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克·拜拉尔!”
在一片混乱中,泰尔斯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响彻整个大厅。
公爵的开口显然份量十足,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下来。
安克的长剑停在老多伊尔的脖颈间,只留下男爵紧张到极点的气喘。
泰尔斯推开下意识拦住他的马略斯,越众而出,在仅次于国王的席次上发话:
“你的话,你的故事,你的遭遇,整个闵迪思厅都已经听到了。”
他口吻严厉:
“这还不够吗?”
安克抬起头,第一次毫无干扰与阻碍地,与王国的继承人当面对视。
“所以,我的殿下,您也要像其他人一样,用无比正当的理由借口,阻挠应得的正义吗?”
“所以您的过往,您的名声,包括您刚刚的开场致辞,都是谎言吗?”
马略斯和沃格尔对视一眼,彼此交换的只有担忧与顾忌。
泰尔斯感觉到,此刻,全场目光毫无遮掩、毫不顾忌地聚焦在他身上。
无论是詹恩、廓斯德、瓦尔这样的守护公爵。
还是艾德里安子爵、埃莉诺夫人这样的璨星七侍与中央领显贵。
抑或戈德温伯爵、康尼子爵这样的拥王党人与新贵族。
以及各色役兵、官吏、行首等等,各门各类、各行各业的尊贵来宾。
他们的眼神就像万钧巨石,齐齐压在他的声带上。
仿佛要把他在整场宴会上获得的尊敬与恭谨都抵消掉。
该死。
“我不是法官,无权定义正义。”
泰尔斯看着那对满布决绝与死意的目光,皱起眉头:
“但你今天的行止,已经足够惊世骇俗。”
“却只是自塞出路。”
安克恍惚地呼吸着。
“杀人夺命也许能引人倾听。”
泰尔斯瞥了一眼周围,竭力稳固着他仍处在变声期的嗓音:
“但若听众只为猎奇而来,便是听也无益。”
人群里响起嗡嗡声。
“而自甘堕落!”
泰尔斯高声道:
“就算能避一时苦果,但下场势必凄凉,悔不当初。”
安克扭过头,看着在他剑下瑟瑟发抖的老多伊尔。
他笑了。
“殿下,一如传言,您辞锋锐利,我难以抗辩。”
“无怪乎能在野蛮危险的北地,维护星辰的尊严利益。”
安克目光一厉:
“但我不是来这里听您说教的。”
“我来寻求的,是复仇。”
“那就相信我,放下武器,留待公正的裁决,”泰尔斯努力维持着星湖公爵的威严:
“无谓再诉诸私刑,多伤人命。”
他正色道:
“缺乏公道的复仇,无异于卑鄙的谋杀。”
身后的沃格尔与马略斯交流着什么,但泰尔斯没有听清。
安克下意识地左右回顾,在宴会众人的议论声里略显迷茫。
直到他重新看向公爵,向后者投来不甘与质问的目光。
“谋杀。”
安克盯着泰尔斯,走神了一刹那。
“谋杀?公道?”
他咬紧牙齿,声音颤抖:
“不,泰尔斯殿下,不。”
“我父亲紧紧怀抱着他的武器,怀抱着对祖先与血脉的歉疚,死在病床上,死在世传的土地里,而我甚至没有时间去为他下葬,就要千里迢迢四处奔波,直到今天,才能站在您的面前。”
他嘶吼道:
“那才是谋杀!”
“他的公道又在哪里?”
他的剑下,多伊尔男爵颤巍巍地插嘴:
“我什么都没做,你父亲是自己病死的……”
安克猛地扭头,把男爵的话吓回肚子里:
“在你夺走他的一切之后!”
“在你利用商人的卑劣手段,”安克声嘶力竭。
“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之后!”
泰尔斯向下伸手,止住马略斯要派人把自己拉回队伍的举动。
安克怒吼道:
“诸位,你们睁眼看看,这样的圈套与羞辱,与谋杀何异!”
人群炸开了锅。
议论声越发杂乱,讨论的焦点却各自不一。
多伊尔男爵瑟瑟发抖,眼见情势不利,他挣扎着努力发声:
“你父亲没钱,我就出借,他抵押土地,我就收下……”
d.d则紧张得目不转睛,在哥洛佛的束缚下看着他的父亲自辩:
“你们的子民没活儿干,没饭吃,我就雇劳役,发工钱,这有什么错?”
