控进行着,不疾不徐,有条不紊。所有的反抗都在可控范围内。
而且无论是寒门学子还是世家大族,他们的仇恨值都被控制到了对方身上,没有任何一方想到归怨于朝廷。
“人心可用啊,是时候进行下一步官制改革了。刚刚扇晕了那些人,正好给点甜头让他们认账。明天的大朝会上,是时候通过配套的官制和俸禄改革了。”
九月初五傍晚,在宫内的尚书台跟公卿们议事讨论完现状后,李素回到司空府,一个人在后园小楼自斟自饮,自言自语。
每到这种时候,小妾和奴婢都是不敢靠近打扰的,她们都知道家主是在思考关系天下百姓的国家大事。
只有蔡琰偶尔敢过问,毕竟她也算是学富五车了,经验丰富。前二史上发生过的事情,《东观汉纪》里面发生过的事情,她都知道,都可以借鉴。
哦,说句题外话,刘备登基之后,因为另开谱系,《东观汉纪》已经截止了。最近两个月,刘备的实录是另起炉灶从头开始写的。
《东观汉纪》的全部手稿,都在半退休的太傅蔡邕那儿,最近要修成《后汉书》。蔡邕年老精力衰弱,只是挂个名提纲挈领,具体的工作,自然有下面太史令等属官处理,蔡琰也会参与一些。
再加上蔡琰更早之前就开过的一个坑:把《汉书》改编成编年体的《汉纪》,如今的蔡琰已经是当世第二的大史家了,仅次于她爹。
(注:历史上把《汉书》缩写成编年体是刘协让颍川荀氏的荀悦干的。现在刘协都被杀了,所以是刘备安排的任务。
编年体的好处是总篇幅短很多,不会一件事情在不同的人传记里重复出现,对于要通读全史的人来说更省时省力。纪传体对于选择性的人有好处,想了解谁,抽出对应篇目就能把此人毕生事迹都看完。)
所以,蔡琰的才学到了如今这一步,对于历史上各种变法遇到的反扑、如何应对,经验教训,都是非常了然于胸的。上起管仲吴起魏文侯,商鞅乐毅申不害,下至韩非李斯桑弘羊,都可以借鉴提醒夫君。
此刻,蔡琰听了夫君那股智珠在握的得意,也不得不敲打:“虽然人心可用,但自古变法给人上进之阶,最初吸引上来的人,莫不是背信弃义、打烂一切之人。这些人用起来可要小心,别最后尾大不掉才好。
夫君是首创了‘殿兴有福’的,妾觉得这殿兴有福不光能解释朝代兴替,也能解释变法反扑,出头的椽子先烂。既然让别人做了出头的椽子,就不能真心把他们引为心腹,只让这些人冲杀在浅即可。否则恐怕会形成张汤一般的酷吏政治。”
李素微微一笑,也不回头,只是端着酒杯,稍稍往左侧颜四十五度,低声问:“看过我放在桌上的那些履历了?这些都是京兆尹最近查访得到的,比较热衷突破主家围跑的野心之人。虽然还没考试,我已经发现几个比较会钻营、不择手段之辈了,以孙资、贾逵为首。
我很清楚我搞选官变法引出来的第一批新法受益者,是些什么货色。不过,既然是唯才是举,连不仁不孝之人都有用处,不信不义之人自然也有其用处。他们将来真要是做得过分了,张汤汲黯主父偃的下场,我也不会刻意回避。”
蔡琰松了口气:“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就好,其实,从信义道德来说,虽然这几个人来陪围确实没拿主家的盘缠和安家钱粮,可毕竟也是利用了主家的造势,无信是肯定有点无信的——
妾可不相信,他们来长安之前,没有虚与委蛇假装自己才疏学浅、对主家唯命是从过。如果没假装答应,主家会放心选他们来陪围么?所以就算没拿好处,使诈是肯定使诈了的。”
李素甩了一下袍袖,回过身来:“你以为就你我知道?其实,陛下也已经大致知道这一批选上来的人中,将来能突破故主陪围的,大致会是些什么人品之人。陛下已经敲打过我了,君子可欺之以方,小人可用之以方。”
蔡琰心中一惊:“原来陛下也看出来了,陛下也提前看了这些典型的履历么?”
