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泼透了夏的闷热,雨后天晴,凉爽风让人心旷神怡,无声的宣告了秋的来临。
应时的花儿争相开放,贪暖的娇花渐渐退场,随着酷热的离去,泉州城又鲜活了几分,对工人们来说秋季无疑是四季中最让人喜欢的季节,而月前的那场长达八日的封城更让他们的东家攒了一大堆的活儿一肚子的火儿,于是乎一个嘴皮子闲不下,一个腿脚不得闲。
东城区某段杨柳岸,詹千舞头戴斗笠遮住面容,静静的立在树下,眺望着远处热火朝天的渡口。
来泉州已经快一个月了,这段时间里,她越来越喜欢这座城,尤其现在所站的位置,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此逗留一会儿。
在她眼中,泉州城很大,但比她家所在的锦襄城还差不少,前者建制不过数百年,而后者自开过前便存在,封赐给詹王后经过一代代发展,时至今日早已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论面积装下两个泉州城不成问题,但她就是不喜欢锦襄。
锦襄虽好,却透着一股难言的暮气,就像一个垂垂老者,威严,庄重,让人敬畏,但很难让年轻人亲近的起来。
最让她不满的是锦襄四面环山,没有水,城里的河道全部都是人工引流地下水而成,井井有条景色优美,却少了自然河流的那种灵气。
所以她很少回锦襄,大部分时间都随父亲在京城呆着,很少有人知道她其实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人,对闻名遐迩的泉州城她早就想来看一看了。
第一次来是三姐大婚时,当时她满腹郁气,无心风景,被封莫修“略施小计”绕着城墙转到天黑后更是怒火汹涌,大闹一场恨恨离城,发誓此生再不踏进此地半步。
谁能想到还不到两年,誓言就破了,而让她破了誓言的正是那个当初让她咬牙切齿恨不得大卸八块的家伙。
一想到那个家伙,她就开始茫然,第一反应永远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可随着时间流逝,想着想着,浓浓的恨意就掺进了别的颜色,变得极其复杂。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自打那日分别开始,她就时不时的陷入这种迷茫,而她的“病情”在进了泉州城后越发严重了,经常会走神。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只觉着自己好像得了健忘症。
那件事发生得太快太乱,当时她除了慌乱根本无法细想,后来变故连生忙于保命更无暇顾及,直到回家后才静下心来去想,却发现记忆竟然模糊了,除了一张可恶的笑脸分外清晰,其余很难想得起更多。
而最让她愤怒和惶恐的是,每当想起那张脸,她就感觉自己身上有种异样感,仿佛当时残留的余韵,又好似自己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回味与渴求。
贱!
她每每都会如此痛骂自己,又每每都会将火气全部转移到封知平身上。
虽然她是因,但整件事最吃亏的也是她,那家伙占了大便宜不说,回家这么久了竟然都不来封信,跟没事儿人一样,你说气不气人?
古人云,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来越亏,她是个脾气大且绝不肯吃亏的人,满腔愁苦无人倾诉,满腔怒火找不到正主发泄,就只能将自己的不爽发泄到替代品身上。
于是乎,京城的贵公子们遭了殃,原先詹千舞就有“魔头”的称号,如今变本加厉,直接升级成了“魔王”“魔尊”。
不是他们瞎编排人,实是此人真的太恐怖了。
以前凶归凶,但不会牵连无辜,只要不惹她就没事儿,现在可好,惹不惹都有事儿,已经发展成“恶”了!