“这是领主们再正常不过的操作,你该睁眼看看,多少年了……”
老多伊尔闭上眼,努力不去看那柄让他恐惧的剑:
“整个王国,从中央到刀锋,无论东海还是南岸……”
“哪里不是这样的?”
此言一出,人群一片喧哗。
戈德温伯爵努力维持秩序,却收效甚微。
泰尔斯狠狠皱眉。
而捏着男爵小命的安克只有怒火更甚:
“该死的,西荒不是!”
他的吼声震动整个闵迪思厅:
“生我养我的鸦啼镇,更不是!”
宾客们的嘈杂越来越大,卫兵们不得不越发努力,把越站越近的人重新隔开。
直到远处的公爵席次上,廓斯德·南垂斯特睁开他锐利无比的独眼。
“崖地也不是。”
他看向戴着镣铐,在王室卫队的严防死守下,依然在自斟自饮,显然心情不错的瓦尔·亚伦德:
“还有北境。”
独眼龙公爵长声叹息,话语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在以前,整个王国,都不是。”
璨星七侍们表情不一,詹恩公爵倒是挑起眉头,一脸有趣。
泰尔斯捏紧拳头,对煽风点火的崖地统治者怒目而望。
但廓斯德只是远远看着他,轻轻摇头。
让泰尔斯心生疑惑。
客人们的议论声慢慢安静下去,留下更多的是不可言说的凝重与谨慎。
得到鼓励,安克的眼里重新生出希望。
“没错!”
小拜拉尔扣住男爵的肩膀,剑锋直至头顶:
“此行此举,在座诸君难道不感同身受吗!”
眼见自己惹了祸的多伊尔男爵不得不乖乖闭嘴。
“该死,他这是有备而来。”
在后方,沃格尔看着客人们表情的变化,气急败坏:
“他把这案子,变成了陛下与西荒,中央与地方的对抗。”
但马略斯只是摇摇头。
泰尔斯心知不能任由局势发展,他的斥责声响彻整个大厅:
“那就证明它!”
“安克·拜拉尔,如果你觉得你在做正确的事情,那就证明给我看: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父亲的公道,不只为了一时快意与自我满足。”
安克重新看向星湖公爵。
“快意与满足?”
挟持者深吸一口气: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我相信您,泰尔斯殿下。”
泰尔斯心中一动,谨慎道:
“我?”
安克现出恭谨的神色,单膝跪下,左手却不离多伊尔男爵的肩胛骨:
“于私,殿下。”
“您的养父,曼恩勋爵生于西荒,忠心耿耿侍奉陛下多年。”
“我的父亲更与他同窗共侍,在荒漠战争中并肩作战,情谊深厚。”
泰尔斯呼吸一滞。
“而拜拉尔家族也曾为您出生入死,为您的归国之途起兵开路。”
“您平息了刃牙沙丘的兵戈,贤名遍传西荒,成一时美谈。”
安克目光灼灼:
“传说之翼随侍左右,四目头骨赠尔宝剑,克洛玛家千军礼送,便是威名赫赫的英魂堡黑狮,亦不远千里,为您扬旗领路。”
客人们的议论声再度升起,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第一手”见闻。
泰尔斯表情不动,只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
他刚刚发现,法肯豪兹所赠宝剑的重量,确实不一般。
“于公,殿下。”
“您离国六年北上为质,牺牲自我护佑子民。”
“当你卫护王国尊严,北方佬们无人敢撄其锋。”
泰尔斯听着这些话,感受着无数人在他和安克之间往返的目光,只觉十分不适。
“您亲历奇险,见证了埃克斯特最传奇的王位更替。”
“北方佬视你为仇雠,而星辰人却奉你如英雄。”
安克越说越激动,他的嗓音到最后变得嘶哑:
“殿下,你在北地的光荣事迹,证明了您是少有的王国新风——您是伟大帝国,在这个继承国度里的最后热血。”
“每个人都在期待您的归来。”
“包括我。”
“和我的父亲。”
此言一出,议论声再起。
但聪明的人都住口不言,保持沉默。
唯一一致的是,所有人都看向了星湖公爵。
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泰尔斯攥紧了拳头。
在埃克斯特,在龙霄城,寄人篱下,北地人们看他的目光要么充满仇恨与敌意,要么是礼节完备下的警惕与不屑,死人脸尼寇莱是前者的代表,里斯班摄政是后者的体现,龙霄城群臣则更是肆无忌惮。
那滋味并不好受。
六年里,泰尔斯更愿意一个人在藏书室,或者英灵宫的某个角落里待着,看书、睡觉甚至默默发呆,连怀亚都打发到二十米之外。
他曾经以为,那就够糟了。
但是。
此时此刻,当泰尔斯站在闵迪思厅,站在自己的国土上,面对着他的同胞国民,感受着无数人混杂了期待、崇拜、谨慎乃至探究的目光时……
“不。”
沃格尔隐隐感觉到问题的严重,低声道:
“殿下是王位继承人,属于璨星王室,是复兴宫的代表。”
“但他毕竟不是陛下,不是国王,不是王国的正式统治者。”
马略斯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他偏偏又是闵迪思厅之主,是有权辅理国政的星湖公爵。”
“而他刚刚归国,既声名卓著,又毫无根基,易受操纵。”
守望人眼里的警惕无以复加:
“这就是他们找上他的原因。”
副卫队长扭过头:
“他们?”
