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一袭鹅黄色便服的游万里端着一碗清粥,站在书架前,边用边随意的浏览着名目。
封莫修候在身后不远,手里也端着碗一样的粥,耷拉着眼皮拿汤匙反复搅动,迟迟不往嘴边送。
“不合胃口?”游万里回头看了一眼,笑问。
封莫修抬了下眼皮,毫不忌讳的点了点头:“太素,臣是吃肉的。”
游万里哑然失笑,摇摇头隐有所指的道:“年纪大了,清淡点好。”
封莫修面无表情:“陛下,臣都清淡了快一个月了。”
游万里见他不识趣,瞪了他一眼,愠道:“那又如何,朕是帮你败火!”
封莫修目光斜移:“臣没火。”
“朕有!”游万里低吼,自觉失态,咳了一声忍怒道,“朕有火,满肚子火,需要清淡饮食,让你陪着,你有意见?”
封莫修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嘴笑喝了口稀粥,嘴巴咂得吧唧响:“香!真香!清粥一碗,胜过龙骨熬汤!”
“你!”
游万里指着封莫修,好气又好笑,良久一甩手,将碗递给贴身的老太监,接过湿帕一边擦手一边皮笑肉不笑的道:“你以前就是个不肯吃亏的,生个儿子也一样,净占朕的便宜。”
封莫修抱碗拱手,一脸憨笑:“臣后继有人,都是托陛下的福,臣谢陛下隆恩!”
游万里恼怒,帕子甩到他怀里,哼声道:“别急着谢,等下他来了,看朕怎么收拾他,到时候你可别心疼!”
封莫修捏着帕子豪迈的一摆手,大方道:“只要别弄死了,您随便玩!”
游万里哭笑不得,遥点着封莫修笑骂:“有你这样的爹,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肯定是幸。”封莫修斩钉截铁,哼了一声道,“敢说不是,臣就打死他!”
游万里绷不住,放声大笑。
太监早习惯了这对君臣诡异的亲密,微垂着头无声抿嘴偷笑。
这时,门外有人唱喏,宣旨的太监回来了。
见太监身后无人,本人又哆哆嗦嗦,两人相视一眼均感不妙,等到小太监将情况一一禀明,游万里摇头苦笑,封莫修直翻白眼。
“陛下,盛中章欺君罔上,臣是不是可以参他一本?”
游万里哼笑着斜了一眼:“你有那文笔?”
封莫修面不改色:“没有,但臣可以找人代笔!”
游万里哂色更浓:“你找的人比得过他?省省吧,朕还想多活几年。”
封莫修一本正经的道:“陛下想清净,把台谏两院撤了便是,保证清净。”
游万里终是忍不住白了一眼,懒得搭理,背过身轻轻敲击着桌面:“那孩子躲进盛府,想要出来,难呐!这可怎么办呢?”
封莫修笑道:“老盛头不是说自己快死了吗,要不咱帮他一把,假的变真的?”
这种屁话游万里理都懒得理,封莫修和盛中章斗气斗了半辈子,到现在仍跟个小孩儿似的相互折腾,委实叫人无奈。
“要不,臣去一趟吧。”封莫修正起颜色。
“别!”
游万里吓了一跳,飞快转身狠狠瞪了封莫修一眼:“你去干嘛,吵架啊?当年为了你俩的破事,朕被他一口一个圣人训的训了半年,头都要炸了!朕警告你,京城你哪儿都能去,唯独盛府不行,绝对不行!”
“那怎么办,除了臣,没人能从那老东西手里要出人来。”封莫修阴沉着脸,恨恨道,“臭小子,真贼呐,竟然躲到他那里,真不知随谁!”
游万里眼神古怪:“封莫修,你是在变着花的夸你自个儿吗?”
封莫修肃然摆手:“没有,绝对没有!”
“我看你”
游万里正待笑骂,门外突然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陛下,詹王求见。”
詹王?
两人一怔,不待游万里开口,房门已被人打开,高大魁梧的詹王不请自入,先向游万里行礼,而后冷着脸凝视封莫修。
封莫修霸道一生,唯独在詹王面前霸道不起来,一是往日的恩情,二嘛,是因为这位主儿比他更霸道。
见詹王这副模样,他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堆着笑脸恭敬问好,找了几个话头都无法让詹王缓了颜色,心里的不详感越发浓重。世纪
游万里看出不对,接过话头笑道:“王叔星夜来此,可有急事?”
封莫修可以给脸子,皇帝不行,詹王转过身点点头,面无表情的道:“陛下,老臣来是想跟您说一声,那事儿,不行!”
“什么?!”
游万里一惊,封莫修也懵了。
让封知平参选驸马,并借此机会解除婚约,这件事詹王是同意了的,所以他们才将封知平叫来京城,可现在詹王竟然反悔!
为什么?
