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秋天去了还是会来的,在符瑞三十一年的秋天,黄灿灿的水稻铺满了大楚上下。老百姓的感觉总是不会出错,雨过天晴这个道理是他们花费了数百上千年的时间才总结出来。
或许是自己都觉得前一年下手太狠了,所以老天爷并没有再在符瑞三十一年里闹出什么幺蛾子。
再加上楚政这一年里施行的政策大多都是与民生息,除了地势靠南,收成极好的幽州、苏杭以及汴州地区缴纳了部分赋税之外,其余各地的赋税尽结免除!
大概今年的冬天,大楚的百姓就能过上他们灾后的第一个踏实年关了。
但今年之所以能如此的平稳,除了楚政的原因以外,还和去年秋天那批由书院奔赴至天下各地的读书人分不开关系,或者说和吕祥瑞的那一揖之礼分不开关系。
一般来说,读书人都有傲骨,而世上能打断读书人傲骨的东西也不算多,可金银财宝应该算得上一种了。
古人有句老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而一读书人从一贫如洗都骤然富贵和这句老话是同一个道理。
然后要是再加上一个满肚子坏水还一直都在耳边嗡嗡叫唤的师爷,那些本就没见过什么世态恶俗的读书人当然就会上当了。
所以,这些个在符瑞三十年间考中进士的书院学生之中,有九成都在上任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找了个由头撤销了当地的师爷一职。
在前文有表,说师爷其实并没有在大楚的官僚机制里面,所以在桃浦县的时候就没有这个所谓的师爷,以施林伍的精明能干那里还需要什么师爷来碍手碍脚。而师爷本身也顶多算是一个地方的最高长官所请的私人顾问。
但所谓存在即合理,万事万物的产生必然都有究其根本的原因,那师爷这一事物自然也不例外。
它最早出现在何朝何代已经不可考证了,只知道最初师爷一职是由当地的百姓推选出当地名望最高的读书人出面担任。
而选举师爷的本意是协助那些从外地而来不熟悉本地情况的县令或者郡守处理本地政务,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师爷就成了搜刮百姓民脂民膏的代名词,让人唏嘘不已。
还有就是没有了师爷之后,那些从来都只会写写道德文章,作作诗词歌赋的读书人对于衙门里的事就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了。
他们的文章写得再好再生动,那些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也看不懂啊!他们的道理再深再天花乱坠,可扛着锄头去地里也刨不出粮食来呀!
这让那些从小都是眼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都不得不感慨圣人的道理再大,也填不饱肚子。
可这事也没能困扰那些读书人太久,一些敢于人先的读书人率先打出书上道理,书外务实的口号,伸手拿起了以前他们从来都看不上的农事书本。
这句口号很快就在整个大楚掀起一片跟风狂潮,就连一些注经撰文了一辈子的老儒生都愿意花费一些心思去研究研究农学去了。
……
皇宫,摄政殿里,没有了灾情影响,楚政总算又能好好的静下心来去批阅奏折了,今天的早朝结束之后,他特地把国相苏望留了下来。
主要是他觉得在满朝文武之中,也就只有苏望还算半个老实人了。
吕祥瑞随着他年纪的慢慢增长逐渐变成了一个老学究,程逸杰又总会有一些连楚政都看不太明白的别样小心思,马隋凉和何仁安近几年倒是越来越安分,看上去有了一些安心养老的样子。
而除了这几个之外,其他的就是包括六部尚书大多都无法在他面前随心所欲,也就户部尚书赵胖子还能仗着皇上宠爱说上两句话。
“老师,最近秋后各地的奏章都已经相继传了回来,你应该也知道了不少消息,你觉得朕到底应不应该接着去办那些书院呢?或者,朕到底应不应该接着去相信那些读书人?”
苏望没有正面回答楚政的问题,而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皇上,你这话可算是问错人了,虽然几十年的做官生涯让老臣圆滑了不少,但老臣自认还算是半个读书人的。”
楚政合上一封刚刚才批注完的奏折,然后顺势指了指站在下方的楚政。
“老师啊老师,你明明都快成精了却还说自己只是圆滑,就非得在说实话之前给朕绕个圈子不成?”
苏望笑着朝楚政拱了拱手。
“那既然皇上要老臣说,那老臣就直言不讳了,书院这事在京华书院成功开办之后就宜缓不宜急了。不是说开书院不好,而是当一个人知道的东西多了之后,就难免会有一些不同的心思,而要是这些人里再冒出一两个胆子大些的,不说给大楚带来什么灾难,但说到底也是一个不必要的麻烦。”
楚政听完后点了点头,接着就转移了话题,苏望的意思是读书人多了之后心思也会跟着变复杂,但就和苏望之前说的那样,他自己也算半个读书人,那么有些话自然就不能和苏望说了。
而苏望开始说的那句话可能本就是在隐晦的暗示楚政,有些事情,你不能和我说了!
“老师,咱们不说这个了,你觉得如玉那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委以重任呢?”
提起这个,苏望就更是摇头了。
“皇上 ,你也太看得起我家那小子了,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太早,况且就他一人的话,也撑不起大楚的未来!”