马略斯没有说话。
听着他们的私下对话,泰尔斯凝重更甚。
“泰尔斯公爵!”
安克目光一肃,扬声开口:
“我剑下此人,与他的同谋……”
他短剑探出,逼住刚刚才借机喘了两口气的老男爵,愤然道:
“他们违反了终结历50年,‘黑目’约翰一世所签署的《神圣星辰约法》,设下阴谋,谋害有男爵头衔的世袭贵族!”
泰尔斯眉毛一跳!
“他们触犯了340年‘胡狼’苏美三世所订立的《不二法》,在正统封君拜拉尔家族之外,私相授受,一臣多主!”
面对着数百人,安克怒道:
“他们无视414年‘债主’埃兰三世的《国王税法》,背着国王与领主,瞒报生产,逃避税例!”
《神圣星辰约法》,《不二法》,《国王税法》……
泰尔斯捏紧拳头。
该死,这些法令,有的他只知道名目,有的基尔伯特还未来得及讲授。
在众人的议论中,沃格尔面色不愉:
“局势清楚了,还真是有备而来。”
他向前一步,在泰尔斯身后小声道:
“殿下,无论他说什么,你现在必须站定立场,与陛下和复兴宫保持一致……”
可马略斯面无表情,直直打断了他:
“不。”
沃格尔惊讶地回望。
另一边,安克的声音仍在继续震彻大厅:
“他们违背了512年,‘贤君’闵迪思三世的《吏选通则》,不敬地方风俗,干涉城镇自治,与国王之仆贿赂往来!”
他紧紧盯着保持镇定的星湖公爵:
“他们违抗您的祖父,‘长治王’艾迪二世在655年颁布的《量地令》,异地租佃,私下转让、玷污神圣的封地!”
“他们甚至公然藐视您父亲十一年前为荒漠战争通过,现在仍在边境生效的《紧急状态管制令》,违法将西荒的战略粮货流出国境,倒卖到荒漠与埃克斯特!”
多伊尔男爵的面色越发难看,一脸难以置信。
《吏选通则》、《量地令》、《紧急状态管制令》……
面对越发嘈杂的人群,泰尔斯觉得不妙。
这已经远远超过他在这几个月里恶补的知识了。
王子的身后,马略斯的声音小小响起。
“多伊尔是复兴宫座下璨星七侍,拜拉尔是隶属法肯豪兹的地方封臣。”
“多伊尔是根深蒂固的旧贵族,历史悠久,”守望人面色淡然,却话语沉重:
“拜拉尔是以战争起家的新贵族,刚过百年。”
沃格尔目光一动。
“多伊尔用商人作派,诉诸市场契约等新手段,兼并土地,变更所有权……”马略斯继续道:
“而拜拉尔援引《量地令》等王政法令自辩,只为保住旧封地,维护旧法统。”
沃格尔反应过来,他看着马略斯,难以置信。
马略斯回望他,点点头:
“多伊尔远离政治中心,在泰尔斯殿下归国后,方才力图攀附王室。”
“而拜拉尔则是大胆越过西荒公爵,直入永星城,请王国中央裁决地方事务。”
在王室卫队们想清楚之后,齐齐急变的脸色下,马略斯轻轻叹息:
“你能想象这里头涉及多少人,多少事,多少利害吗?”
