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县一度很发达,在矿脉采绝后开始没落,时至今日只剩满山遍野的废矿坑和寸草不生的渣土地无声的诉说着它往日的辉煌,若非天渡渡口落落于此一直没有迁移,这片水源稀缺种不出一粒粮食的废土在一百多年前就会取消建制,变成毫无生机的无人区。
之所以如此恶劣,罪魁祸首便是那些废弃的矿脉。
铜县兴于矿,废于矿,事实上此地并不缺水,据史记载这里曾是一片沃土,大片大片的良田供应着周遭千里的住户,山上特产的几种稀有木料是制作弓箭舟船的上等木材,然这些只能让人温饱无法让人发家,所以在第一条矿脉被确认后,所有人毫不犹豫的将重心转移到了开矿上。
丰富的矿藏让铜县人发了家,同时也污染着这片大地,那些灵材不是普通原料,大部分都带有毒性,有一些普通人甚至离得稍近点都会致命,只有身怀一定修为的武者才能触碰。
人们开采着灵材,也不断的影响、改变着地底深处的地脉,很多有毒灵料随着透水、塌方等事故混入了地下水脉,致使周遭大片活水井变成了剧毒的死水井,大批百姓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误饮毒水而病倒病死,就像大丘山的矿场一样,病症不禁害死了本人,还殃及了后代。
等到发现这个问题时,为时已晚,铜县的水源已十不存一。
事实上所谓的发现根本不是发现,而是揭露,矿场的污染问题当地的官员和矿主们早就发现了,心知肚明,因为巨大的利益才暗中勾结一起将此事掩下,直至当地的一位高中二榜的进士面圣时解袍脱簪将身上的恶疮与皇帝观瞧,并呈上多年来冒着生命危险苦心收集的证据,一纸御状砸破了这道铁幕。
皇帝如何圣裁不用多说,那位进士也在此事后不久病死,只留下一个病体孱弱的独子,独子也不长寿,两次不中,不到三十岁就死了,与他父亲一样也只留下一个独子。
就此,这家人如同中了诅咒一样,一脉单传且代代短命,最长寿的也没活过四十,传承至今总算又出了一位高材,便是数年前那位殿前吐血,带起一股刮到现在还没刮完的“病娇”风,让封知平极度无语并曾考虑过效仿的状元郎。
铜县,正是那位病状元的故乡。
或许是为了纪念,或许是为了弥补,又或是为了警醒,总之,铜县的建制一直保留至今,天渡坐落于此从未迁过,这也是当地百姓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船要在铜县停两天更换动力灵料,封知平与荆无心礼节性的“商量”后,决定下船住到镇上。
镇上有衙门,有乡勇团,城外五十里左右还有驻有一营两千多人左右的官兵,相比城郊的天渡场,县城里无疑更安全,他不信有谁吃饱了撑的敢在城里刺杀他们。
留下小桃等人收拾,叮嘱侍卫“严密保护”空玄贵宾的安全,拒绝其他人陪同,封知平只带了牛春寒一个上街闲逛。
走在铜县的街道上,封知平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就一个感受——脏。
脏不是脏乱,不大的县城屋舍布局和街道卫生都搞的不错,两条街只看道一坨屎已经算很干净了,可这里的土是在太重了。
小风一刮,脸上都能感受到沙砾的击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积满陈年老灰的房间里喘气一样,日头高照,干燥而尘重的空气让人走不了几步路就觉着口渴,而最可怕的就在这里。
这里的水,是苦的。
要不是提前了解过这里的情况,封知平真的会以为有人下毒,井里的水又苦又涩不说,甚至都不用喝,看看那微微发黄黄中透青青中还飘着可疑微粒的颜色就知道很不正常。
客栈掌柜再三保证,这些水真没问题,就是味道不好,如果实在忍受不了可以另买“甜水”。
“甜水”是从外地千里迢迢运过来的,就是最最普通的水,不甜,没有任何味道,区别于本地的“苦水”才有了这个名,价格嘛自然是不菲的,按泉州城的物价来算恰好齐平一款较低端的淡梅酒,一坛顶一坛,跟水比无疑是难以想象的天价。
封知平不差钱,可拿酒的价格买水喝怎么想都不是个味儿,说真的他都有心找人来这儿设个点专门卖水,泉州最不缺的就是水,渠道铺好了绝对暴利。
抱着忆苦思甜的思想,打着考察市场的旗号,他婉拒了客栈掌柜的热情推荐,上街来准备找点真正的酒喝。
然而上了街,他才发现自己犯了蠢。
一个拿水当酒卖的地方,酒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价格?