大街上碰见笑脸相迎的问声好会挨一顿,店里巧遇碰见了打个招呼会挨一顿,郊外遛马远远看了她一眼都能被她纵马追上三里地连人带马一脚踹翻,而最惨的还要数那位大名鼎鼎的“人渣公子”孟玉清
同一间酒楼相邻的雅间,房间大墙又厚谁也瞧不见谁,本来无事,结果孟玉清打了个大喷嚏,声音太大而詹千舞的耳朵又太好使,登时给认了出来,门都不走,直接破墙而入,抓起来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暴揍,最后捆了手脚从三楼直挺挺的给扔了下去,若非孟玉清有点功夫,这一下非得摔死不可。
就算这样他伤的也不轻,手脚全折,肋骨断了三根,脖子三个月别想动了,孟副统领心疼得要死,转天就脱假散发在朝堂上捧着“血书”告御状,哭着喊着求皇帝给他作主。
状告了,人却没动得了。
都不用詹王出面,死了闺女的张家一听这事儿立马力挺詹千舞,带着太子一系朝官跟孟家和其背后的睿王一系打了半个多月的嘴仗,最终凭借更多的嘴和更多的口水大获全胜,詹千舞无罪,而张家还不舍气,又假借替詹千舞庆祝的名义大摆筵席并伴烟花庆祝,其中有好几挂鞭直接仍在孟府门口,气得孟副统领险些吐血。
詹千舞虽然没事,但下手确实太重,而这段时间的风评也一恶再恶,詹王私下里训斥了她一顿叫她自重,还说最近一直在给她挑人家,有两家谈的不错,让她千万老实点别把好姻缘给吓跑喽。
一听这话,詹千舞无名火起,打出生以来第一次跟父亲翻了脸,没头没脑的吼了一顿摔门离去,詹王愣叫她给吼愣了,火都忘了发,一门心思的琢磨宝贝闺女到底犯的哪门子邪劲,怎么越长越回去了。
詹千琼闻讯而来,劝解时看出她有心事,可怎么问都不说,她则根本不敢面对这位最亲的姐姐,愧疚和愁闷令她不知所措,直到被追问烦了,邪火上涌竟又跟詹千琼大吵一架,确切的说是她吵詹千琼惊愕的愣着,郁气稍泄后悔愧上涌,无地自容的她夺门而去,牵了马就跑了出来。
詹千舞不是第一次独自离家,却是头一次离家出走,跑出城门拉缰勒马,看着大道,竟无所适从,浑不知该往何处去。
而这时,那张可恶的脸又冒了出来,她的火气瞬间上来了,照着城墙一顿拳打脚踢。
都是因为他!
这个混蛋!
附近的城门兵都看傻了,当了这么多年兵还头一次见人这么“攻城”的,若非认得早就一拥而上将其拿下了,如今只能远远的看着,暗中派人去詹府报信。
在詹家的人赶到时,詹千舞也鬼使神差的想出了一个好去处——泉州城。
主要目的嘛当然是报仇,至于怎么报等到了再说,另一个目的嘛自然是游历风土人情,顺带把某个混蛋的马给送回去。
对,送马,这个理由相当合理!
提起那匹黑马詹千舞就来气,真是马肖其主,主人是个混蛋,马也一样!
话说那日她和封知平双双坠崖,迟了一步的除非没就救到人,只能带着两人的马回去复命。詹王府的人随后赶到,认领火花时见乌龙骏,且紧缠着火花而火花却无多少抗拒,便以为乌龙是詹千舞新得的良驹,便一并带回了詹王府。
后来詹千舞平安返家,去看望火花时竟发现乌龙也在,看着这匹大黑马她就来气,最让她气愤的是她不在的这段日子乌龙竟把她心爱的火花给盘上了手!
马夫不知内情,还乐呵呵的告诉她两匹神驹这段日子没少“折腾”,原本的马房都快容不下了,已经开始着手扩建,而专人鉴定后确认乌龙身怀妖血,并且是很罕见的自然觉醒血脉,乃是天生的马王,两匹半妖神骏繁衍不易,他已备好了配种的秘药,准备再等上半年看看结果,实在不成就用药催种。
詹千舞几欲吐血,又没法说清原由,便含糊了个理由打消了马夫的念头,并严令一头雾水的马夫将两匹马隔开,隔开的远远的,老死不想见最好。
马夫一脸不解与惋惜,她则双颊飞红。和顺
换做以前,得此良驹她定开心不已,不用马夫说就会考虑育种的事,可现在
看着乌龙往火花身上凑她就不自禁的想到某人,满心满肚的火,直想宰了这批畜生涮火锅。
好在她还有理智,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乌龙活了下来,并且成了她此行泉州的由头。
就是送马!
没别的!