“究竟谁代表中央,谁代表地方?谁是新秩序,谁是旧法理?谁在维护王政,谁在颠覆王国?”
“有人说得清吗?”
马略斯看向站定在大厅中央,大声数说仇人罪状的安克。
“这已经不是二选一那么简单了。”
“新旧,君臣,父子,中央与地方,财地税律,统治方式,无数因素皆在其中,纠缠不断,不是选边站队就能解决的。”
泰尔斯听着他亲卫队长的话,只觉身体越发僵硬。
“任何选择与处理都利害相生,难以完满,就像面粉和沙子掺在一起,你不可能保持纯粹单挑出一种。”
“这是比典型还要典型得多的政治。”
守望人的脸庞重新被凝重覆盖,不再淡定。
“那些设下这个圈套的人们,无论是谁,”马略斯轻声道:
“都是狠角色。”
大厅中央,一片狼藉中,安克缓缓起身,昂然挺立。
仿佛此刻,他才是整个大厅的主人。
“诸位,他们的祸心诸神不赦,他们的罪行天理难容,他们的举动,动摇王座统治,王国根基!”
挟持者停顿了一会儿,转过头盯着泰尔斯。
“但您说得对,殿下。”
安克收敛他眼里的绝望与灰败,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果断。
“请放心,我不会在您的宴会上犯下谋杀之罪,”安克将剑锋撤离老男爵的肩膀,让后者松了口气:
“那不是拜拉尔家族的族训。”
泰尔斯凝重道:
“那你在做什么?”
“你还想要什么?”
“我说了,殿下,”安克现出一种看透世情的笑容:
“复仇。”
“或者您说的,公道。”
泰尔斯心中一跳。
他的身后,马略斯急急扭头:
“派去复兴宫送信的人有回报了吗?库伦首相呢?卡索伯爵呢?或者裘可·曼大人?任何御前会议里的大人?现在的情况只能由他们背书拿主意……”
卫队们面面相觑,唯有沃格尔阴沉摇头:
“卡索伯爵不胜酒力早早离场,财政大臣也随之而去,首相大人更是溜得最早的那一批。”
“再说……”
就算陛下在这里……
沃格尔闭上嘴,把下一句话摁在心里。
“我不能只听信你的一面之词,就在这里草草作出判决。”
泰尔斯艰难开口,一边维持着王室尊严,公爵体面,同时兼顾对方的情绪,期望他不要一怒之下一剑封喉:
“我所见到的只有你……”
安克猛地抬头,打断了他。
“不需要,殿下,不需要。”
他的笑容变得明亮而豁达,像是在荒漠找到出路的迷途旅者:
“我知道,我理解,您身处高位,顾忌颇多,更承载着整个王国的希望,我不能也不会强求您为我出头,让您进退两难,多方得咎。”
安克低下头,看向一口大气也不敢出的老男爵,现出恨色:
“但我也知道,此人关系深厚,手眼通天,而我不过匹夫单剑,孤掌难鸣。”
“一出此厅,则希望断绝,”他苦笑着道,话语里充斥着深深的无奈和透彻:
“若论起深究法条,权衡利害,政治博弈,我怎么斗得过这帮老奸巨猾的人精?”
在人群的议论与目光之间,泰尔斯咬紧牙齿。
“因此不必麻烦他人,也不用牵动各方,更不必左右为难,殿下。”
安克看着手里的短剑,略略出神:
“只需要简单明晰,直截了当地,结束我们的恩怨。”
他抬起头,看着泰尔斯,眼中充满憧憬:
“就像您做过的那样。”
泰尔斯探手扶向椅臂,一惊之下却捞了个空。
不。
但已经来不及了。
“殿下,我请求您。请您允许我,来自鸦啼镇的安克·拜拉尔。”
安克疾言厉色,暴喝开口:
“允许我追随您的步伐,效仿您的事迹,重现您的传奇!”
