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水滴自天花板某个阴暗的角落坠下。滋,滋,滋,铁窗外的惨白灯光一闪又一闪。</p>
这里是名为虚无的囚笼。被关在这里的话,首先会失去时间观念,只剩饥饿和困倦可以为你提供一个越走越偏的时钟,到最后会连自我都失去: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曾拥有什么——</p>
是啊,如果连你曾经拥有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话,那么所谓的你到底是什么呢?</p>
诺暝天惊醒,发现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好好地盖到了肩以上的位置。他感觉全身动弹不得,只有脖子可以微微扭动。</p>
透过窗帘的外面的色彩阴沉沉的,雨声淅淅沥沥,雷公隆隆作鸣。</p>
头好痛……总感觉什么地方不舒服,但是什么都想不起来。</p>
他望着熟悉的天花板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昏昏沉沉地眯上了眼睛。</p>
……</p>
“传罪人,反魔魂暮龙上前。”</p>
“是!”</p>
两尊被魔力驱动的青铜像押着手戴枷锁的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上前,往前一推让他跪在地上。只见男人玩世不恭地笑着,转过头四周望了望,看见身后的两尊青铜,看见隐藏在黑暗中的两个身影,看见面前十步距离开外的一个全身发光的记录官,以及他身后一团不定形的巨大能量体:</p>
“哎哟哎哟,居然连神官大人都亲自出面啦,鄙人真是不胜惶恐——”欧阳皈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青铜像狠狠扇了个嘴巴子,顿时大气粗喘,唾液伴随着血星子落到地上。</p>
“注意你的身份,反魔魂,这里没有你自由说话的份。还有,要叫大神官,大神官说你可以了,你那张下贱的嘴才允许吐出声音!”</p>
“……呵呵。”</p>
欧阳皈狰狞地眯了眯眼睛,舔舐掉口角的腥咸,恶狠狠地瞪了青铜像一眼,然后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p>
“我能不能说话由我自己来允许,有本事你就继续打啊~”</p>
“你——”青铜像正欲再度起拳,却被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叫住了。</p>
“罢了,无关紧要。”</p>
“……是。”</p>
光是听到这个声音都感觉有千百吨的重量压在身上,那家伙估计也是这么想的:青铜像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收回拳头后退了回去。欧阳皈对他挤出一副嘲讽的表情,然后心有余悸地转回头去,此刻的他多么庆幸自己本来就是跪着的一个姿势。</p>
“只有你们两个……神前之盾呢?”能量体顿了一下,然后出声,他的声音仿佛有方向性,直直指向阴影中的两个身影。欧阳皈依稀辨认出来,一个男性一个女性的身姿,可惜的是两人都带着面具。不知为何即使是他,望见这两人也不禁感到一阵恶寒。</p>
“回大神官。神前之盾本来就不同意圣堂的这次方针,这次不出席也是情理之中。”是那位女性出的声。</p>
“胆小的家伙……神之六御就是这么一帮没有骨气的家伙!”记录官咯咯笑着嘲讽道。男性似乎被挑拨到了上前了一步,被女性举手拦下来了。原来如此……神之六御啊,相传是被选为圣堂守卫的六个立于最顶点的御用魔魂,这么说来把自己抓回来的就是这两人其一……回想起那条鞭子欧阳皈不自觉打了个冷战。可惜,这两人都把武器藏起来了。</p>
“你也安静点,记录官,事不宜迟。”</p>
“可是,妈妈——那些不知好歹的魔魂也太嚣张了!”</p>
“神前之盾一向忠心。偶尔,也该应许他一些自由。再说,面对小小一个反魔魂,两员护卫足矣。”</p>
唉呀,被小看了呢……欧阳皈自嘲了一下,胸口突然传来的隐痛又夺走了他难得兴起的心情。对了……光把注意力放在这群大人物上了,他差点都忘记了,自己不久前才经历的屈辱——</p>
他输给了同样披上黑暗的诺暝天……他原本计划就是要引导他堕入黑暗,可是现在,自己被那与黑暗同化的龙崽子打败了,理应已经实现了目标,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p>
诺暝天已经超越了我……?!超越了已经得到几百个魔魂力量的我?!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事情。</p>
但是事实是,自己在那一刻,就连对方直直刺来的剑都无法阻挡了。</p>
诺暝天多拉贡……!</p>
“暮龙,将你所有的——”</p>
“——大神官,恕我直言,您所谓的‘内阁’已经溃不成军了吧?”</p>
“什——”记录官被惊得差点没抓住手中的书本,欧阳皈则继续说了下去:</p>
“神右与神左缺席,神上衰败,所谓的神之六御连原本的一半都没有,你们居然觉得能够踩在我头上指手画脚吗?”</p>