“听老师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向朕举荐什么人了,这可太难得了,朕一定洗耳恭听。”
苏望又摇了摇头,看起来就跟他故意和楚政唱反调一样。
“皇上,我这可不是举荐,要是错过了我说的这两个人可是大楚的损失。”
楚政停下了手中的毛笔,眼神有些凝重,他知道苏望从来不会举荐什么人,包括苏如玉从来都是能压则压。
而今他既然开口了,就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不知道老师说的是什么人。”
苏望看向摄政殿中的大楚疆域图,眼睛落到了那个当初他给苏如玉选择外放的小县城。
“一个是桃浦县的县丞施林伍,老臣说句实话吧,此人的圆滑和老臣有七分相似,不过现在的他还稍显小家子气,冒然调他来京城只会毁了这块璞玉,最近刚好华留郡原来的郡守被流放去了辽东,依老臣见,最好先是把他放到华留郡守的位置打磨一下。”
楚政在脑海中想了好久才对这个施林伍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印象,似乎六扇门呈递上来的奏折里曾提到过这个人。
“那另外一人呢?”
“至于另外一人嘛!”
苏望看着摄政殿的屋顶陷入了回忆。
“他在江南,算算时间,也该是他进京的时候了!”
……
江南水韵十足,所以早上的湿气就避免不了变得很重,这一点在姑苏城秋天的早晨显得尤为明显。
一出高墙大院之外,守门的小厮还挂着一些睡意依靠在门边打盹儿。
“嘎吱!”
突然,他被一阵很突兀的开门声吵醒了,一个身穿青衫,腋下夹着书卷的年轻读书人从门内走了出来,等小厮看见来人,立马被惊退了睡意。
“公子,怎么今日比以往还要早些,小的都还没能来得及看门呢!”
本以为会被臭骂一顿的小厮提心吊胆的站在自己公子面前,就算他知道自家公子的脾气很好也难免会生出一些害怕的心思。
就在他还忐忑不安的时候,那名年轻读书人却是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后大可不必起这么早为我看门,我自己来就好,天气转凉,还是被窝里暖和。”
看着说完话就转身离开的自家公子哥,小厮心里就跟躺回了被窝里一样的温暖,他暗中下定了决心以后,一定要比公子起得早些,可不能再贪睡了…
起得这么早,还习惯在腋下夹着书本的年轻读书人自然就是被苏望赶回来读了五年书的陆东舒了。
迎着雾气,陆东舒裹紧衣衫朝城东那边陈牧的书院走去,途中,他需要经过一个贯穿整个姑苏城的淮河口岸。
此时虽然还是天色未明,但淮河河面上已经出现了许多航船,粗略看去,怎么着都得有数十之数。
这些船只多是些起早贪黑赚辛苦钱的渔船,只有少数才是那些走南闯北的商船。
在淮河岸边,陆东舒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大概在半年之前,这个女子就有了来渡口等人的习惯。
“夕慈姑娘,又来等人啊!”
“要你管!”
好心好意准备上前问候的陆东舒也不觉得自己被这个姑娘驳了面子,再次看了一眼女子的背影之后,就转身朝书院走去。
只是…淮水裹挟相思去,阅尽千帆人不知。小姑娘的这份心意还不知道要多久之后才能收到回音呢!
……
书院门口,陆东舒像五年前第一次来这里一样有些局促不安,但门内五年如一日的诵读声音让他的心很快平静下来。
吐出一口气,陆东舒推开院门,像往常一样的走到位置上看书,很快就沉浸其中,直到该吃午饭的时候才醒转过来。
陆东舒合上书卷,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来到了陈牧的房间里。
“可是学问上有什么疑惑?”
陈牧闭着眼睛斜靠在椅子上,样子看上去很是舒服,他的左手边放着一杯江南读书人最爱的云雾茶,似乎是察觉到有人走进了屋子,便轻轻的开口询问到。
“先生,学生今日前来,其实是要和你道别的,学生曾和一个人许下五年之约,如今已是到了兑现约定的时候了。”
“嗯。”
陈牧似乎并不对陆东舒说的这些感兴趣,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之后就没了下文,而陆东舒也没有就此离开,而是接着开口说到。
“临别之际,不知先生可有什么教诲。”
陈牧到了这个时候才睁开眼睛,他看着下方的陆东舒眼中有些复杂,经过几番挣扎之后才对陆东舒说到。
“大楚之前,朝中官吏半出江南,而随后大楚治世到如今,江南士子始终有些抬不起头,虽然老夫嘴上说着心无愧疚,但这事始终和我有些牵连,以后你要是有心,不妨为江南士子打开一条晋升之路。”
陆东舒对此重重的点了点头,但他眼中的失望之色也很是浓郁,因为他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一步步走到门口,但就在陆东舒抬脚将要跨出门槛的前一刻,他收脚站了回来,接着转身看向神情自若的陈牧。
“先生曾在前朝执政多年,随后又在这姑苏城里开办书院三十年,敢问先生,在这二者间您都保持着怎样一种心境?”
和之前毫不在乎的情形不同,听到陆东舒的这个问题之后,陈牧立马端正了身子,正襟危坐,思考良久说出了四个字。
“如履薄冰!”
陆东舒听到陈牧的回答有些不解,他其实有猜想过陈牧可能的各种回答,或许会是风流写意,或许会是宠辱不惊,但怎么他都没有想到如履薄冰这四个字。
带着心里的疑惑,陆东舒皱眉看向了陈牧。
“其实,当官还好,无论帝王心术如何的难以揣摩,但从政多年,我多少能把握好中间的那个度量,唯有老师,三十年来始终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因为为人师者,你从来都不知道随口说出的某一句话会给学生带来怎样惊天的影响!”
听到回答,陆东舒立刻恍然大悟,他把双手拢于胸前,由前向后收的秉持弟子之礼,随后一揖到底,长揖不起!
“愿先生心境,冬去春临!”
陈牧由正襟危坐舒缓了双脚,随后伸直,换了一个舒服位置后取过云雾茶,接着用茶盖拨弄了几下茶水抿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
他的嘴角有掩饰不住的笑意浮现。
“如沐春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