他的步伐,他的事迹,他的传奇……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望着此刻表情狂热的安克。
不。
“请让我唤醒帝国时代的古老法统,遵循宏伟壮烈的路多尔人古风,再书您在埃克斯特王国的史诗之旅……”
“让我向镜河的多伊尔,向这个与我有杀父之仇,夺家之恨的卑鄙小人、贵族败类……”
那一刻,泰尔斯手心冰凉。
安克扔开累赘的外套,剑指穹顶,声震梁柱,激得不灭灯左右摇曳:
“发起挑战。”
一瞬间,大厅里鸦雀无声。
安克目光锐利,前所未有地意气风发:
“让我们,在这里,在十八年后重开的闵迪思厅,完成一场贵族与贵族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伟大而光荣,公平而公正的……”
“生死决斗。”
泰尔斯心中一空,面无表情。
“搞什么——”沃格尔难以置信的问句还未问出口,众人的嗡嗡声就倏然炸开!
在几秒的时间里,议论达到顶峰。
惊诧与不满,交织一处,难分彼此:
“太夸张了吧……”
“北方佬的野蛮习俗?开玩笑吗?”
“但我听说那是起源于帝国的传统……”
“所以传闻是真的?殿下曾经挑战努恩王?”
“殿下作为见证人,目睹了努恩王向某位大公复仇,应该不假……”
“那努恩王自己呢?也是查曼王决斗干掉的吗?泰尔斯殿下也见证了吗?”
人群中,麋鹿城的豪尔赫借着身材优势,挤开两个挡住他的宾客,一脸狂热地振臂怒吼,煽动气氛:
“好啊,决斗啊!有种干他娘的!帝国万岁啊万岁!”
浑然不顾周围星辰人的不满怒目。
但客人们的议论一刻未曾停息:“我觉得其实有道理……复仇成功还赢得声名,换了我也会这么做……”
“开什么玩笑!那你这个混蛋勾引了我女儿,我岂不是也能向你发出决斗,生死复仇?”
“你怎么还记得这件事,咱们不是朋友吗,两家不是世交吗,有什么说不开的……”
“世交?怎么交?你交我女儿吗?呸!”
“诶,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你跟我母亲在书房里……”
“你闭嘴!混蛋!来,就按你说的,来生死决斗啊!”
“啊不行,这太野蛮了!人家只是淑女,看不下去了。把拔,我要先回家了,还有蜀黍,两位葛格,记得告诉我决斗结果……”
“好的呢侄女,你这个年纪,要好好养身体啊,改日我去探望你……”
“混蛋!你不许再跟我女儿多说一句话!我们现在是世仇了!”
即使星辰贵族素来以克制与恭谨著称,此时的闵迪思厅仍旧一片混乱。
卫兵们不得不分出精力,在警惕挟持者的同时,大力劝导、弹压着嘈杂不堪,却仍旧不肯离开的宾客人群。
“殿下,请您和王国上下,一同为我见证。”
安克缓出一口气,神色舒畅,像是终于完成了某个艰巨的任务:
“见证英勇热血不是独属北地人的专利。”
“见证公道自在人心,复仇天经地义。”
台阶之上,泰尔斯竭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头疼不已。
他只觉精神疲惫,心思耗损。
公爵的嗓音艰难地响起:“你之所请,不合星辰传统……”
“但却有您的先例!”
“所以殿下,这不是谋杀——只要经过您的允许和首肯乃至见证,它就不是。”
安克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满布希望和期待:
“而是您在埃克斯特亲眼见证,是您面对着天生之王以身作则,是你赖以成名的勇气和资格,是您用以维护星辰尊严王国安全的手段,是自古有之而再正当不过的——”
安克咬牙道:
“血亲复仇!”
“如您所言,如果有第二条路,我不想犯下谋杀的罪过。殿下,请别让我那么做。”
泰尔斯机械地扭过头,看向已经说不出一句话的老男爵。
“不,殿下!”