不止酒,但凡跟水沾边的东西都贵!
就拿刚刚路过的小吃摊来说,羊肉没洗的二十文三串,洗过腌过的三十文一串,羊汤直接飙升到一两,还是本地的水,甜水熬的烫再加二两半,碗还比前一种小两圈。
素来“勤俭节约”的牛春寒当时眼就直了,凑过头来低声道:“少爷,属下日后若来此地办差,差旅费是不是可以涨涨?三百两在这鬼地方一个月都活不下去啊!”
封知平大方的表示没问题,拍着他的肩膀道:“以后若在此设点,我就派你来常驻,放心,月钱给你开得高高的,五十两一个月,一年六百两,你比六品从的京官年俸都高!”
牛春寒差点没吓出泪来,哭丧着脸道:“算了吧,您饶了我吧,这鬼地方给钱都不来!”
封知平大笑,调侃道:“没见识了吧?这可是风水宝地,出过状元的!”
牛春寒撇嘴:“拉倒吧,那位爷打从他祖宗高中那辈开始就没回来过,小的都怀疑他祖宗是被吓死的,不是病死的!”
病状元的二榜祖宗告完御状没多久就死了,死因众说纷纭,最广为人知的说法是病死,也有说是被触动了利益的大人物暗中害死的,还有一种说法便是牛春寒所说的吓死,因为那位死前当时的皇帝正有意派他回铜县上任。
皇帝觉着有他这位土生土长、满身正气、不畏生死不畏强权的父母官在,铜县定能向好的方向发展,结果旨还没下人就一命呜呼了,此后每代子孙都逗留京中苦读科举,虽说读书事大可以理解,但那位爷死的时机太巧了,实在没法不让人遐思。
封知平笑了笑,淡声道:“积点口德吧,这里是铜县,那位的故乡,满城人都视他为荣耀,你这么编排小心让人听见了打你一顿。走,咱们去前面的状元庙逛逛。”
状元庙是铜县人自发为病状元建的祠堂,因状元姓童,又称童庙。
童庙是铜县人气最旺的地方,尤甚于县衙,许多赶考的士子途经此地都会过来拜拜,烧香祈福,祈求高中。
给一个大活人上香,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也不怕病状元晦气,一蹬腿再给气死了。
封知平暗暗好笑,寻思着到京城有机会一定要问问。
随着人流挤进祠堂,刚进门,侯在门口的几个知客就眼一凉,其中一个圆头圆脑长相福态的走了过来,拱手行礼,未语先笑。
“这位公子,敢问您上香还是祈福?”
得,宰羊的来了。
封知平跟牛春寒对视一眼,转过头笑道:“上香和祈福不是一回事嘛,怎么,你们这还不一样?”