封莫修想问不敢问,游万里替他问了出来。
詹王看向封莫修,眼神刀子一样。
“为什么,你不知道?去问问你那好儿子!封莫修,本王待你不薄,你竟然欺人太甚!若非陛下在此,本王定活撕了你!”
游万里愕然,封莫修愕然,他们从未见詹王发过这么大的火,更想不到发火的对象会是封莫修。
到底怎么了?
那臭小子到底做了什么?
不会傻到直接跑去詹王府门前满大街嚷嚷着要退亲吧?
詹王狠狠刺了封莫修一眼,迅速将内情简要禀明。
原来当日詹千舞一回家,他就感觉到宝贝女儿情绪不对,但因知道爱女恐高,以为她在云海受了惊吓,这才没有多想。
可后来,情况越来越不对头了。
要知道詹千舞自小眼高于顶,孤傲非常,目下无尘的她总给人一种难以相处的感觉,是以家里家外都对她将敬畏有加亲近缺缺,但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外冷内热的好女孩,那些觉得她可怕的人不是自己做错事惹到了她,就是被她强到刺眼的自信和尤甚于男儿的强势给压垮了,恶意诽谤。
然而这次回来,自信的詹千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居简出、沉默寡言、谨小慎微到有些躲躲闪闪的詹千舞,有时跟人说话甚至连视线都不敢交错,其实都都不用交谈,明眼人打眼一瞧就能感受到她身上浓浓的阴郁。
这是詹千舞?
娇养闺中门都没出过几回的娇小姐都比她开朗!
不仅如此,她还变得异常暴躁。
以前她脾气也大,但只生该生的气,从不发无名火,更不会牵连无辜之人,而现在,她就跟个小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她不但跟最要好的三姐冷淡起来,还跟父母疏远起来,尤其那一次,他看好一门亲事想问问她的态度,怎料刚起了个头就迎来了狂风暴雨。
这是他们父女第一次发生激烈的争吵,在此之前,詹千舞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乖乖女,懂事又孝顺,便是当年极度反感与六皇子的婚事她都不曾这么与他说过话,他詹王爷活到这把岁数什么场面没见过,那回愣是给惊懵了,直到詹千舞跑出门都没能回过神!
事后,他静下心来越想越不对劲,于是一便命人火速前往东大原调查当初是否有其他隐情,一边寻找机会想跟詹千舞好好谈一次,看看是否能打开她的心结。
结果,调查的人前脚刚走,詹千舞就跑了!
詹王起初没多想,以为女儿就像她说的那样只是出去散散心,过几天就回来了,谁知这心散的越来越远,而且并非漫无目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指泉州城!
当初大脑喜堂,詹千舞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发誓绝不再踏足泉州一步的,对别人来说这是不能当真的气话,对她可不,詹王深知她的性子,知她说到做到。
可如今,她食言了,不但去了泉州城,而且还偷偷摸摸,这是为何?
詹王百思不得其解,恰巧公事办完返回京城,刚进京,不等回家宣旨太监就拦住了他,传下陛下口谕让他即刻进宫,他以为是太始、空玄两国特使的事,没多想便随太监进了宫。
见到游万里,他才知道自己只猜对了一半,确实是和亲的事,不同的是这件跟他本不相干的事如今与他产生了极大的干系——老皇帝要跟他“抢”女婿。
听游万里说完,他第一反应是陛下对自己起了猜忌,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如果真如此,那当初游万里就不该点头,更不该挑在这个时刻用这种方式拆散这桩亲事。
而游万里的给出的理由是当下适龄又够分量的人选不多,挑来挑去挑了一圈,赤剑侯的世子无疑是最合适的一个。
这个理由其实很勉强,毕竟封莫修不止一个儿子,另外两个只是出身差了些,其他方面完胜封知平,且都未婚娶,但太始和空玄毕竟各出了一位皇子,所以算起来将将也能让人信服。
除此之外,游万里话里话外流露的潜台词也让他暗暗警醒,感觉陛下似乎不太愿意看到自己和封莫修走得这么近,当初之所以点头很可能是一次试探,试探的结果没达到预期,遂挑了这个机会拆了婚事,给詹王府和赤剑侯府制造一层难以抹消的隔阂。
于是乎,就如游景涟预想的那样,詹王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并有意跟上前告罪的封莫修疏远了一些。
等出了宫回到家,夜晚静下心来回想白天的事,想着想着,和亲、出嫁、公主、驸马等等词汇糅在一起让他灵光一闪,霍然起身。
他隐约猜到了宝贝女儿怪异举动的一种可能,一种匪夷所思的、在任何人看来都绝不可能发生的可能!
而后,便有了成嬷嬷借天听监的渠道,只身火速赶往泉州城接人的事情。
成嬷嬷是从小伺候詹千舞的老嬷嬷,忠心耿耿,嘴巴极严,最重要的是女眷,因此有些事她可以不露声色的查验一番。
而结果,正如他所料。
詹千舞身上的守宫砂,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