打定主意,詹千舞火速回府牵了乌龙出来,临走时让人知会了父亲一声说出去散心,犹豫了一下,又让人一并通知了三姐一声。
就这样,詹千舞一路走走停停,磨磨蹭蹭的来到了泉州,恰好赶在封城前夜进了城。
等进了泉州城,她才发现自己没想好,实际上一路走来她压根儿就没想过。
无所适从的她本想次日一早出城,到附近的镇子上暂时安顿,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来,免得住城里不巧在大街上撞见了两相尴尬,谁料当日一场大乱,次日泉州封城了,她想走都走不了。
其实她真想走是可以办到的,亮明身份即可,但亮明身份就等于告诉封莫修自己来了,而封莫修知道了就代表封知平也知道了,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于是,她另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栈化名住了下来,静看封城八日的风风雨雨,在开城后也没有离开,一直住到现在。
这些日子她时常想,若是一直这样隐姓埋名的住下去似乎也不错。
没有引人注目的光环,没有光环背后山压般的重担,没有令人恶心的阿谀奉承也没有让她看不顺眼的混蛋,这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轻松引人着迷,她头一次体会到,便深深的沉醉进去。
而内息深处的一个偏僻角落,还有一个她打死都不会承认的蠢念头。
这方水土不但养人,还养着某个混蛋,在这儿住着离那个混蛋最近,她倒要看看那个混蛋什么时候才想起她来。
詹千舞知道自己在玩火,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根本不像自己。
每天夜深人静时,她都会骂自己一通,发誓明日一定离开,可次日一早两条腿就管不住的把她带到大街上,逛街看景,品茶听戏,美味佳肴饱暖腹欲,等到夜里回房钻进被窝,又开始如昨日一般的自责自醒。
就是贱!
詹千舞给自己下了结论,很鄙视自己,却总不知悔改。
不仅如此,或许是时间的洗刷,她渐渐开始适应、正视自己的内心,每次走在街上都情不自禁的去想会不会碰到那个混蛋,有淡淡的期待,有淡淡的惶恐,更多的,还是自责与愧疚。
好在泉州够大,逛了这么多天她期盼又惧怕的事都没有发生,本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她想清楚、想定了为止,熟料贼老天狠狠耍了她一把,在她最无防备的时候让她撞见了那个人。
詹千舞懵了,定定的站在原地,手里保持着挑拣摊上物品的姿势,扭着头,脑海空白的等待着他的回眸。
然而并没有。
她看到了他,他却没看到他。
詹千舞不禁自嘲,是啊,为什么会注意到她呢?
他身边有人陪着,两男两女,容貌气质都很是不俗,尤其其中一位白衣女子,连她都忍不住贪恋两眼,何况他呢!
果不其然,那张可恶的笑脸依然灿烂,很是开心,他跟两个没人低声言笑相谈甚欢,身边的路人都无暇去看,何况远处的自己!
詹千舞定定的看着封知平,直到被摊主催促的询问打断,放下东西表示没相中,在摊主失望的眼神中转身离开,再抬头,人已不在。
“混蛋!”
扯了把柳叶狠狠撕着,詹千舞脸红红的又羞又恼,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自己昨天抽的什么风,竟然追了上去,还让人给看见了!
“应该没看见我吧?”
她望着天空,手中的柳叶只剩下零星碎末。
“应该没看见,我闪得很快,但他身边的那个侍卫肯定看见了,万一让他猜出来”
柳树又“秃”了一片,詹千舞拍掉碎末深吸一口气,贪恋的看了看湖景,又复杂的回望了眼街道,长长一叹。
“不能呆了,明日就走,马托人给他送过去好了,世子的马想来没人敢贪。嗯,就这么定了!”
朝空气重重挥了挥拳,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拳头,詹千舞苦笑。
“这还是我吗?我干嘛来了?真是丢脸呐,幸亏没人看见。”
放下手,詹千舞抖擞精神,冲着龙庭湖放声大喊:“混蛋!你就是个天杀的混蛋!我走了,再见,再也不见,你个混蛋!!!”
没有动用内力,但多年练兵练就的嗓门也不容小觑,叫喊声远远传出飘过湖上的几艘渔船,其中一艘船的船夫似乎惊到了,手搭凉棚往这边眺望,见是个姑娘,便以为是姑娘发了游性,堆起笑脸很配合的朝岸上招了招手。
詹千舞尴尬万分,红着脸招了招手回应,不管渔夫看没看到,闪电转身低着头匆匆离开。
待人影消失后,牛春寒放下手,摘下斗笠还给真正的渔夫,又递了一串铜钱过去,而后往船头一坐,翘着二郎腿暗暗嘀咕。
“‘红衣貌美身材好,枪不离手暴脾气’,少爷这两句评语前半句此女应上了,后半句的枪和暴脾气没对上号,不过应该是她不会错了,那身大红衣裳可没几个人敢穿,而且还这么衬,嗯,肯定是她,等下叫人查查她住在哪。呃,算了,还是我亲自去吧,此女据说功至神藏,万一识破了再给跑了可就糟了,少爷非宰了我不可。”
牛春寒浑不知自己跟的是谁,若知此女是赫赫有名的詹千舞,再借他俩胆儿他也绝对不敢亲自出马。
拍拍大腿,打定主意,牛春寒取出一枚小巧的银锭朝渔夫晃了晃。
“上岸,快点,划得好它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