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猜到是一回事,老和尚亲口说出,又是另一回事。
许宣听法海报出名号,再看这老和尚只觉他面目可憎,一副伪善之像,涨红的双颊顿时又变作铁青,只是自知如今实力不济,又顾忌一旁的灯儿,忙低头绕过老和尚,边走边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胡乱说的。”
法海却不依不饶,紧跟其后,“哈哈”一笑:“小哥胡乱说就能一语道破,那正经说还能了得吗?”
“我不懂你的话。”许宣目不斜视,脚下步伐却更快了些。
法海不急不慢,始终只落后许宣半个身位,喋喋不休道:“贫僧是说小哥既然有慧根,就应该去求慧净,将来可以做一些济世救人的功德。”
见甩不掉这个老秃驴,许宣只得无奈道:“大师,我已拜了名师研学医术,我的功德是济世活人,不是渡人。”
法海道:“活人一时,渡人万世。”
“不懂你在说什么。”许宣手中忽然多了一块板砖,既黑又厚。
“放下药锄,拿起禅杖,云游四海,到处为乡。终有一日你修成正果,就是我佛门的好弟子了。”法海抬眼望向远方,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许宣终于忍无可忍,提起石碑就往法海头上拍去:“你要当和尚自去金山寺出家,纠缠我做什么,一番大好青春岂能浪费在青灯古佛之上,前面还有如花娇妻等着我,休要聒噪!”
石碑拍下,法海不避不闪,双掌合十道喝道:“阿弥陀佛,你有此俗念,必招佛忏,到时大祸临头,看谁来救你。”
说话间,浑身冒出一阵金光,如佛寺古钟一般将他包裹其中,任由许宣如何拍打都不能突破金光分毫。
“妖僧!你敢咒我?”
许宣这时怒冲胆边生,伸手一招一道金雷当空劈落,击在法海护体金光上,只是……依旧徒劳无功。
“阿弥陀佛!”法海不为所动,道一声佛号,深深看了许宣一眼,不再多说,大袖飘飘,转身走了。
过了半晌,许宣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后背不知何时竟被汗水浸透了,刚刚凭着心中一股怒气尚不觉得,这时法海走了,顿觉浑身酸软,头晕目眩。
“这和尚,怎么这般厉害,就是面对龙女三娘我也不曾有这般压力,莫非这就是佛门金刚降妖伏魔之法的威势?”许宣心中暗暗吃惊,原以为自己金丹已成,应当能和法海过两招,岂料竟仍旧与凡人无异。
不提许宣带着灯儿回家,另一边,法海僧袖飘飘,疾步来到庆余堂。
这时已近傍晚,往来病人已渐渐少了许多,王不易见法海立在门口,正和往来病患施礼,笑着迎了过去。
“大方丈,早就听说你从青城山回来了,却一直没有音信,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店?”
法海满脸严肃,合十一礼道:“今日找道友却是有事,可否内宅详谈?”
王不易知道这和尚行事素来谋定后动,不做无用之功,如今竟找上门来,定然是有要事,当即道:“走,内宅说话。”
随即又对一旁的几个伙计嘱咐了几句,便带着法海往内宅去了。
来到后宅坐定,法海道:“今日来找道友却是想与道友结个缘。”
“噢?此言何解?”王不易提起茶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热茶。
法海道:“你我也算老相识了,今日我有一事求你。”
王不易眉头微皱,他和法海相识数十年,从未听过他开口求过何人,今日这番作态,只怕所求非小。
将桌上茶杯往法海面前挪了挪,淡淡道:“有道是‘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早达笑弹冠’,我们认识虽久,但也谈不上深交吧!”
法海被王不易怼了一波,却也不怒,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钵盂放在桌上。
这钵盂黄澄澄,一尺多高,里面却是一片黝黑,好似一口深不见底的幽井藏在其中。
“大方丈怎么把自己吃饭的家伙带来了,莫不是要来我庆余堂化缘,放心,多年的交情了,斋饭管够!”王不易口中打趣,心头却不由一震,他修行的虽是道法,一眼望去也能察觉到面前这钵盂绝非凡品。
法海看着王不易道:“道友与我相识多年,可曾知道和尚来历?”
王不易见法海绝口不提所求之事,反倒扯起闲篇,暗自警惕,心道他越是这般,只怕所求之事更甚,他既不说,我便也不问,且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拱手道:“愿闻其详。”
法海僧袍在钵盂上拂过,一阵金芒闪动,钵盂中忽然浮现出一片青翠山林,一个大汉腰悬竹篓,手拿树杈,正在林间捕蛇。
“一千七百年前,那时贫僧还是个俗人,每日为生计操劳,一有闲暇,就上山捕蛇取胆,卖予药房赚几个酒钱。”法海缓缓说道,随着他的话语,钵盂中景象不断变化。
“道兄是医道圣手,自然知道蛇胆妙用,我虽只取蛇胆,但蛇若无胆,又岂能活命,算起来,因我取胆丧命的蛇,只怕没有一万,也有千了,阿弥陀佛,当真罪孽深重啊!”