“正是。”胖子笑道,“看您应该是头一次来,故有所不知,咱们状元庙分内外两部分,只是烧香的花在外面就成,喏,就是前面那个香炉,普通香十文一炷,上香二十文,开光的一两,您若上满三支可以打折,二两半就成。”
封知平差点笑出声,咳了咳问道:“怎么还有开光的,这又不是和尚庙。”
胖子摆手,一脸认真的道:“开光不一定非要和尚,咱们这的香的封签可是金科状元童健童大人亲笔提的字,咱们童大人如今任礼部左侍郎,官拜三品正,有消息说再过不久他就要调御史台荣升副都御史,他提的字可比和尚灵验多了!”爱书屋
封知平再也忍不住,爆笑起来,这傻胖子一顿海吹,殊不知衔职都搞错了。
首先,天元文科武科,都只有三元及第的才可称金科,天元开朝至今可称金科状元的加起来不到二十人,那位病状元是状元不假,但并非三元及第,是以不可称金科状元。
其次,礼部左侍郎官衔三品正没错,可他说调御史台“荣升”副都御史,这可就大错特错了。
御史台与谏院并称台谏,前身就是开朝时设立的督察院,由工、吏、刑三部共管,监百官察民情,针砭时弊辅佐皇帝治理天下,权力极大,可惜后来烂了,到元明武帝时险些祸国,明武帝即位后便开始削督察院的职权,一点点拆分打散重新整合,最后变成了如今的台谏两院,而督察院虽未撤编,却在一次次打压中沦落为御史台下属的一个部门,成了体制中的一个笑话。
这还不算,游安多疑,整合出|台谏两院后还是不放心,临死前留下遗诏命后人继续改革,势必将监察体系独立出来,牢牢的掌握在帝王手中,于是乎就有了如今的天听监。
因为天听监的存在,职辖重合的台谏两院自然失去了大部分职权,谏院还好点,可谏议国体民生,没了调查权、处置权的御史台就惨了,御史们顶着监察的名只有两只耳朵一张嘴,听风就是雨的就剩告状了,而且告得下告不下最后都得移交天听监处置,换句话说,御史们就是百官中的“真小人”,除了告状不会别的。
其实御史们心里也苦啊,告吧,得罪人,不告吧,得罪皇帝,与其落个尸位素餐的罪名,那还不如得罪人,于是乎封莫修这款的就成了御史们眼中的“香馍馍”——参封莫修升官发财,损盛樰家破人亡,此乃为官金律。
因为职权被削,御史台的官员品衔也大不如前,如今台长即御史中丞三品从,左右都使四品正,副都使四品从,其他御史五至九品都有,而有资格上朝的至少也得六品正,也就是说御史台有一大半人上不了朝,没有调查权处置权的他们又出不了京城,只能跟个闲人一样在衙门里 领着微薄的俸禄,给上官写写折子出出点子,慢慢熬资历。
所以童健若真调任御史台任副都御史,那绝对不是升,而是实打实的贬,哪怕他保留官衔也一样。
左侍郎离尚书只差一步,上去了就是六部头号大员之一,如今调到隔壁部门的下级的下级做副手,这叫“荣”?
蠢货才以为这是荣耀!
不过话说回来,真调到御史台也不是没有好处,御史们干着空口白牙到处得罪人的活,降职贬黜的极多,可相对的,他们的官声比其他人积累得快。
打倒了站不起来是傻逼蠢蛋,倒了还能站起来那就是英雄汉人中杰,往日的黑历史摇身一变成了他们的光辉屡立,一个“秉持正义”“不畏强权”“艰苦奋斗”“执着向前”的官员在百姓们眼中自然是好官,“翻身仗”更是最喜闻乐道的话本题材,左右都于官声大益,将来调任其他部门任职也会比较容易融合进去,为人所接纳——一张曾经含血喷人骂得自己狗血淋头嘴都还不上一句的家伙成了自己的嘴帮自己反骂,换谁谁不乐?
何况这些人还“官声极佳”。
皇帝怎么想,病状元往哪去封知平都不关心,他就瞧着这胖子乐呵。
有心给他指摘出来,想想还是算了。
来这里烧香的士子那么多,哪个都能听出他的错,就让他继续错下去吧,就当帮那些穷考生省钱,拿钱干该干的事,别浪费在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上。
胖子不知道自己露了怯,还在那儿信誓旦旦的海侃,末了期待的问道:“您烧香还是祈福?”
