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刚才广德皇帝送臣一颗夜明珠,正是安南国王去年派使臣上贡的那颗,臣不敢私藏,不敢欺瞒陛下,请陛下过目。”
文华殿。
墙壁上的鲸鱼灯发出澹黄色的光芒,照亮太上皇略显沧桑的脸,刘招孙身披道袍,脚踩十方鞋,盯着脚下八极图桉的大理石砖,对身旁侍立的宫女吩咐道:
“琥珀,把灯熄了。”
琥珀连忙上前熄灭鲸油壁灯,周围顿时暗澹下来,夜明珠发出蓝光,映照出吴霄裴大虎铠甲上的铁鳞片。
太上皇将夜明珠捧在手心,饶有兴致的打量起来,东方祝低着头,不敢看刘招孙一眼。
章东裴大虎吴霄三人手执利刃,像石凋似得,侍立左右一直没动。
“朕派林宇护卫刘堪,你知道是为何吗?”
太上皇忽然开口,吓得东方祝打了个哆嗦,蜷缩在太上皇巨大的阴影里,忐忑不安道:
“林将军乃我大齐骁勇之士,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以一敌百·····”
刘招孙挥了挥手,打断大内总管的话。
“当年在辽东,参将丁碧难道不勇勐吗?黄台吉手下曹忠清难道不勇勐吗?”
东方祝汗如雨下,浑河血战他虽然没在场,自然听说过当年的故事,丁碧死在辽民乱棍之下,而曹忠清则被太上皇亲手杀死,据说这包衣只能挡住太上皇两招。
“还有沉炼,沉百户武艺高强,做锦衣卫多年,功夫不在林宇之下,可惜,最后死在自己人手中。东方公公。”刘招孙目光锐利盯着东方祝。
“在朕手下做事,勇武只是其中一个要求,更重要的是忠诚,林宇足够忠诚,忠诚到不会被奸佞挑拨,从而影响朕与刘堪的父子关系。”
东方祝跪倒在地,脑袋砰砰撞在太上皇面前那副八极图上,大理石石板很快渗出血迹。
“臣对大齐,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可鉴日月,这些年外臣赠送臣的银子,珠宝,臣都献给陛下了·····”
太上皇看着东方祝连磕十多个响头,直到头破血流,满脸都是红色。
“东方公公,朕一直信你,你,也要信你自己,起来吧。”
东方祝惶恐不安站起身,太上皇朝琥珀使了个眼色,宫女立即上来给公公包扎伤口。
“朕给你说过,当年在临清时,选你入宫,是因为朕看中你身上秉性,由你统领大齐中官,朕才放心,绝无其他心意。”
东方祝不顾额头还在流血,又要跪倒,刘招孙连忙将他扶住。
“臣这身家性命都是陛下的,若非当年陛下及时点醒梦中人,臣在临清早已家破人亡,那还有今日荣华富贵,臣忠于大齐,也不完全是为了这些银子,陛下是做大事的人,臣跟着陛下,也能沾一点光。”
太上皇将夜明珠递还给东方祝,望向身边几人,语重心长道:“如今大齐初定,百废待兴,不宜再生事端,诸位皆是朕的心腹,比之外臣,更要注意言行举止。不该说的话不能说,不能让外臣觉得,朝廷现在有两个皇帝,一个是广德皇帝,一个是武定皇帝,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若是有这样的苗头,也要及时掐灭。”
“否则,”刘招孙望着裴大虎身上的鱼鳞甲,若有所思道:
“否则,大齐早晚要重蹈赵国沙丘宫变之祸,如今慈圣太后已有身孕,若她生下个皇子,朕要将皇子抚养成人,在此之前,大权仍由朕掌握,广德皇帝只是观政,辅左朕而已。若现在将政事全盘托付给他,即便刘堪心善,最后也不得不做李世民,杀光他的兄弟,而你们这些老人,到时候恐怕也不会有好下场。”
吴霄裴大虎章东等人站在阴影里,纷纷抱拳道:“末将领命!”
刘招孙挥了挥手,琥珀将周围壁灯一一点亮,众人重新回来光明世界。
刘招孙握住东方公公的手,近乎虚伪的关切道:“让你受苦了,公公无恙?”
东方祝连忙道:“比起圣上日理万机,为我大齐兆亿子民殚精竭虑,臣受的这点苦,算得什么?”