李素摇摇头:“没有,这就是陛下高明的地方。论识人之能,陛下在你我之上。你我只是读史多了,洞彻人性,陛下读书少,但是真的看人准。我麾下那些幕僚,但凡陛下见过的,他只要稍微问几句,就看得出谁言过其实不可大用。”
李素说这话的时候,也是感慨不已的,刘备这人在用人上的眼光是真的歹毒,或许是当世罕有其匹了。不光是笼络人心,更是一眼看穿对方的本质,历史上马谡不就是这么被看穿的么。
蔡琰这才没有再劝,她知道夫君内心早就有万全的准备了。
李素非常清楚:一个人的人品,和一个人是否属于进步阶级,这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甚至很多时候,落后阶级的代表因为之前过得更优渥,在私德上更从容,“穷计,富长良心”嘛。这种时候,一开始改革的第一批得利者,反而大概率就是道德上的小人。
任何改革者,如果不能分清这一点,那么他就很容易被自己人带进坑里——比如王安石就是反面典型,他的理想是好的,但他不理解“支持好理想的人有可能是卑鄙小人、精致的利己之辈”。
所以他识破不了吕惠卿,不会把吕惠卿当抹布当卫生纸那样用完就扔,最后就成了党争,成了“只要是我们这边的自己人,就要不计代价力挺保护”——当然打到后来,王安石对面的司马光也成了无原则为反对而反对的人。司马光一开始是道德君子,后来也不择手段一刀切起来。
回到科举这个问题上,以李素前世的学问,对历史的剖析,他当然早就料到“能第一批从科举中突破围标获益的人回是何种人品的人”。
因为历史给李素报过答案了。
严格来说,原本历史上的科举,始于隋炀帝,大业二年和五年都开过科,都是围标式的,但隋太短命,第三次就因为乱世中止了,此后李世民在位那些年因为战乱,基本上搞的又是曹操刘备那套“战时唯才是举”。
所以真正继承隋炀帝杨广把科举做到“有寒门突破围标、突围成功”,基本上是贞观末年,和唐高宗、武则天时代了。
李素很清楚自己该对标哪些人——他今天提拔上来的突破围标的漏网之鱼,基本上就相当于武则天手上那些酷吏,以及帮武则天扳倒长孙无忌为代表的关陇集团的那些打手。
论个人品德,别说周兴来俊臣那些绝对意义上的人渣败类了,哪怕是陷害长孙无忌的许敬宗,肯定比被他陷害的长孙无忌要小人得多。
武则天自己最后也被拖进泥潭,跟她的无节制酷吏政治告密统治有极大关系,小人用久了收不住手,哪怕最后杀了周兴来俊臣也洗不脱她自己的反噬。
所以任何改革者甚至歌命者都要警惕、时刻准备整肃自己的队伍,如果不常常清除内部的早期投机分子,最后的下场肯定会跟那些“有历史局限性的农民起义”一样收场。只有时常肃清自省,才不会吧改革沦为党争。
孙资、贾逵这种人,在被李素准备利用的那一刻,就已经把他们的最终下场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就让他们在世家的反扑中吸走改革的“首倡天谴”,吸走对改革者自身的仇恨。
人品是人品,进步性是进步性。进步性该肯定,人品差要惩罚,并不矛盾。
念及此处,李素得意地抱膝长吟了一曲他弟子最喜欢的养身曲目。
还是用的他前世印象里94版的曲调。
“苍天如圆盖呦陆地似棋局呦世人黑白分呐往来争荣辱喔荣者自安安呐辱者定碌碌呦背信得荣华呦首倡终天谴呦”
声音古朴苍凉,竟有《梁父吟》之振。
大道至简,此之谓也。
蔡琰在旁边听着,一开始觉得刺耳不合音律,微微皱眉。
听久了,却觉得天道循环,治乱荣辱,尽在其中,也忍不住跟着吟唱起来。甚至还拿出胡琴伴奏起来,伴奏着觉得不过瘾,索性自己不唱了,拿出胡笳吹奏相合。
北方胡人的乐器相比汉乐更适合表现悲凉苍茫之音。比如在拉弦类的乐器中,胡琴(此后衍生出二胡这些)就以音色悲苦著称,不懂音律的只要想象一下《二泉音乐》或者武侠小说里莫大先生的《潇湘夜雨》就知道了。
同理,在吹奏类的乐器中,胡笳也是以此著称——胡笳是一种介于汉笛和后世唢呐之间的乐器。音律外行的人想象一下后世抖音评论里那些“唢呐一响xxx”就能理解。
这一世的蔡琰,早已被李素改变命运,没机会被掳去胡地。不过因为南匈奴提早被李素收服了,蔡琰这些年倒也不缺乏学习胡乐的学术观摩机会。
她天性热爱音律,经常让李素带些南匈奴乐女回来为奴婢,胡汉参详,竟也依然深得胡琴胡笳神髓。
李素在胡笳伴奏之下,高歌悲声宣泄胸中郁气,唱着唱着居然觉得灵台空明,就这样抱膝吐纳睡着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完全理解他的境界,实在也是一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