“——放肆!”记录官恼羞成怒要上前,却再次被大神官拦了下来。另一边,一直在阴影里呆着的女性上前了一步:“注意你的言辞,堕入魔道之人!无需神右之牙……我一个人就能够收拾你!”欧阳皈这才认出来这个声音,因为比较中性化他之前一直误以为是男性了——那个挥舞魔鞭的御用魔魂,也就是——神下之渊,就是她把自己抓了回来——</p>
现在仔细看来,倒也没那么大的本事。</p>
“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不然的话,你们这些臭鱼烂虾为什么不敢在我全盛的时候出现,而专挑我和那臭小子两败俱伤的时候?”欧阳皈啐了一口唾沫,“我看,你们甚至比不上把我打败的那小屁孩!魂之圣堂什么时候没落到连这样的孬种也配得上御用魔魂了?”</p>
“注意你的口气!”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气冲冲地想要冲上来的是那位男性的身影,而再次将他拉住的居然是欧阳皈所嘲讽的当事人。“冷静,你应该不是会被这种程度的话语就扰乱的存在吧?”</p>
“……抱歉。”</p>
“暮龙,注意措辞。这里是魂之圣堂,不是允许你口无遮拦的地方。”</p>
“啊呀……大神官。”欧阳皈的神色突然平静下来,明明是立场偏向自己的场合,他却反而收起了笑容。“您……你貌似对我礼遇非常啊,怎么看这都不像是差点毁了一座城市的家伙该有的待遇吧?”</p>
“……暮龙,我已经给你相应的尊重,不代表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认清楚你到底有几斤几两。”</p>
欧阳皈沉默了一下。原来如此,不止是所谓的审判啊。</p>
“……当然,明白。在伟大的魂之圣堂底下,鄙人只是随时随地可碾碎的蝼蚁。不知道全知全能的你们何求于我?”说着,他捂了捂胸口。</p>
“我对你与多拉贡家的恩怨情仇不感兴趣。诚实地说,吸引我注意的是你那可以以假乱真的身体:分明是恶鬼,却可以将伽流太据为己用……哪怕是已经变质的伽流太。为此,将你离经叛道的那一刻直到今日,所有的经历和盘托出。”大神官说到一半,欧阳皈就无奈地摆了摆头,发出一声嗤笑。</p>
“那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听众的话来多少都欢迎——”他沉下脸去。</p>
“因为,但他林的教诲可不是那些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p>
……</p>
雷声把宁静撕裂,将诺暝天从睡梦中惊醒。身体还是不能动,所以他睁开眼睛,在阴暗的室内扫视一圈,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将一叠干好的衣服收进房间里的衣柜。</p>
“……王座。”</p>try{ggauto();} catch(ex){}
“啊——”王座惊得手里的衣服掉落在地上,他转过头去看见微微睁着眼睛的诺暝天,原本已经红了的眼眶又湿润起来。他三步作两步地来到诺暝天床边,蹲下来握住他冰冷的手:</p>
“您醒啦,暝天少爷!啊,万分抱歉,都是我的失策……”</p>
“兰……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p>
“啊,兰小姐的话没有大碍,不过似乎是和恶鬼对抗的结果,精神力几乎耗尽了,现在也还在睡着……真是很坚强的孩子啊。”</p>
“……这样。辛苦你了王座,得同时照顾两个人——”</p>
“哪里哪里!倒不如说,暝天少爷和欧阳皈战斗的时候我没帮上什么忙,现在该努力弥补才行!”</p>
“不,倒也不用那样……”</p>
“不是的!我答应过老爷,一定要将你们照顾好的!万一发生了什么让你们独自承受,那都是我的失职!”</p>
“……那个时候你保护着兰离开了,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了。”</p>
“……啊,那个时候啊。”王座说着,神情沮丧下来。“说来惭愧,暝天少爷——那场大火把几乎一切都毁了,虽然魂之圣堂叫来的地精们帮忙重建了房子,也把财产损失的部份全部补给我们了,可是藏书和魂器之类的……”</p>
“没关系……那是我对不起老祖宗。不管怎么样,你们人没事才是最重要的。”</p>
“……谢谢你,暝天少爷。啊,不过我已经在四处找渠道重新进货了,虽然大部份都是很难找到的版本……毕竟当初是我帮老爷整理的书库,藏书目录我可一直记在心里呢!”诺暝天微笑着望着王座,注意到他的黑眼圈比上一次见到他时重了很多,神色也憔悴了一些。</p>
“……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我太不中用了。”</p>
“没有的事!暝天少爷可是打败了那个欧阳皈!啊……这下子,老爷在天之灵也能够安息了吧……”王座感慨良多地擦了擦眼睛,诺暝天却感觉内心有一块东西堵在那里。欧阳皈……明明差一点就能彻底了结他了,现在他还活着,就感觉大仇尚未得报。魂之圣堂真的可信吗?如果那时候他还有力气反抗一定会拼了命把那个御用魔魂推开,可是现在,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呢……</p>
“……王座。”</p>
“啊,是,暝天少爷。”</p>