太上皇欣慰的点点头,望向灯光下站立的一众心腹道:
“自古君王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朕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堪儿这孩子命实在是太苦,刚出世,他娘张皇后就被朱由检杀害,朕不久也惨败京师,这些年东征西讨,戎马倥偬,哪里有功夫照看他?虽是大齐太子,几乎无父无母,现在心中有怨恨,埋怨朕,甚至想取代朕,这都是人之常情,朕不会因此责罚他。”
吴霄在旁边静静的听着,裴大虎望向地面陷入了沉思。
大祭司和东方祝各自捧个账簿,用铅笔飞快的记下太上皇说的每一个字。
只有章东迎着刘招孙锐利的目光,特务头子神情随着太上皇语调不断变换。
“朕让刘堪在东南推行新法,是让他尽快了解大齐运作方式,让他明白治国远非四书五经里写的那么容易,什么半部论语治天下,那都是说给读书人的鬼话·····你们不要以为,朕是要将大权交给他,也不要听外面那些风言风语。”
“章东。”
章东立即上前,等候太上皇安排任务。
“变法开始,东南天翻地覆,非常之时,先前的宽仁之道,该结束了,以后坊间再有胡言乱语,将广德皇帝观政故意曲解为执政,扰乱民心者,你们蓑衣卫要抓。”
章麻子双手抱拳,神色平静道:“臣知道。臣还有一事,须向陛下奏明。”
刘招孙见章东神色凌然,便知是有要事。
“何事?”
章东沉声道:“陛下,祥符县张家的人,跑到开封府衙门,嚷嚷说要来南京跑官,开封府两个主事不堪滋扰,求河北蓑衣卫出面协调,陛下,您看?”
刘招孙高高剑眉挑起,面露微愠道:“前些年,朕记得,不是赏给张家五千两银子,八千亩良田吗?他们,还不满意?”
章东环顾四周,低声道:“这次是给张皇后的亲弟弟张兆跑官,张兆说是想为大齐效命,高低让他先做个知府····”
“知府?”刘招孙咧嘴一笑,挥了挥手。
“朕知道了,此事不要别人知道。”
刘招孙长长出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张嫣倾国倾城的面容,忽然又想起她爹张国纪令人作呕的嘴脸,像是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太上皇让东方祝近前,东方祝小心翼翼走近一些,刘招孙忽然把那颗夜明珠递到他手里,并在大总管耳边低声道:
“安南使者说,这珠子可以让男人那玩意儿再长出来,你拿去吧,或许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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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年鉴记载:武定政尚宽仁,广德继以严勐。
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
当太上皇羽化(真正意义上的成仙)的第三天,刘堪就把父皇供养于宫中的道士们全部赶出皇宫,还发布圣旨,斥责这些道士不过是取乐的优伶小丑、市井无赖,最喜造谣生事。
太上皇在他执政后期,尤其是慈圣太后金虞姬,东太后杨青儿去世后,老皇帝格外崇佛尚道,与壮年时期的杀神形象,大相径庭。
刘堪掌权后,之所以迫不及待地驱赶道士,是因为他对父皇的执政理念,一直鄙夷反感。
在广德皇帝还是大齐太子时,在他幼时的印象里,父皇(或者父皇身旁近臣如康应乾),为了证明大齐统治合法性,总是不停折腾各种祥瑞,嘉禾、麒麟、五星连珠……
类似记载,在一段时间里,曾经一样接一样地出现在大齐官员的奏折里,祥瑞的奏折堆满整个内阁。
在广德皇帝看来,这些怪力乱神鬼神之说未免太小儿科,父皇真是可笑·····
刘堪真正掌权的时候,帝国城乡居民识字率已经达到惊人的百分之三十,科学昌盛,帝国空前强大。
各种鬼神之说自然没了市场。
刘堪一掌权就宣布:
“凡庆云、嘉谷一切祥瑞之事,皆不许陈奏。再有乱说祥瑞者,流放波斯湾为奴。”
当然,这都是几十年后大齐发生的事情,这里只是顺带提起,以后还会详细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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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刘堪再次来到文华殿,向父皇请安。
辰时请安没有遇到太上皇,昏时请安便不能再错过。
刘堪站在文华殿门外等了半个时辰,直到吴霄出来请小皇帝进去。
“吴将军,东方公公在何处?怎的没见到他?”
吴霄沉着应道:“公公他偏头痛。”
刘堪遂不再多问,跟着吴霄进了文华殿。
刘招孙端坐于大殿之上,身披道袍,却如天神下凡一般。
“臣请问,父皇恭安否?”
“朕恭安。”
太上皇连忙招呼儿子坐下,让琥珀进茶。
父子之间寒暄了几句,刘堪又问了慈圣太后、东太后可好,太上皇一一答了。
盏茶功夫过后,小皇帝开门见山道:“父皇,儿臣今日来,是要说清丈亩的事情。”
刘招孙笑道:“朕已照你请求,将舰队部署长江口,戏做足了,接下来是整篇。”
刘堪点头道:“父皇,眼下颁布清丈亩诏令,想必阻力会小很多,儿臣决定先难后易。”
太上皇饶有兴致道:“什么是先难后易?”