烧香就是在外面的大香炉里插炷香,祈福是进到内院像拜佛一样磕头跪拜。
封知平没拜别人祖宗的习惯,何况人还活着,不过他想进去看看。
据说状元郎发迹后不少文人墨客在里面留过字,自己虽不通文墨,但瞧瞧别人的大作也是好的,权当养眼。
让牛春寒付钱,花了二十两买了三根“开光”香和一块同样开过光的木牌,木牌是拿来许愿用的,祥云如意的形状,雕得还算精致。
牛春寒那叫一个心疼啊,哪怕花的不是他的钱,付钱时恶狠狠的盯着胖子,表情跟有杀父之仇似的,直把胖子盯锝肉脸煞白直到两人走远才敢抬头,暗暗嘀咕这位公子真怪,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竟带了个阎王似的书童,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牛春寒小声嘟囔了一路,一会儿说二十两可以五碗半甜水羊汤,一会儿说二十两是他两个月的饷钱。
封知平烦不胜烦,驻足瞪了他一眼:“花的是我的钱又不是你的,嘟嘟囔囔嘟嘟囔囔跟个婆娘一样,你能不能大气点,知不知道什么叫‘千金难买爷高兴’?”
牛春寒缩了缩脖子,弱弱的反瞪了一小下:“是您的钱,但属下也是您的,这钱花的等同于割属下身上的肉,您不心疼,属下替您疼一下还不成吗?”
封知平瘆得毛都炸了,猛搓手臂道:“下回说全了,把‘部下’俩字儿加上,吗的你一个大男人说是你是我的,恶不恶心?寒碜死我了!”
牛春寒讪笑,看了看手中的木牌又幽怨起来:“这破玩意儿要二十两,什么玩意儿!您要挂您早说啊,我给您刻几个,想要啥样要啥样!瞧瞧,瞧瞧这手艺,还留着毛边呢,也不怕扎着人手!”
封知平彻底无语,懒得跟他搭腔,转身走进内院祠堂。
祠堂布置规整,对门放着供台,上置佛像一尊,周围摆着童家先租的灵位,因人丁不旺,灵位稀稀拉拉的有些可怜。
两侧的墙壁和石柱上写满字迹,能在这里留字,想来也是名家。
封知平进门时,祠堂里只有一人在礼拜,书生打扮,背影清瘦,听到有人进门也没回头,动作一丝不苟,庄重认真。
封知平没理他,自顾自的上前插上香,磕头是不可能的,插完香退后两步与书生齐平,背着手开始观瞧供台上的灵位,瞧了一圈没瞧见状元郎,虽说人没死,但你建个状元庙没状元算怎么回事?
皱眉又端详了一遍,待看到供台正中的那尊佛像时,他忽然明白了。
这压根儿就不是佛像,而是人像,虽说胖头大耳一脸福相看着很像和尚庙里供奉的乐佛,可衣裳不对,人像着的赫然是一身官服。
最好玩的是这身官府不伦不类,头上顶着三品的帽子,身上穿着四品的颜色,纹饰又成了七品的花样,估计是照县太爷学的,铜县的县令就是七品。
最可笑的是它手里竟还拿着笏板!
这玩意儿都取消一百多年了,做这尊像的匠人肯定戏看多了,还以为现在上朝得拿块板子挡着脸。
“你说状元郎要是知道自己被打造成这幅模样,会不会气死?”封知平回头笑问。
牛春寒上前半步,低声笑道:“未必死,但肯定会吐血。”
封知平哑然失笑,摇摇头准备去看看那些字,一旁的书生结束了礼拜,站起身略整衣装,上前搭话。
“吐血也不会,此乃家乡百姓的一番心意,纵有错处也可以理解,毕竟不是人人都知道官服的细节、朝堂的礼制,我想童健知道也不会生气,只会心怀感激。”
牛春寒眼神微冷,不动声色的垂下左手,短刃悄无声息的滑落指尖藏住。
封知平打量着青年,见其容貌清朗,两颊微陷,声音阴柔似中气不足,身上也全无气感,知道这是个纯粹的文弱书生,对自己毫无威胁。
收回目光,封知平笑着点点头:“此言有理,只不知他若知道这里的人假他的名头大肆敛财,是否会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