说着,法海不禁长叹一声,诵了声佛号。
王不易见状,安慰道:“大方丈何必如此,蛇胆乃是一方良药,对肺热咳嗽、胃热疼痛、肝热目赤等诸般病症有奇效,昔日你杀蛇取胆,确实是残忍了些,但岂不知因你所卖蛇胆治好的病人又有多少?不必如此挂怀。”
法海摇头道:“ia归ia,那一日,我依旧上山捕蛇,刚好捕获了一条白蛇,这蛇长得怪异,以往从未见过,道友知道,蛇越毒其胆效果越好,正当我欲割取蛇胆时,忽然一个小牧童骑着青牛,吹着笛子过来。他拉着我的手求我放了那条蛇,我如何肯依?只是白蛇狡猾,趁我一分神便从我手中溜走了。”
说到这里,法海顿了顿,拿起桌上茶水抿了一口,又继续说道:“牧童见状便拿出自己采摘的山间野果给我吃,又在一边吹笛供我消遣,哄我开心,许是受他天真烂漫感染,我吃着山间野果,听着笛声,也不知怎地,心中忽然明悟,深感往日罪孽深重,下山后第二天就找了寺庙落发出家,几世修行终证得阿罗汉果位,飞升西方极乐世界。”
“噢!”王不易这也是第一次听法海说起自己前世之事,不由奇道:“既然如此,你既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怎么又下界来自寻烦恼?”
“报恩!”法海一字一顿道。
王不易微微一愣,随即道:“牧童点化之恩?”
法海点头,说道:“所谓恩情难忘,即便飞升西方极乐世界也不能免俗。”
“这么多年过去,你怎地今日才想到下凡报恩?”王不易奇道。
法海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这事贫僧原本早已忘记,只是一日参加盂兰佛会后,菩萨忽然问我,可曾记得一千七百年前点化之恩,贫僧这才忽然想起,至此之后心中便念念不忘,渐渐生了执念。执念不除,佛法便不得精进,这才斩了这具化身,入世历劫报恩。”
王不易点头,暗骂这菩萨也未必存了什么好心思,口中却道:“我有些好奇,你既然是佛国阿罗汉斩出来的化身,如今又精修佛道,也算是高僧大德,若是也修成正果,那与佛国那个原身怎么论?”
法海笑道:“他是他,我是我,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呸,什么我我他他,他他我我,少与我打这些机锋,你们这些和尚就是这点不讨喜,故弄玄虚。”王不易啐道。
法海解释道:“贫僧是他的化身,秉承他的执念以其神性种子而生,若是此生斩不断、还不了这份恩情,哪怕修为通天,也不能白日飞升,若是还了这份恩义,了断这份执念,自然完成使命回去与原身合一复命,修为更上一层楼!”
王不易不耐道:“我问的是你若也成了正果该如何?”
法海微微一笑:“若我既了断了执念,又修成了正果,那我便是我,他就是他。”
王不易沉思片刻,指着法海鼻子笑道:“你这和尚,原来如此,难怪你早些年不曾行动,想必是那时道行还不高,即便还了恩情,也是回西天与原身合一的下场,所以这才拖了许多年吧!”
法海低头道:“非也,非也,只是过时机未到罢了。”
“由得你说,那如今时机到了?”
法海点点头,僧袍在钵盂上一抚,画面一变,里面却是刚刚他与许宣相见的情形。
“这是……”王不易见状一惊,站起身来惊讶地看着法海:“你说的小牧童莫非就是……”
“正是道友爱徒!”
王不易定了定心神,心道,果然来者不善!
法海见王不易不说话,又道:“道友不知,我这钵盂乃是菩萨赐下的炼魔法宝,既能降妖伏魔,也能观照众生,有了它我这才推算出许宣便是那牧童转世,更推算出他此世有一大劫!”
“嗯?”
听说自己徒弟竟然有一大劫,王不易顿时没了刚刚置身事外的悠然之态,忙问道:“此劫有解?”
法海笑道:“若是无解,我此世修行所谓何来?若是无解,我今日又为何来找道兄?”
王不易这才长舒一口气:“能解就好,能解就好,既如此,大方丈预备如何化解此劫?”
“入我佛门,弘扬佛法,此劫自解!”