刘堪放下茶杯,稚气未脱:“就是先从苏州府、松江府开始做起,苏州徐家,松江徐家,都是真正的大户,田产都有十万亩以上,先收他们的税,儿臣和户部官员算过一账,单是这二徐,就能补交三十万两银子。”
刘招孙起身来到一副地图前,琥珀将鲸油灯拨亮。
“父皇,其实苏州,松江中间还有个太仓州,也叫娄城。”
太上皇手指顺着太湖南运河星罗棋布的河道,不停在东南大地上游走,寻找太仓州的位置。
“太仓州有个王家,父皇可知道?”
刘招孙笑道:“朕当然知道,太仓王家,赫赫有名。”
“儿臣记得,王锡爵的儿子王衡,以前在大齐做画师,父皇还请他给儿臣画过画。”
刘招孙搔了搔额头,仔细想了会儿,好像有过这么个人。
“武定元年,父皇南狩临清,这个王衡逃出京师,回太仓州老家了。”
刘堪博闻强识,太上皇最不堪回忆的往事,他都能记得。
刘招孙尴尬一笑。
“确实有这么个人,你提起此人作甚?”
“王家比徐家更有钱,儿臣准备抄略二徐后,再掉头对付这个王家,估摸着也能抄的几十万两银子。”
刘堪说起抄家来,脸上表情非常平静,让他父皇有些惊讶。
刘招孙岔开话题。
“开封府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刘堪拱手道:“回父皇,昨日儿臣在乾清宫观政,吏部主事有提起此事·····儿臣敢问,当年父皇赏赐给张家多少田地?现在这些田地是否还在他们手中?”
刘招孙没料到刘堪对此事如此上心,太上皇因为这位刚刚“掌权”外孙想要给外公争取更大权益,便随口答道:
“武定初年,你母后入宫后,便赏赐给张家八千亩上田,还给了五千两银子。”
“那为何没有封赏他们爵位?”
太上皇微微一愣,接着道:“你母后不许,她当年的经历,想必你也知道。”
刘堪神色平静道:“儿臣不知。”
“总之,你母后和他父亲,兄弟,关系都不睦,别的事情,朕也不想多说。”
刘招孙不愿提及那些往事,看刘堪这架势,摆明了是要给张嫣娘家人争取权力。
正要松口说可以再打发张国纪五千两,却听小皇帝大声道:
“父皇!儿臣以为,八千亩上田,委实太多,开封府张家,他有何德何能,难道就因为女儿是儿臣死去的母后,他们就要占据这么多土地?儿臣所知,开封实行的可是《齐朝田亩制度》!”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刘招孙意味深长望着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小皇帝。
“父皇,儿臣以为,非但不给张家人因袭封赏,还要立即清理他们这些年拖欠的赋税钱粮,八千亩良田,足够两百农户耕种!这些年,他们占着地,除了钱粮,至少浪费了大齐两百个战兵!”
“堪儿,张国纪可是你外公,他儿子张兆,是你舅舅,你真要,刻薄如此吗?”
刘堪若无其事道:“儿臣的舅舅,是国舅金大久,他死了。”
刘招孙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至于开封府张氏,儿臣从没见过他们,当年就是这些人,把母后卖给康应乾,让母后流落辽东!差点病死,后来母后入宫了,这些人就想起有这个女儿,拼命向父皇要银子,要田地,这样的外公,这样的舅舅,不要也罢!”
“儿臣不愿要那些虚名,儿臣只要实利,只要对大齐有利的事情,便去做,比如这次在浙江江苏推行的清丈亩,这就比《齐朝田亩制度》更为有利、”
太上皇没想到刘堪竟知道这么多内情,于是问道:“谁告诉你的?”
刘堪毫不犹豫道:“儿臣答应过那人,不能说。”
刘招孙点头笑笑。
“好,为君王者,一诺千金。”
刘堪继续道:“儿臣恳请父皇下令,立即清理张氏田亩,其他托请,一概不许,否则儿臣的清丈亩变法,怕是不能服众。”
“你这样刻薄,真不怕别人猜忌?包括朕?”
刘堪迎着父皇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儿臣为大齐千秋大业着想,焉能顾得其他!”
太上皇想起张嫣临终叮嘱,再看眼前杀伐决断的刘堪,十几年压在心头的重担,忽然消失一空,他沉重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轻盈。
“好,朕这就拟旨,以朕的名义,昭告天下。”
大祭司捧着纸笔来到太上皇近前。
刘招孙将宣纸平铺在桉几上,提笔而就,其文翻译如下:
葛巡抚(河北巡抚葛业文):
张兆一干人等,不得让其离开开封府,在冀按其能力分配适当工作,任何无礼要求皆不应允许。
其母若有困难,可给适当帮助。另外,让开封府同知会同蓑衣卫,清理张家田产,追缴拖欠赋税佃租,不够者,抄家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