身后,d.d死命挣脱哥洛佛的束缚,跪倒在泰尔斯身侧,惶然开口:
“我父亲,他老了,他不能……”
“若您觉得不公平,”安克长声开口,跃跃欲试地看着d.d,充满挑衅:
“那就让另一个多伊尔——这老蠹虫的儿子为他的家族和姓氏出战,与我对决。他身手不凡,这会是场公平而精彩的决斗。”
他冷目咬牙:
“直到分出生死。”
安克深吸一口气,举起短剑:
“在那之后,若我还活着,便束手就缚,接受应有的一切惩罚。”
“绝无贰言。”
多伊尔又惊又怒,死死盯着这个把他的父亲和他的家族,都逼到绝路的对手。
“殿下,我可以……”
d.d下意识地摸向武器,却被马略斯死死按住,推回同僚之中。
“我们又错了,这场刺杀,”守望人表情难看,“确实是冲着殿下来的。”
“以另一种方式。”
沃格尔眉宇沉重,他死死盯着宴会的搅局者,深思不言。
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泰尔斯孤独而无力地站在原地,承受众人的目光:
其中有几位公爵的观察目光,或等着看好戏,或无言深思,或浑不在意;
也有璨星七侍的目光,他们大多凝重而急切地等待着王子的反应,有期待也有警惕;
也有其他人的眼神。
但泰尔斯已经不太有心情去分辨了。
这一刻,他脑子响起的是不久之前,姬妮他的对话。
【所以?他们还能吃了我?】
【不。】
【但他们会撕碎你。】
【即使我是国王的儿子,王国的继承人?】
泰尔斯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没错。】
【所以他们会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地……】
【撕碎你。】
撕碎我……
无尽的嘈杂中,王子恍惚地吸进一口气,闭目叹息。
“所以,请见证我们的决斗吧,殿下。”
安克视死如归却心潮澎湃:
“就像您以星辰王子之尊,在埃克斯特所经历的那样。”
他解脱而满足地道:
“在那之后,会迎来怎样的结果,我都无怨无悔。”
安克·拜拉尔,这个以一己之身,生生搅散了泰尔斯归来宴会的人深吸一口气,声音穿透人群:
“因为我相信,您是这个王国的希望。”
“如果当下和过往都不可改变,但至少,在未来,您一定会比您的父亲……”
安克眼神熠熠,声线特殊,在众人连绵不绝的议论中无比清晰:
“更好。”
那一瞬间,仿佛闵迪思厅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演奏队,而某位指挥刚刚作出了手势,让整个大厅的嘈杂议论,消失一空。
马略斯深深闭眼:糟了。
“我相信,正如许多人都相信,你会是比他更好的……”
安克向前一步,看向所有人,扬声道:
“星辰之王。”
泰尔斯浑身一紧!
几秒钟的时间里,从公爵到伯爵,从客人到卫兵。
没人敢开口,甚至没人敢大声呼吸。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下一秒,议论声再起。
但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嚣张的气势与看好戏的轻松。
它们变得收敛,紧张,如挠心的低声呢喃。
令人心悸。
而先前几乎把泰尔斯压垮的目光,则在此刻统统收回,望向厅中别处,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罪过。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在席次上缓缓落座。
他甚至没有去看身后王室卫队们——他不用猜都能知道他们是什么反应。
议论,目光、情绪,它们把闵迪思厅挤得满满当当,不留空隙。
唯独给此厅的主人,留下了方寸立足之地。
如同真空。
可泰尔斯却丝毫未觉轻松。
相反,在这寸许的真空里,他仿佛感觉到无数锁链从虚空里探出,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前到后,把他锁得严严实实,不留缝隙。
越来越重。
越勒越紧。
越锁越深。
该死的。
泰尔斯面无表情,维持着优雅的坐姿,唯有指甲狠狠扎进手心。
“殿下?”
安克拉起一脸痛苦的老男爵,热切地期盼道:
“决斗?”
有那么一瞬间,泰尔斯无比想念北地的人质岁月。
决斗?
决你妈的斗啊。
现在看来,那六年里……
哪怕是群情汹涌的听政日,哪怕是北方佬云集的英雄厅,哪怕是那些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泰尔斯碎尸万段的龙霄城诸侯们,哪怕不怀好意的努恩七世和咄咄逼人的查曼·伦巴……
也显得那么和蔼可亲,友善可爱。
“殿下,”泰尔斯的身侧,d.d慌张地看着他的主人,语气里带上了恳求:
“泰尔斯王子?公爵大人?如果……我愿意……我能赢……我能把那个狗娘养的……”
泰尔斯再度叹息。
对啊。
你能赢。
然后呢?
心烦意乱的王子身后,在令人心悸到极致的氛围里,王室卫队有了动静。
“托蒙德?”
沉思良久的沃格尔,突然一反常态叫了马略斯的名字,而非姓氏或职务。
守望人凝重转头。
“你的那个狙杀小队……”
只见副卫队长面色铁青,他死死盯着一脸期盼的安克·拜拉尔,谨慎又艰难地开口:
“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