“那个时候的御用魔魂,你应该清楚的吧?”</p>
“是……当初老爷嘱咐我,到最后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可以去找魂之圣堂一个耍盾的老人——可惜这次我没有找到这个人,于是就找了另外的魔魂,不曾想对方很快就答应了……也没有料到会变成这样子。是我的过错,暝天少爷。”</p>
“不,那个,我并没有在怪你……”诺暝天叹了口气,“我想问的是,你知道那个魔魂的来历吗?”</p>
“是……魂之圣堂存在着六个最顶点的,被称为「神之六御」的御用魔魂,那位自称圣堂代表的便是其中一席,被称为「神下之渊」。”</p>
神下之渊。关于「神之六御」的事情,诺暝天多少也有所耳闻,只是从来没把心思放在那上面而已。但是既然是身居如此高位的魔魂,自然不应饶恕欧阳皈这样的恶人。那么可能就真如他所说的,欧阳皈造了太多的孽——他亲口说自己夺走了上百个魔魂的生命,那么他的问题就上升到了需要圣堂亲自审判的程度,这种处理才更有公信力——而且那个魔魂,好像叫沉渊来着,也对欧阳皈出手了。那么这个逻辑还是可以说得通的。这样想着,他终于多少放松了下来。</p>
“对不起……我知道,暝天少爷一定想亲手为老爷,为夫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报仇,怪我没有提前想到,魂之圣堂可能会想自己处置欧阳皈——”</p>
“好啦好啦……我已经说了,你也不要再在意这件事了。”诺暝天无奈地笑了笑。“虽然没有办法亲手报仇多少有点不甘……是啊,我真的很不甘,但是,这样一来欧阳皈也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害人了。这就已经足够了。”他长吁一口气,似要将长期以往积压在心底的重量全部排出去。</p>
“善后工作如何了?啊,说起来差点忘了——连房子都已经修好了的话,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多久?”</p>
“整整三天。暝天少爷,地精们可是出了名的高效率——关于对这次事件的记忆,虽然欧阳皈这次弄出来的动静非同往常,但照邱魁先生的说法,人们的记忆似乎是已经被什么人给处理完了,那场动乱现在在大多数人认知里就和根本没发生过没什么两样。”</p>
“这样啊……已经三天了。”</p>
“放心吧暝天少爷,邱魁先生一直在帮忙善后呢,哨戒所那边也说了,因为这次魔魂损失惨重,所以由监督者代行进行惯例的巡逻了,还下令让剩下的所有魔魂暂时先静心修养呢。不过邱魁先生说了,这次圣堂的人处理记忆的原理和他所用的符咒不一样,似乎存在有什么可能的副作用,为了以防万一他已经在城市的多个角落布下「眼睛」,有什么风吹草动会第一时间来通知你的。”</p>
“他总是心思缜密的,恐怕这段日子也要先麻烦他了。”诺暝天望了望自己的手,这样啊,已经三天了,身体居然还不能动,恢复得比想像中要慢啊。不知道晓天他们怎么样了。</p>
“白澄空……她们呢?她们应该也受伤了吧?”</p>
“这个……实在抱歉暝天少爷,我没有办法得到消息……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被邱魁先生给带回来了。但我印象中应该没有人受太大的伤。从这次记忆处理的规模看,她们关于这次事件的记忆应该也已经被妥善处理了,还请不用担心。”</p>
“……这样啊。”</p>
“……那个,暝天少爷?是我说错什么了吗?”王座发现诺暝天的神情有些复杂,但后者很快就变回去了。</p>
“没有,只是打听一下。王座也是……总之没有受伤就好。”诺暝天笑着回应道,王座得到回答后才安心下来,然后突然露出一副想起什么的表情:</p>
“啊,对了,暝天少爷,我先去做饭吧,这样早点吃完,你也好早点休息——啊,不过您和兰小姐都还只能吃粥水,这点还请先忍耐一下。”</p>
“没关系,麻烦你了。”</p>
王座鞠了一躬后退了出去。诺暝天长出一口气,然后重新瘫在床上,盯着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天花板,窗外的雨声还在继续。</p>
这样啊……就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p>
……不过,这样才好。这就是魔魂的工作。</p>
诺暝天数着雨声,感觉内心一紧,又逐渐平复下来。他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放松,那隐约传来的疼痛似乎都能够忽视,就是这么一种飘飘然的境界。但是一旦松懈下来他就忍不住会多想,这一想,他又想起了这几年所走过来的路。</p>
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很多——虽然不是那么的完美,但这一切也终于在某种意义上画上一个句号了。</p>
泪水突然不自觉地落下。</p>
爸爸,妈妈……父亲,母亲……云彭,立行,区宏,骏豪……忍……对不起,让你们等了这么久,已经……等了太久。</p>
我终于……为你们报仇了。</p>
他闭上眼睛,听着雨打屋檐,直到困意逐渐涌上心头。</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